終于,火災徹底結束,夜幕之下就剩下炙熱灰燼。
人們在廢墟上游走,撿拾一些可用之物,若發現陰燃處就再倒上一桶河水。
在火場的另一邊,渾身炭黑氣喘吁吁的人們,正七七八八的坐在一起,捧著各自的木碗來大吃煮熟的燕麥。
他們一邊吃一邊探討剛剛結束的無比奇幻的一天。
所有人都斷定,縱火者就是那些來自圖爾的守軍士兵。就是因為新的安茹伯爵前來接受屬于他的封地,守軍才故意作惡,意欲將安茹變成傳說中被大天使執行天主懲罰后的索多瑪。
傳說中索多瑪城的居民荒淫、貪婪、欺騙,尤其對神大不敬,這才遭到天主降下毀滅。
在坐的民眾捫心自問,自己可曾有這些惡行?
再說,大火不是大天使的懲罰,而是那些逃跑士兵的陰謀。
可能毀滅城市的大火徹底撲滅,并非神靈的幫助,而是在新的安茹伯爵帶領下所有人齊心協力撲滅了火。
人們深深感受到這位金發的新伯爵完全不同。
他還是麥西亞的王?
因為拼讀發音問題,麥西亞的國號與教會拉丁語“仁慈”一詞拼讀非常相似。平凡的民眾每周的禮拜日都會去最近的修道院去聽教士講經,教士們宣讀著拉丁語書寫的經典,在轉為法蘭克語解釋其中深意,教化民眾要仁慈、要友善云云。
如果貴族們對其領民都是仁慈的,那么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是,民眾正在死去 。無助的民眾無力反抗,只能祈求教士能指點迷津。
教士們能怎么做呢?只能要求民眾在生活中“再虔誠一些”。
他們不斷的祈禱,終于迎來了字面意義的仁慈王。
他們才不管雷格拉夫曾帶著軍隊,在奧爾良城附近的村莊大肆劫掠。他們不知道這些事,就算知曉了,那些事情與自己也沒什么關系。
安茹的民眾只關心自己的生活,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毫無疑問的是,一場可能毀了安茹的大火被撲滅,雷格拉夫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不但名正言順繼承了安茹爵位,順手得到了當地民心。
這一夜,凡是家宅毀于大火、被拉倒制作防火帶的民眾,都被邀請進入內城住宿。
很多村民干脆是因為新伯爵的邀請才第一次進入安茹內城,恐懼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好奇。
夜幕下的安茹城又黑又暗,人們走在滿是灰塵的石板路上,靠著微微星光左看右看。
由于舊駐軍及其家眷全部離開了,內城留下一大批民房。
雷格拉夫與他的人只是來接收安茹全部權勢,至于以后將御所放在城內,他并無這方面的想法。
圖爾伯爵之前的治理模式有一定的可取之處,那邊是留駐少量駐軍看管當地,其他事務全部扔給教會,自己就保留收稅權,如此管理的成本確實很低。
奈何這種低成本的管理模式被圖爾方面玩成了一場災難,歸根結底就是因 為圖爾并不把安茹當做自己的領地,僅僅視作一個隨時取得物資的大奶牛。
因為,安茹從不是圖爾伯爵的合法封地。不是自己的領地、自己的領命,巧取豪奪何必心疼?
雷格拉夫捫心自問,自己帶兵在奧爾良劫掠的時候,對當地農民的死活一樣漠視。
一夜之間,安茹城里空置的房屋住進了城外平民。
很多人還是頭一次住進有石墻、石板瓦的房屋,其質量可比自家的舊宅好太多了!
一想到自己曾經住著草垛房,那些駐軍及其家屬住得如此好房,心中的不平衡更甚一層。
但雷格拉夫可不是計劃著把房子賞賜給這些平民,或者說,住在內城一事是“安茹城居住體驗兩日游”。
進城居住者拖家帶口的,前前后后多達兩千之巨。他們可以昂首挺胸進入小馬丁修道院參與彌撒活動,還能在內城四處參觀,游覽一番睡上一夜,罷了各回各家。
村民回到家里,再看得自家的泥土地,全家男女擠在簡陋木床,還共用一床舊毯子睡覺。比起那些守軍,自己住得簡直是牲畜圈舍。
這公平嗎?那些士兵又沒有貴族身份,僅僅因為他們效忠圖爾伯爵?
那么,如果我效忠新的安茹伯爵呢?
如果,我有這樣的機會呢?
雷格拉夫與他的人需要一些時間完成一系列的后續事情,譬如好好收拾火災后的爛攤子,將先前守軍遺留的財產全部沒收,請點選現有的 馬匹、驢子和牛,尤其確定那些馬匹適合乘騎、適合拉車。
以及最關鍵的,收繳舊守軍的武器、甲胄,組織起投靠來的本城鐵匠等各色技術人員。
雷格拉夫先行告訴這些人一則消息:“作為新領主,我計劃迅速從安茹征兵,我需要大量武器。”
何為“大量武器”,他具體描述為“需要長矛”。得令的鐵匠、木匠、燒炭匠高高興興投奔新主人,一瞬間,工匠家庭得到非常充分的糧食供應,匠人們也就樂于全天候勞作。
一把破鐵劍不修了,它砸成三節,燒紅后一番敲打就是三支矛頭。再將矛頭底部的套筒固定在榆木桿上,一支矛就完成了。
雷格拉夫也沒多想制定一個賞賜標準,鐵匠打一支新矛賞五磅麥子,木匠做一根木桿賞一磅麥子,燒炭匠供貨按重量給賞賜。
比起那些進城客居游覽的村民,匠人們率先得到新主子的賞賜。
新領主如此慷慨,豈有不拼命干活兒的道理?
一場小雪在多日陰沉后終于降臨,小雪持續多日,氣溫也降了一些。
連續的晴朗告一段落,小雪中的世界灰蒙蒙的,陰霾之下的安茹并不平靜。
凡是進城游覽過的民眾,在離城之時都領取了一些救濟糧。之后,一批救濟糧也分發到各個村莊。
糧食雖然不多,配上之前挖掘的野菜,偷獵的土撥鼠、松樹和魚,村民還能繼續維持生活。
但他們并非僅僅帶著一些糧食 離開,更是帶著新伯爵的特別許可出城。
自安茹城飄揚麥西亞王旗始,凡是安茹伯爵直轄地區域內的森林、湖泊、河流、荒草地,對所有轄地內民眾開放。
這是難以置信的德政!
因為,幾乎所有民眾從出生起就被教育,森林與此地的盧瓦爾河、曼恩河河段有了主人,凡是進行捕魚狩獵伐木又不納稅者,一律視作偷盜,再依照安茹伯爵制定的規則,或是繳納罰款或是絞死。
雷格拉夫在復刻他在香農的成功,不過令全民民眾意識到,諸如自由伐木一事真的無人問責,實在需要一些大膽者做示范,還有時間的發酵。
先是有大膽的人再三去教士處打聽,教士連連稱是乃至被問得不耐煩,索性撂下話:“不如,你們去問詢諾曼人。”
民眾還不敢大大咧咧得去問諾曼人,既然有教士背書,第一批大膽者拎著斧頭就去了森林。
在小雪中的灰蒙蒙背景環境掩護下,一些小樹被砍倒。村民鬼鬼祟祟的將松樹拖曳走,再在隱秘處砍成小段。
村民故意選多油脂的松樹,新鮮的樹干哪怕濕漉,其內的松脂很容易燃燒。村民伐木就是為了取暖用的,他們會直接在自家簡陋木屋里挖一個土坑,通過不斷燒柴來將四處漏風的房子燒得暖暖的。
起初村民在鬼鬼祟祟活動,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發現果然沒有任何人制裁這種“偷盜”,村民的行為越來越大膽,
終于演化成了大規模的伐木行動。
因為本地人口稠密,伐木規模很大,安茹城附近的森林始終伴隨著轟隆隆的響聲,陪著陰霾小雪的天氣,就仿佛罕見的雷打雪天氣一般。
關于雷格拉夫放任村民的這種行為,布魯諾以及貝孔等安茹當地騎士們已經脫敏了。
香農當地的村民幾個月來都是如此,以至于村民真的制造出一大片荒地,待樹根被拋掉后,計劃就在今年開墾為農田。凡是新開墾的農田,當年免除一切稅收,之后誰開墾的歸為誰的財產,此事將得到領主與教會的雙重承認,畢竟此事涉及到后續收稅問題。
香農當地人有著極高的墾荒熱情,這一切與羅斯的東歐腹地所發生的如出一轍。
“凡是農民,他們的訴求都是一樣的。他們渴望更多的農田、更多的牛羊,有了這些他們會生育更多的孩子。孩子們長大,會開墾更多的農田、飼養更多的牛羊,他們希望永遠持續下去……”
羅斯王曾這么描述過。
已經掌握大權的雷格拉夫,在關于如何治理自己已經相當龐大的封地,想當然的拿出父親的那套策略。“羅斯模式”在香農成功了,定然意味著在安茹一樣大獲成功。
他不但知道民眾即便面對持續的小雪也在勇敢伐木,更知道有的村民明顯就是曾經善于偷獵的獵手,他們拎著短木弓就沖進森林了。
雷格拉夫要求自己的部下,以及貝 孔等騎士們,大家就在安茹城里修養。等到這場小雪結束了,后續更大規模的“仁慈”舉措再施行。
終于閑下來的戰士們平日似乎就做兩件事:吃飯、睡覺。
他們守著繳獲的物資,一部分糧食等物資已經作為賑濟品發給了饑民,剩下的都是軍糧!
因為糧食明顯更多了,雷格拉夫也就樂于和大家一起大吃大喝,并將手握的糧食當做籌碼,賞賜城中熱火朝天干活兒的技術工人。
矛頭,這東西當然越多越好。實在廢舊的金屬就制作成箭簇,哪怕是青銅箭簇也好,至少也比骨頭箭簇要強太多。
雪中的世界,空氣中始終彌漫著淡淡的松香氣息,那是附近村民在大規模燒柴導致的。
安茹與香農最大的區別在于,此地的人口更多!住在安茹伯爵領的各色居民到達了十萬人的數量級,雖然領地北部地域因為戰亂迫使村民放棄它,村民可是成群結隊的逃到了盧瓦爾河沿岸。
以安茹城中心,倚靠大大小小河流定居的農民可有五萬之巨。
十年來大量安茹百姓難逃,一批民眾逃到了波瓦蒂爾的北部邊境市鎮維耶爾,并在附近區域扎根下來再造新村莊。
諸如貝孔等二十騎士,他們的家族領地實則還是老樣子。
留在安茹城的舊駐軍就只負責收稅,在該收稅的日子,這些人才坐船過河,到南部區域的各村莊索要十一稅。因為行動成本問題,圖爾伯爵授 命的“冬季搜刮”的災難并未禍及南部。
住在盧瓦爾河南部的安茹居民,除卻逃亡的還有約莫四萬人,但他們的定居的村莊已經非常分散了。
尤其是一些雞賊的村民,舊領主騎士家族神秘失蹤,村民們突然發覺自己或許自由了。
他們也沒有離開安茹,只是放棄固有的村子,全村民眾故意移民到安茹與波瓦蒂爾的交接地帶,這樣一旦北方出現情況,民眾直接逃到波瓦蒂爾避難。
民眾還抱團取暖,于是在南部區域,一些新的大型的村莊聯合體已經形成,隨著有教士奉命駐扎此地辦公,連新的修道院也公然建成。
有兩座新城某種意義上已經存在,只是還沒有正式確認。
在軍事貴族事實上消失不見后,被派遣來的修道院長承接了所有缺失的領導地位。由于這些教士都派遣自圖爾總教區,新興的大定居點理論上完全在圖爾大主教的管轄下。
關于這些情況,病秧子的雨果四世知之甚少、就算知曉了也無力管理,領兵征戰的羅貝爾在繼任圖爾伯爵后,對安茹偏遠地帶發生的事情就更不知情。
相關事宜只有圖爾大主教知道其細節,介于雷格拉夫彼時還不是安茹伯爵,大主教維維安便沒有理由將有關安茹地方的一些細節告知之。
這場持續多日的降雪令雷格拉夫的第一批德政充分發酵,得了甜頭的村民越來越大膽!
因為將榆樹皮磨成粉也是 可以吃的,既然森林被開放了,在解決取暖問題后,數以萬計的民眾就盯上了森林中的白榆。
松樹皮和山毛櫸皮太苦澀,榆樹皮口味可以忍受。
被拔掉樹皮的榆樹并不會被浪費,他們被木匠拉走用以制作矛桿。恰是因為這件事,使得村民們意識到,新的安茹伯爵真的計劃大量征兵。至于相關事宜的細節木匠如何知曉,于是一些謠言就在民間傳說,輿論持續發酵,以至于民間開始流傳這樣一個說法——麥西亞王就是安茹伯爵,麥西亞王會帶領大家攻擊圖爾就火災一事報仇。
不過,只有一部分適齡男子對戰爭有興趣。
他們普遍是老實巴交的村民,眼神里總是充斥著木訥,身形也很單薄。除非是有著深仇大恨,譬如自己的妻子、孩子因為前些日子舊駐軍的“強盜行為”導致餓死,這種男人才愿意當兵。
終于,小雪結束了,太陽懶洋洋的從陰霾里鉆出,陽光快速驅散烏云,照在白茫茫一片的世界。
一場雪后安茹變了,似乎一切都變了。
村民扒榆樹皮做糊糊果腹后居然沒有再鬧大饑荒,這是雷格拉夫始料未及的。換個角度想,這也是自己開放山林德政后迅速展現的成果之一。
降雪令例行的彌撒活動暫停,雪后的第一場彌撒,沒有什么比這個聚集民眾之理由更正當的了。
修道院長雷克蒙德和所有下級教士們,因新伯爵對其物資供應 完全恢復,教士們精神完全恢復,他們迫不及待要恢復暫停的活動,也期待著新伯爵在雪后真的會宣布其進一步的德政。
因為根據所有福音書的描述,所有平凡人都是平等了,那么,貴族們占有山林湖澤的行為本來就不對。可惜,各地教會礙于現實因素,只能向掌握軍隊的貴族們做出妥協。
突然蹦出來一個金發少年,這小子是想要建立一個人間天國么?早有傳聞,雷格拉夫在香農已經開放山林,所謂傳說已經在安茹施行。
院長雷克蒙德比平民更早知道雷格拉夫下一步的要求。
人人都確信那場大火是潰兵所為,院長宣稱“縱火者必在地獄里永遠被火燒”,他揣測新伯爵會復仇,他也親眼看到城內那些投奔新主子的工匠在全力制作武器。
這是要打誰?是向圖爾尋仇么?
雖然教士們反對戰爭,既然雷格拉夫也是遵從與阿基坦國王的命令,教士又有何抱怨呢?好在雷格拉夫宣稱不會向圖爾尋仇,軍隊也是與阿基坦軍隊構成聯軍共擊勃艮第。遂在名義上,安茹與圖爾互為友軍。
戰爭的意義突然變得偉大,就是通過一場更大規模戰爭終止持續多年的內戰,令“已知世界”恢復和平。
最后,阿基坦國王查理成為更強大國王,乃至成為第二個查理曼。
小查理還能成為新查理曼?誰知道呢?
院長雷克蒙德基于現實考量,決意與雷格拉夫全 方位合作。
即將舉行的彌撒活動將是聲勢浩大的,小小的修道院根本容不得進城的民眾。雷格拉夫宣布整個安茹城在約定的彌撒日開放,凡是附近的村民,只要愿意都可以拖家帶口來城市廣場。
好消息迅速傳遍附近的村莊,數萬百姓人心騷動。
何止一場盛大彌撒?傳言,麥西亞王,或曰安茹伯爵將在彌撒當日宣布重大命令。
那會是什么?肯定與戰爭有關。
一些被之前圖爾駐軍害得家破人亡的男子,他們已經攥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