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一片深秋的寒冷寧靜,在圖爾城內卻有著熱熱鬧鬧的景象。
在另一座羅馬時代遺留下來的建筑內,羅貝爾與艾德萊德突然間收到來自小雨果的特別消息。
信使把話傳給羅貝爾,一時間弄得他難以置信,他還對信使威脅:「如果你敢有半點假話,我就絞死你。」
信使當然不敢亂傳話,隨著神職人員對相關情況做背書,羅貝爾也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
一個晴朗的午后,北風明顯急促了些,仿佛預報著一場來自北方的暴風雪正在逼近。
如此天氣令羅貝爾感覺一絲不祥 他站在石窗邊,站在這里可以輕易眺望到圖爾伯爵家族歷代居住的宅邸,以及不遠處有著尖頂與大量拱窗的圣馬丁大教堂。
他知道小雨果那在那邊靜靜呆著,整個房屋也都是冷清的,更知道服侍這位年幼伯爵的侍者們,因恐懼那孩子攜帶的「詛咒」,對其照顧始終非常有限。
羅貝爾非必要是不會去探望他的,生怕自己也被詛咒感染。
關于在小雨果死后如何處理那棟建筑他已經想好,同樣的關于葬禮相關的事宜他也是清楚的。
他唯獨不清楚小雨果為什么要割裂伯爵直轄地,就將香農送給羅斯王的兒子雷格拉夫。
「你在發呆么?」艾德萊德靜靜走來,一只手搭在丈夫的肩頭。
「我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
「關于你弟弟。雨果竟然把香農送給了雷格拉夫,這種事……簡直難以置信。」說到此,羅貝爾不禁攥緊雙拳。
艾德萊德注意到這一點,繼續拍拍他的肩:「他是留里克的兒子,再說他與你并肩作戰這么久,我們與他已經是朋友。香農給他,真的很不妥嗎?」
聽起來,妻子的話是一種反問。
「你……」羅貝爾猛然轉過身,看著妻子的臉。他的老臉在顫抖,冷冷道:「香農是個好地方,如此美妙之地雨果何必讓給他?分明是不想讓我得到。」
艾德萊德依舊不以為意:「也許吧。他現在還是伯爵,他要做這樣的決定,我又如何反對呢?」
「你為什么不反對。你可以反對。」
「又有什么問題?」艾德萊德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我弟弟只要死了,你就是伯爵。雷格拉夫作為香農男爵,你就是他的封君。你被羅斯王擊敗,利用羅斯王給的資金才來到圖爾,現在羅斯王的兒子可以做你的臣下,你還賺了呢。」
「只是虛榮罷了。只有女人才會甘于這個。」
「怎么?」艾德萊德收起最后一語的戲謔微笑,這便掐起腰來:「你在諷刺我?圖爾是我的故鄉,雨果是我的弟弟。哪怕我們不是同一個母親,他也是我的弟弟,他的決定對我、對你又沒有什么實質性損害。羅貝爾,你不要太貪心了。想想看,我們在陶努斯山落魄得快要餓死了,是誰給了我們活命的糧食?香農給雷格拉夫,我很支持。」
羅貝爾閉上眼聽著妻子的喋喋不休,過了一陣子憋出一句話:「你這是報恩嗎?」
「是報恩。」
「荒謬,哪有這樣報恩的道理。」
「我不管。」艾德萊德一副堅決的態度:「羅斯王派人救了我也救了你,更是救了我的兒子。沒羅斯人幫助,我們早就餓死在陶努斯山下的雪堆里了。現在我把香農給羅斯王的兒子,我樂意。」
「聽聽你自己說的話。仿佛你已經是女伯爵了!荒謬,你的家族就是因為沒有男性繼承人,你父親才娶小,生下的兒子還背負著詛咒。」
「夠了!」羅貝爾本想繼續說,艾德萊德將之堅決的呵止:「只有雨果可以宣布你是下一代 圖爾伯爵。與其執著于香農歸了雷格拉夫時好時壞,你還不如和雨果好好聊聊,讓他在冊封雷格拉夫的時候,順便宣布你是繼承人。」
「算了吧。我本不善于求人,除非我活不下去了。再說我現在的權勢是打出來的,明年我還會打下奧爾良,打下巴黎。我不需要那個病人冊封我,查理念及我的軍功自會封我爵位。」說罷,羅貝爾就悻悻然地離開石窗,獨留艾德萊德在此暗自神傷。
站在羅貝爾的立場,自己的妻子現在就是婦人之仁。
但冷靜一番,妻子的一些話的確有道理。
艾德萊德本就是生育多個孩子的婦人,小弟雨果與自己的兒子年齡相當,與羅斯王的兒子雷格拉夫也差不多。
某些瞬間,她看到雷格拉夫帶領部下耀武揚威,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拋棄在勃艮第的大兒子威爾芬。她承認自己不是個好母親,不過自己的第一場婚姻也不是自己有能力左右的。
她當然不會把雷格拉夫當兒子看,頂多當做一個朋友,還在于自己在陶努斯山挨餓挨凍都是羅斯人來解救的,她才不管也是羅斯人擊敗了自己的丈夫,令自己好好的萊茵高伯爵夫人一度活得如同山間野人,她只關注誰在自己要屈辱餓死的時候給了糧食,并感念這份恩情。
自己的父親選擇與這一代皇帝為敵,圖爾爵位的后繼者只能遵循老伯爵的態度繼續戰斗。
圖爾是自己的娘家,同樣只是皇后伊明加德的娘家。
在內心里,艾德萊德也是與自己的大姐較勁。
年幼的時候,大姐以年長而霸道,作為長姐就獲得父母更多的愛。艾德萊德作為次女只能事事屈尊于大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尤其是在婚姻一事上,大姐嫁給了彼時的太子洛泰爾,自己則被安排去了勃艮第。
姐姐獲得巨大的尊貴僅僅因為她先出生,這種先來后到的情況導致后面的結果,艾德萊德可是無法釋懷的。如今,那些往事都成了自己堅持的理由——必須由自己的后裔牢牢控制娘家圖爾。
至于羅貝爾,他在如今的艾德萊德眼里更像是一個工具人。所謂等到自己的兒子小羅貝爾長大了,這個孩子繼承羅貝蒂亞家族與圖爾家族的雙重權勢,屆時一個血氣方剛的男青年作為真正的圖爾伯爵,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到了那個時候丈夫已經太老了,就算不放權,生命也自然走到了盡頭……
因為艾德萊德已經不相信皇帝洛泰爾會取得最后的勝利,皇帝會戰敗,自己做皇后的大姐也會落魄。到了那個時候,艾德萊德也愿意把落魄的大姐接回圖爾度過晚年,雖然可能會有宣泄仇怨的想法,她還是不希望自己的手足姐姐徹底失魂落魄。
善與惡?正義與邪惡?
艾德萊德覺得現在的自己終于有能力左右自己的人生,一如丈夫說的那樣,如果圖爾早有規定女性可以繼承爵位,自己早就親自上了。
另一方面,羅貝爾雖然很不情愿,他的實力還沒有強大到可以控制圖爾的一切。哪怕是對軍權的把控,其背后也是小雨果、妻子艾德萊德和及教會的聯合授權。
將圖爾的精銳部隊拿出來由羅貝爾指揮,是因為所有人需要專業的強者作為合格的軍隊指揮官,確保在內戰時期圖爾不遭遇侵害。最佳的自保方式并非防守,而是主動出擊將臨近的帝國派貴族暴打一頓。早就故去的老伯爵雨果三世已經做出成功示范,后繼者們理應繼承這一戰略。
很多時候,羅貝爾堅信自己現在樹立的威信都是自己拼命換來的。
然而真實情況是,在戰場上最是敢打敢拼的是由圖爾下級貴族組成的騎兵精銳,以及雷格拉夫手里的那一百個諾曼「狂戰士」。甚至聯軍行動速度極快,很大程度就依靠雷格拉夫的長 船,這些船只使得圖爾方面可以按照諾曼海盜的方式發動突襲。
勒芒被輕易拿下,就是因為聯軍突然抵達暴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反倒是羅貝爾自己組織的軍隊,先期軍隊已經在戰爭中消耗掉了,時至今日,他的手下并沒有敢打敢拼的直轄軍。
甚至羅貝爾在打下勒芒后,才有一個不被廣泛承認的「勒芒伯爵」身份。
而在帝國派貴族里,這家伙既然放棄萊茵高伯爵身份,那就是毫無身份的家伙,地位低賤做事野蠻,與諾曼海盜一模一樣。
他想要快點打破在身份上的極為尷尬局面,妻子的氣話給他提了個醒。待他冷靜下來,確實覺得可以親自去小雨果那里做出請求。
一個少年國王將成為全新的香農男爵!布魯諾很高興自己的老伙計如此幸運,他也不禁抱怨自己作為下一代薩克森公爵,圖爾的小雨果怎么不給自己也分一片土地呢?
感觸最深的則是剛滿二十歲的來自南特的威伯特。他好歹也作為友軍幫著圖爾打仗,如果有了戰功就能分得一下片土地,小雨果如何厚此薄彼?
威伯特只敢在沒人的時候發發牢騷,他作為次子的身份原則上無法繼承南特伯爵,似乎父親在伯爵領內割出一片地,自己領一個男爵就可以了。
以威伯特的頭腦,并不能理解病榻上的小雨果的謀略——病重的雨果獨有他有著大把的時間在人事任免權上算計。
幾日以來,雷格拉夫已經做好了接受封爵的準備。
他這幾天按照規定進入圣馬丁大教堂做祈禱,接受本篤修會的祝福,連續三天與教會人員同吃同住,三日時間整個人也沒有離開大教堂。
他不覺得此乃人身控制,想要成為圖爾本地的下級貴族,來自伯爵的親自冊封是原則性的,但得到教會的好感也非常必要。
同時,這也是大主教維維安三年來首次與這個據稱是「最野蠻諾曼人長子」的雷格拉夫的密切接觸,少年究竟什么水平,修會自有評判。
于是維維安赫然意識到了少年的驚人之處——這孩子完全能在圖書館里隨意翻看一本羊皮紙書與卷軸,基本能讀懂書中內容。
「他竟然懂拉丁語,我怎么早沒有意識到?罪過。我對他竟有偏見。他的真實身份應該是麥西亞王,而不是諾曼人大王的兒子。」
維維安的確難以拋開偏見,畢竟雷格拉夫是純粹的「金毛」,他的一百位北方部下也都是「金毛」,僅僅發色上與圖爾地方的民眾都是巨大的差異。
而圖爾的本篤修會,各級教士又以黑發居多。下級教士來自本地小貴族的次子、三子,至于從貧苦人家里挑選的男孩亦或是孤兒為下級教士,這種人有,數量極其有限。
圖爾的教會歷史太悠久了,師生關系取代父死子替,這里的本篤修會儼然成為另一種形式的世襲貴族,大教堂的大圖書館則是修會的精神中心。
他們大面積的偏黑發色證明了羅馬貴族的祖先,固然教士不可結婚,他們的家族一直在繁衍通婚,教士與下層貴族間的同盟極為穩固,外來者想要在圖爾扎根,也必須遵從這一套。再加上自然衍生的師生制度,圖爾教會系統的傳統即靈活又穩定。
維維安腦袋的「地中海」是故意刮的,在圖爾哪怕是年輕教士也必須保有這種發型,所謂刮掉頭頂的毛發,頭皮就直接面對藍天以及大教堂的天花板,頭腦也就能距離神的領域更進一步。
其他部位的毛發則基本是黑色為主。
要接受一個諾曼少年為香農男爵,要承認他,對本篤修會而言也是很大的挑戰。
維維安很驚喜,這孩子對自己彬彬有禮,完全不同于別的大貴族趾高氣昂。
這孩子會先用右手捂住心臟,微微據公告后再說話。
可他明明是麥西亞王!
那個王國就在不列顛,外地的本篤修會中也有來自麥西亞的教士在修行。
維維安還是修道院院長的時候獲悉了一樁奇聞,羅馬教宗居然承認一個男嬰為麥西亞王國的國王。反正此事對自己而言無關緊要,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各個教區的大主教紛紛謹遵教宗的命令認同這件事。
彼時的圖爾大主教也就承認此事了。
合著當年的那個男嬰就是眼前的少年,態度是彬彬有禮、在文化上很懂得拉丁語,把少年和羅貝爾兩廂對比,維維安自然是喜歡少年雷格拉夫了,即便前者是資深法蘭克人,后者是個諾曼大王與麥西亞王族的混血。
其實,雷格拉夫對很多事物都是敏感的。
他以「留守兒童」的身份伴隨著爺爺奶奶好些年,直到參與父親發動的大規模軍事擴張令他大開眼界,奈何被有意留在薩克森,雷格拉夫又開始精進他的察言觀色。
仿佛父親并不愛自己,也許父親從未愛過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態度也不會很親切。
因為見得多了,雷格拉夫已經懶得抱怨,與其去抱怨還不如帶著效忠自己的伙計們去打出一片天。從病懨懨的小雨果手里拿到香農,他總覺得接受這個難以謂之為光榮,但自己的確需要一片切實的根基,自己這個麥西亞王也將在香農崛起。
他聽說香農是個頗為富裕的地方,可以想象小雨果是非常認真的,病榻上訴說有關友誼的話不是戲言。
比起自己,小雨果才是真正的可憐,反觀自己恰恰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在大教堂的三天時間里,趁著機會維維安主教通過雷格拉夫的嘴巴知曉了有關羅斯王國的大量往事。與其去看埃斯基爾發到蘭斯的信件手抄版,還不如聽羅斯王的兒子現身說法。
雷格拉夫情不自禁滿是溢美之詞,關于羅斯的種種,完全令維維安感覺是天方夜譚。
那些羅斯的將領、軍事貴族,雷格拉夫憑著記憶都要說一說,還尤其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爺爺,言語間全是溢美之詞,與現實都變得很失真。
所有描述的重點依舊在羅斯王本人的身上。
羅斯大軍橫掃約塔蘭、進入丹麥掃平法蘭克勢力,組成聯軍在易北河大破路德維希軍,這是雷格拉夫親自參與的。更早的羅斯人所參與的戰爭,他就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
至于羅斯戰士人人披甲,擁有一批高級的武器,擁有如小山一般的大船,對軍事作戰一竅不通的維維安聽來就是聽天書。
倒是有關羅斯士兵人人披甲一事,透過雷格拉夫帶來的戰士,維維安就可以輕易聯想了。
他們是一群換上橘黃色罩袍的羅斯戰士,他們的確人人披甲,手持武器都是一種亮白的刺劍,又準備的戰斧,武器與防具與圖爾的軍隊迥異。
頭盔統一,圓盾統一,連盾上的圖案也是統一為麥西亞王室徽章。
一百名戰士全副武裝后能給予教士們幻覺,仿佛所有人都是由一個戰士的復制。服裝、武器裝備全方位的同一款式,這是法蘭克軍隊從來做不到的。
至于統一服裝后的好處,集體穿黑色罩袍的教士們再清楚不過。
基于雷格拉夫的介紹,維維安對諾曼人的認知已經被顛覆,至少諾曼人中最強大的羅斯人有他們講究的秩序,不少諾曼人已經皈依天主,對此局面羅斯王抱以寬容的態度。
這就應證了埃斯基爾在信件的描述——修會同仁們仍能繼續去北方勸說那些諾曼人皈依。
雷格拉夫和手下的一百勇士看來不是特例,在戰爭中的作風雖然依舊是野蠻的諾曼人那一套,他 們的的確確都皈依天主了。他們會為內戰時期的罪行日后懺悔,維維安主教相信這批迷途羔羊未來還有救。
在法蘭克世界,由羅馬教宗主導的本篤修會是正統,阿里烏斯派的異端正被瘋狂打壓得只能轉入地下活動。不列顛的各個教會也都屬于本篤修會,如果圖爾的教會愿意與麥西亞的教會聯系,只要由更高級的蘭斯大主教作為媒介,雙方即可通過信件、人員交流。
如果把雷格拉夫視作諾曼人,他就是各種諾曼人里很好相處的一個。
如果把雷格拉夫視作麥西亞國王,現在對他友好,他就對教會友好,未來在麥西亞工作的同仁也不會遇到麻煩。
雷格拉夫本可拒絕這種無端緊要的「三天齋戒」,到了約定的日子自己被小雨果冊封了事,事后大主教只能承認。他起初不知道這是大主教維維安故意為之,事已至此他也沒有反對。
與大主教友善的透露新聲,誠然這里有著他個人表達欲使然,被圖爾本篤修會在官方層面歡迎,這對自己未來統治香農很有必要。
雷格拉夫這就很有目的性的做出承諾:「我治下的香農,我不允許他人破壞它。我會保護當地村民,保護當地教士,給教會的十一稅我不會扣留。當我的人在香農結婚了,也請你們派來教士做主持人。」
香農一直是伯爵直轄地,理論上當地的教會十一稅一定要拿出來,恰恰是伯爵家族忙著自己收稅就是扣住不給。整個圖爾教區,教會方面最穩定的稅基是教會轄地的村莊,想要伯爵家族撥出錢財基本是妄想,如今反而是羅貝爾以需要軍費為理由向教會要錢。
香農被割裂出來成立男爵領,雷格拉夫許諾會把教會十一稅送到,這可是擴大教會稅基的大好事啊!
要是少年真的履行了承諾,那就是伯爵一派拒絕給錢,諾曼人反倒給錢了,實在是一種黑色幽默的奇景。
圖爾的修會不會跟錢過不去,錢財送到位了,雷格拉夫就算態度蠻橫一些依舊是大好人了。而他表現得過于有禮數,也有下級教士背后非議此乃「小野蠻人故意裝模作樣」,哪怕是裝模作樣的,維維安也希望雷格拉夫盡可能長時間的表演。
遂當雷格拉夫走出圣馬丁大教堂的正門,在他的身后已經是整個圖爾本篤修會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