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澤爾河在此地變得非常舒緩,主河道與密密麻麻的細小支流浸潤一片龐大的農業區。
條紋狀的山丘地帶偏偏在梅茨所在突顯出一片很大的河谷平原,河流不斷將上游山區的養分輸送來,平整大地與多溪流的環境非常適合蘆葦生長,雖當人們尚未到此地定居之際,肥沃的腐殖層已經覆蓋大地。
優渥的農業環境是梅茨伯爵富裕的資本,同樣也為梅茨遭來殺身之禍。
城市就建在濱水之地,是整個平坦地帶的中心。
此地易守難攻,雖然羅斯聯軍已經徹底攻占了它,留里克并不愿意再將大軍駐扎在一座廢城中。而且,城里可能有著一萬死尸,與其費盡心思將之埋葬后再住進城里,還不如就仍在原地。
基于天主信仰,任何的死者必須包上裹尸布,并安置于木棺、石棺中安葬。
倘若一把火將死尸燒成灰,那是對死者最嚴重的褻瀆。
這方面的信仰與羅斯等北方人完全不同。
在北方,將死者燒成灰再埋入地下,亦或是葬于大海,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也都有一種自洽的說法。
那些海量的俘虜,他們在聯軍首領度過了魔幻的最初兩天后,對諾曼人的心態正悄然發生著變化。
諾曼人分明有兩張面孔。
在攻城劫掠時,他們是殺伐野蠻、面色猙獰的魔鬼。
戰后,還是這群魔鬼卻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和火源。
如果諾曼人是魔鬼,自己接受他們的食物,豈不若接受莉莉絲蠱惑,拿到了誘惑之果的亞當?接受諾曼人的食物與篝火,就是出賣自己的靈魂。
但是……餓呀!冷呀!還有孩子們……
那些女人寧愿自己受難也看不得自己的孩子受難,偏偏這群諾曼人非常奇怪,因為他們給予孩子們的食物總量驚人。孩子們有限的人生里,居然是在諾曼人這里可以不受顧忌的瘋狂進食,直到把肚皮吃得硬邦邦,兩天以來孩子們都可以這樣,似乎未來的日子還能這樣。
哪怕是在和平時期,一戶法蘭克農民在繳完兩種十一稅以及其他雜稅后,還要再拿出一筆糧食去梅茨城里賣鹽、交易布匹等等,一來二去農民并沒有多少剩余了,生活上都是省吃儉用。
為了能在未來得到更多的利益,一戶家庭自發的多生育,還是靠著多生孩子對沖孩童幼年期極高的夭折率,再在孩子長大后投入農業生產中。但孩子越多越消耗糧食,為了多得到糧食又要多生育。
牛羊和家禽都要交稅,連雞蛋也是稅務的一種。近年來梅茨伯爵家族高強度的參與帝國內戰,針對梅茨地方的稅賦要求愈發得腦洞大開,為了將掠奪財富以充軍費的行為看起來合法,就在稅收問題上各種巧立名目,背后亦是有大主教背書。
起初,法蘭克人結束部落時代,數萬戰士的背后就是數萬個家庭,他們在羅馬崩潰后的大地得到大量的無主之地,超過五萬個法蘭克自耕農家庭誕生。
曾經法蘭克人舉族做羅馬藩鎮,他們即軍團。
軍團的各級軍官搖身一變成了封建貴族,梅茨伯爵阿達爾伯特家族祖源正來自于此。普通戰士自然高高興興做自耕農咯。
早期貴族奴役的盡是戰俘與本地的羅馬化高盧人農民,這是最早的農奴。
然糟糕的糧食產出使得法蘭克自耕農的生活狀態逐漸惡化,加之帝國擴張首先要從本族人中挑選精銳參戰。五萬個家庭至少能提供五萬戰兵!起初各個家庭都很富裕,以至于都有財力養馬,雖然自法蘭克建國后“大分封”過去了三百年,查理曼發覺自己的族人依舊整體富裕,這才在全帝國頒布法令,命令每一戶法蘭克人必須出一個戰士、一匹馬,未來以騎兵的形式接受皇帝征召。
最初的五萬法蘭克戰士,三百年來已經逐漸繁衍成龐然大物,男女老幼總人口已過百萬。由此基礎,再與各地教士保持合作,方能統治數倍于己的羅馬化高盧人。
自查理曼頒布法律到全帝國內戰,長達六十年的時間里,帝國不是在戰爭就是在戰爭的路上。
他首先信任由自己族人構成的大軍,其次再試招募形形色色的異族諸侯軍。
譬如阿基坦軍盡是高盧人,巴伐利亞軍就是當地山民與斯拉夫的混血,至于帝國西北部的瓦隆人干脆就是以“騾子”做戲稱。
以法蘭克族武裝的騎兵軍團,使得查理曼南征北討將法蘭克的地盤翻了一倍,再以此功績加冕為“羅馬皇帝”。但是代價……
男丁騎乘戰馬響應皇帝號召討伐不臣,尤其是針對阿瓦爾人的戰爭中,法拉克族的騎兵是絕對主力。查理曼的戰功的確強過他的父親鐵錘查理,代價確實對法蘭克族勢力的瘋狂透支。
待到如今的帝國內戰,從動亂開始至今發展成的全帝國大混戰已經整整十年了,每一次沖突都是法蘭克人自己的內耗。
男子上戰場,征召的年限不斷降低,法蘭克族裔戰士凋亡,導致軍中其他族裔的戰士比例越來越高。
曾經富裕的法蘭克農戶逐漸貧窮,乃至因為繼承者的缺失,一個又一個家庭開始守不住自己的財富。亦或是丈夫出征陣亡,在故鄉留下孤兒寡母,在家里男孩長大之前幾乎無法看住自己的財產。
原則上,帝國對陣亡的家庭會有撫恤,遺孤將被救濟,并作為儲備兵員養大。局勢惡化至今,新一代的皇帝洛泰爾已經做不到這些。
持續戰爭中,法蘭克貴族的實力反其道發展著,只要貴族本人不死,家里有繼承人,其實力幾乎就是不斷增長。
將馬太效應放大到一百年,很多事已經巨變。
大量法蘭克人家庭淪為農奴,為了活命他們只能變賣財產作為大貴族的附庸。
甚至這種行為一定程度是主動的!
做了大貴族附庸,農戶的第一義務就是為貴族當兵。當皇帝索要稅收與兵役時,因該農戶已經在法理上消失,這部分兵役稅賦就沒有了。皇帝自己的常備軍團實力逐漸枯竭,貴族軍的實力不斷膨脹。
貴族更加靈活多變,封地內五花八門的族裔都編入軍隊,曾經高傲的法蘭克人平民,在貴族眼里已經與其他族裔變得別無二致。
一系列在東方再平常不過的土地兼并,對于新興與發展區區三百余年的、以蠻族身份崛起法蘭克實在是過于新穎的事。不過,一個運作了三百年的帝國,一切積壓的矛盾也著實到了大爆發的時間點。
梅茨伯爵阿達爾伯特為了這場他認為一定能贏的戰爭,基本將封地的人力物力壓榨到了極限,以至于后方處于空虛狀態。
倘若沒有羅斯人這一離奇的變量,那么薩爾高、布里斯高,這兩個男爵領作為梅茨的東北部屏障就會安然無事。特里爾教區不會遭遇洗劫破壞,梅茨方面的后勤需求可以向特里爾借,因為特里爾大主教赫托也是個帝國派。
同樣,科布倫茨將依舊有著皇帝駐軍,以哨所姿態盯著北方的情況。
最終局面也不會如現在這般焦灼!阿達爾伯特自己也不會戰死。
他傾盡所能發動的遠征,就是希望立下赫赫的勤王之功,再在戰后獲得更大的獎賞,譬如被皇帝賞賜萊茵河以北的土地與部分阿爾薩斯的土地。
他在豪賭,失敗的代價就是自己身死國滅。
他的豪賭徹底失敗,梅茨當地民眾也為他們的大貴族做了陪葬。
所以,那些農奴家庭能接受更低的生存下限,他們不太相信自己跟著新的諾曼貴族可以恢復為新貴手里的自由民,但看到諾曼人喂飽了自己的孩子,女人們開始相信了。
生活本來越來越艱苦,當獲悉自家參與遠征的男人已經陣亡,無疑是天塌了。
她們現在帶著孩子隨波逐流,抱以復雜的感情陸續登上諾曼人的長船。全程所有俘虜沒有被捆綁,也不需要士兵去威脅恫嚇,吃過豐盛一餐后,她們會乖巧地牽著孩子的手商船坐下,保持安靜得向下游漂去。
羅斯軍主力手里有多達三千戰俘,收留這么一大群婦孺只會徹底打亂軍隊的戰斗計劃。
至于從中挑選長相清秀的女子也都毫無必要,留里克不希望閑雜人等在未來擾亂自己的軍事行動,還不如將俘虜擇一良地“全部釋放”。
那不是真正的釋放,是安排新的生活。
換言之,羅斯聯軍正在執行一場人員大移民,科布倫茨和拿騷就是俘虜的最大落腳點,黑狐的拿騷軍將收留至少四千名俘虜,之后俘虜搖身一變成為該伯國的臣民。
于是,聯軍在梅茨一度得到了近一萬五千名還活著的俘虜,除了丹麥人精選的至多五百名清秀女子,其他俘虜都將得到“善待”,被收編為己方人員。
聯軍將迅速從梅茨撤軍,首先撤離的正是這驚人數量的俘虜,他們首先將在下游的蒂永維爾被卸下。
哥德堡軍得四千人,拿騷軍得四千人,維納恩斯塔德軍得兩千人。剩下的四千人,就由與聯軍結盟拉蒙高伯爵吉爾伯特、于利希高伯爵艾伯哈特,以及錫格堡宮廷伯爵赫爾曼,他們三人可以自行討論分配。
因為在戰后的時間里,聯軍已經對戰俘經過了甄別。最主要的人口就是梅茨本地人,其次是一批蒂永維爾附近逃亡村民,另一批則是瘋狂的勇敢者——硬是靠著一雙腳從盧森堡山區逃過來的人。
凡蒂永維爾難民現在立刻回家,自動作為哥德堡伯國的臣民繼續生活,至于未來繼續待在蒂永維爾過平凡日子,還是打算跟著艦隊去北方安新家,這部分俘虜可以自行選擇。
至于從盧森堡逃來的人,他們的家鄉早已被聯軍拆得稀爛。留里克已經為這些人謀了個好出路,同樣也是守約得給予吉爾伯特和艾伯哈特好處。
就像梅茨伯爵瘋狂增兵弄得后方空虛,此二位西北方向伯爵的手段如出一轍。拉蒙高和于利希高也蒙受很大的人口損失,那么突然補充幾千個婦孺至少是一種補償。加之他們都是法蘭克人,想來這部分俘虜很樂意跟著走。
蒂永維爾很快就能變成巨大的難民營,同時作為聯軍大軍營,加上本地人口,所有人員加在一起短時間可達三萬之巨。
運人是有限解決的問題,其次是搬空梅茨的財物。
在留里克命令下,搬空城市糧倉的行動全面開始,此次行動被擴大,連帶著附近的村子也遭遇騎兵的徹底洗劫。哪怕曾被占領作為羅斯軍駐地的村莊,在大軍撤出后也必須付之一炬。
滿是糧食的麻袋被陸續搬出,一些找到的木箱、陶甕也臨時充當裝糧的容器。
從大教堂里搜刮的財物都被裝箱帶走,圣器、手抄本書籍被分別裝在不同的麻袋,最后圣母升天大教堂成了大空殼,在宣禮堂里吶喊,回音可辨。
隨處可見的死者已經與冰凍的大地融為一體,就是因為這些恐怖的存在,為了搬運物資的效率,留里克才不愿讓俘虜進城幫忙,做這種事還是自己見過大世面的大軍辦事最穩妥。
雪地出現車轍印,羅斯暫時推著滿載物資的手推車陸續出城,并在河畔地帶形成了一個物資集散地。
一艘長船順留下來,一批女人帶著他們的孩子,小孩子體重很輕,往往一船可以坐上一百余人。將一萬余俘虜先行運走,實在是比運走戰利品更快。
再搬運糧食,這消耗的時間較多,為了方便起見,三船做編組在滿載后立刻啟航。
一大批戰士則又是徒步撤離梅茨戰場,驅趕著馴鹿、馬匹將重武器也一并帶走。
從第一批俘虜撤離到現在搬空梅茨的行動趨于尾聲,前前后后已經折騰到了第七天!
當前的局面因天氣變得非常棘手,雖然現在沒有暴雪,細密的雪花下個不停,整個世界霧蒙蒙一片,寒冷的同時能見度很低。
留里克執意留在這里,與他驕傲的騎兵隊在一起。
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的軍隊,除了人員說話與戰馬的嘶鳴,就剩下微弱的風聲了。整個世界寒冷而安靜,梅茨城在霧雪下模模糊糊,這里恍若純白地獄。
菲斯克換上熊皮帽與熊皮大衣,整體發白恍若與世界融為一體,廣大騎兵也多是這樣的打扮,若是再給黑棕色為主的突厥馬披上白色馬衣,羅斯騎兵就將與這純白地獄融為一體。
“大王,我不喜歡這里。就讓這一切結束吧。”他說。
留里克一樣這般打扮,他騎在馬上瞇著眼觀察梅茨城的細節:“該搬的東西都沒了,是時候結束這一切。”
“那么,您擔心的什么勃艮第軍隊,那些家伙據說從來不敢在雪天發動進攻。我們沒必要擔心他們,對吧?”
“你這話問得。”留里克笑著搖搖頭:“這里的降雪又濕又黏,我也不愿再帶著大軍繼續進攻了。再說,萬一降雪規模增大,為安全起見我們就該在木屋里躲著。你也悠著點,等回去后確保戰馬保暖。”
“不礙事,我們的馬匹非常耐寒。”
“這不好說,此地不是我們的家鄉,還是謹慎些為妙。”
“好吧。”菲斯克話鋒一轉:“其他兄弟都撤離了,說不定丹麥人已經帶著俘虜和其他戰利品揚長而去回到萊茵河口。俘虜也都撤走,結束這一切我們也撤。”
“我不關心拉格納和他的人。那個家伙在撤軍之前最好和我打招呼。”留里克噘著嘴,他實在對拉格納在梅茨之戰的作為表示不滿。各部隊都在抓俘虜、避免在過程里造成傷亡,偏偏丹麥軍我行我素,又是到處殺人擄走漂亮女子,流寇海盜作風依舊,拉格納就是個大海盜,做丹麥王真是抬舉他了。
留里克想了想再道:“讓拉格納自己玩耍去吧,反正他的兒子伊瓦爾還在我們這里服役。”
“那個瘸腿的小子?”
“是。我知道你對那男孩有偏見,一個瘸子還能做英雄?一般的瘸子斷然不可能,但跟著我們打仗、悉心聽從我的指揮,一個廢物也能成為強者。我希望伊瓦爾順利成為丹麥王,不像他父親那樣只是做一個海盜首領。”
“也許吧。”菲斯克聳聳肩還是覺得留里克的想法有些奢望了,又問:“針對梅茨城的最后破壞一定要在雪天開始么?”
“我的計劃就是如此,只有神之道降雪何時停止。現在就動手吧。”
“好嘞!”
罷了,菲斯克下令號手吹響低沉號角。于是就在這里霧雪之中,一群黑影伴隨著微弱亮光突然由模糊變得清晰。
他們是舉著火把的羅斯騎兵,找到的破布滾著木棍,利用多余的海豹油制作長明火把,他們沖進城市就開始到處點火。
固然那些木屋的草垛房頂都是積雪,積雪之下可到處都是可燃物。城市除了內部的個別大建筑與環城石墻,其他建筑清一色是木材打造,它們依然非常干燥很容易點火。
騎兵環城破壞,房屋陸續開始燃燒。
起初是陰燃,隨著火焰達到一定規模后,房頂的積雪化作巨大的水汽柱,伴隨著濃煙扶搖直上。
最大的圣母升天大教堂也逐漸燃起來,石墻只能確保它整體結構的問題,上層建筑與內部陳設全是木頭,它開始逐漸燃燒……
正當梅茨城燃起濃煙時,針對橋梁的破壞也開始了。
留里克刻意留下一批兄弟,他們在前幾天就將木質的橋板毀壞,現在橋梁就剩下光禿禿的石頭橋墩。
倘若只是橋墩,后繼的敵軍只要鋪設新砍的松樹,橋梁很快就能恢復。那就徹底毀了橋墩,介于所有橋墩均來自羅馬時代,能屹立數百年不壞怕是一般的辦法還不能破壞它呢。
于是長柄戰俘充當武器,戰士們站在橋墩對它不斷打砸,以火山水泥黏合的石塊無法經受這樣的夯打,石橋墩迅速瓦解。
當所有橋墩被砸得趨近于水線,此刻梅茨城的濃煙已經籠罩全程,逐漸增強的熱力所帶來的熱情,已經提前融化了飄落雪子,遂在有限的區域內能見度逐漸提高。
留里克撣掉身上的積雪,順利迎回自己負責破壞的騎兵們,而在他們的身后已經赫然出現鮮紅的明火。
燃燒不充分、不劇烈,顯露的火焰就是紅色。顯然它會進一步發光發亮,整個梅茨會化作灰燼。
“我覺得可以到此為止了。”菲斯克氣喘吁吁笑道。
“你干得好,這樣梅茨城就廢了!我們沒有給死者收尸,這樣就為他們做火葬吧。”
留里克面色很平靜,菲斯克有些詫異:“難道大王有些悶悶不樂?”
聽得,留里克才僵硬得露出笑臉。“沒什么,就是凍得我臉頰麻木。現在橋墩也毀掉了,如果融雪之后勃艮第軍隊出現,他們想過河就要想些辦法咯。至于我們,就以逸待勞等他們來送死。”
“太好了!還有硬仗可打,我們還能大獲全勝。”
“是啊。”留里克最后拍打一下臉頰,接著調轉馬頭。他又從馬鞍處拿出一塊布,正欲遮面之際又說道:“也許真有惡戰可打。我們滅了帝國派主力軍,把他們擁有的金銀糧食全部奪走。至于現在我軍需要回到蒂永維爾和特里爾避寒了。走吧!”
罷了,留里克以一塊麻布做遮面,最后就露出一雙眼。戰士們有樣學樣,破壞橋梁的小船隊以羅斯騎兵主力,大搖大擺得在漫天霧雪中沿著摩澤爾河向下游前進,在他們的背后,就是在雪中燃燒的梅茨——整個城市正變成火炬,而周圍基本提前化作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