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透的玻璃杯里灌注了黑褐色的液體,它的顏色與焦化燕麥釀造的麥酒顏色相似,氣味方面可是獨特極了。
可杯子里還是充滿了怪異,留里克有著很大興趣,他的女眷們紛紛表示懷疑。
“是東邊人釀造的酸甜味的酒嗎?”奧托隨性問道。
“是佩拉維娜做的。”亞絲拉琪親自扶起陶甕,又詢問奧托是否品嘗。
“諾夫哥羅德人會釀造這種奇特的酒。也好,比起苦澀的酒,這種酸甜酒也不錯。”
留里克聽著有些詫異,他所驚喜的格瓦斯在老奧托這里不算是稀罕物。
再想想看,奧托過去的日子頻頻光顧諾夫哥羅德,知曉并飲用格瓦斯也就不足為奇了。
實際上,給小麥面粉里加燕麥粉的主意古來有之,在這個農業過于粗獷的年代,只要弄到兩種麥子混合食用幾乎就是必然。人在追逐好吃美食這件事是共性的,富含黏性的小麥粉與缺乏黏性的燕麥粉混合,烤制的面包是一種有益的折中。甚至小麥粉占少數,就能讓占多數的燕麥粉以成型的面包出現。
這種面包可以堅硬一些,就算進食的時候如同啃木頭,它的極端耐儲存且雖是能吃的特性,讓它成了一種本時代完美的方便食品。
至于它被放置得太久了就被做成格瓦斯……
此乃東斯拉夫人的好主意,也許從他們知曉如何做面包后,格瓦斯的技術也隨之被發明。相比而言,羅斯人和其他的維京部族可謂自古以來的捕魚者,種植燕麥也是最近幾百年的事而已。且未曾離開峽灣的羅斯人,根本無力種植,羅斯人開始出現大量的職業農夫,不過是最近五年的事。
奧托美美地飲用,留里克亦是仔細地品嘗。
這時,亞絲拉琪精心烤制的面包也被切成了密集的薄片,分享給圍著長桌子就坐的所有人,尤其是那幾位少女。
玻璃的餐盤上盛放面包片,本是吃了一碗撈面的留里克毫不介意再來點面包。
他嗅到了濃郁的麥香,油燈矩陣之下,面包片近乎純白色、蓬松多孔的樣貌,實在讓他又一次覺得時間有些錯位。
“這是你烤制的?”留里克再抬起頭看著亞絲拉琪。
“是的。我一直善于做這個。”
“誒?在哥特蘭島我怎么不知道這個?這是你的秘密嗎?”
亞絲拉琪笑了笑,她其實想說很多。
奧托毫不見外,這老家伙喝了些酒本就非常興奮,連續多日吃撈面他真是深深愛上了這種奇妙的麥子吃法,再來些獨特的東方飲料和有趣的面包片,生活樂無邊。
但這面包片直接刷新了他對面包的理解。
一大片面包柔軟得好似羊羔的毛皮,它有著濃郁的麥香和一種難以明說的焦香甜膩的感覺,一股極為強力的進食欲望掌控了頭腦。
他張開大口,僅僅兩下就把松軟的面包片塞進嘴里,再美美地咀嚼,頓時甜蜜感充斥整個口腔。
奧托咽下了肚,使勁拍拍胸口又飲下剩下半杯的格瓦斯,美美打了一個酸爽十足的飽嗝。
他大手直指:“亞絲拉琪,你!你用了蜜水?”
“是蜂蜜。”她款款而答。
“你真的舍得?!”
“為了讓公爵大人吃好,我舍得。”
此乃奉承話語,奧托樂得哈哈笑,留里克自然聽到了其中的深意。
此刻的阿里克反倒成了局外人,他完全知曉妻子的意圖,卻又不知如何加入其中。一個大男人站在這里場面實在尷尬,留里克看得實在過意不去,索性離開座位,就算是擁擠一番也得把堂兄拉到餐桌。
以前,這是非常正常的。
可是老奧托已經基于傳統,完成了對阿里克的撫養。自己的侄兒已經成家立業,已經是公國的英雄,自當獨當一面的同時,再來公爵家族就當已客人的身份來。還因為身份的變化,面對最高貴的公爵家族,阿里克必須保持一個謙卑恭敬。
很多時候,年輕有為的阿里克覺得自己與伯父的關系不可避免的正被疏遠。伯父的生命已是尾聲,自己雖然愛著弟弟,弟弟畢竟是公爵,是被眾人稱謂的“神之子”。
就算自己取得了很大的功績,這些戰功比之留里克的功績,就好比星星與太陽,雖然都是閃爍的存在,弟弟才是最為閃亮的,亦是極致溫暖的存在。
阿里克有著自卑,反觀亞絲拉琪,她因帶著目的而來,行為舉止反而更加大方。
一瓶塞著木塊的玻璃瓶被奧托啪的一聲擺在桌案,接著推到阿里克面前:“喝!咱們父子喝了它!”
烈酒?
那就喝吧。
不料興致盎然的奧托很快使喚仆人拿來了更多的烈酒。
“爸爸,你是要和阿里克一醉方休?”留里克皺著眉頭不由得緊張,“說好的一天只有一瓶。”
“算了吧!臭小子。你為了羅斯的大業已經把你父親給忘了。今天我很高興,你們兩兄弟都成了英雄,可惜我老了。喝吧!唉……”老奧托想到一些往事,眼淚竟不禁落下,接著變成老男人的嚎啕。
事情變得極為奇怪,尼雅如哄孩子般抱著奧托的腦袋安撫,而奧托一直哭著嚷嚷:現在的好日子奧吉爾是享受不到了!
聽得,阿里克沉下心,他猛地拔掉瓶蓋,一瓶烈酒一口悶,罷了還說:“好在我生父的墳墓還在這里。”
留里克旋即接了話茬:“那就把酒灑在叔叔的墳冢上,一定要在夜里做此事,他的英靈會在天上看到我們。”
“好主意。”
奧托的突然情緒失控固然有烈酒醉腦的緣故,可最根本的緣故還是哀傷于自己的衰老,一位英雄老去,想要有所作為愈發感覺力不從心,甚至坐船去一趟諾夫哥羅德都感覺疲憊,如今只能待在老家與那些兒時的存世已經不多的老伙計堅守。被邊緣化是真的痛苦,可是,這就是命運。
他注意到亞絲拉琪似乎又開始隆起的肚子,但大侄媳佩拉維娜的肚子的確大了很多。
自己的兒子留里克能力更為出眾,僅僅在坐的女眷里,肚子孕育新生命的就有三人。
北歐的女人天然過早的褪去稚氣,王女瑪麗和奧斯塔拉女公爵卡洛塔,她們統統挺起了肚子。而北亞血統更多一些的大祭司露米婭,她都快二十歲了,于當今的概念實為一個成熟的女人。
面包如何能被烤得松軟香膩?留里克有意詢問亞絲拉琪此事。
他不關心老爹和堂兄痛快喝酒,就是想弄明白此事,畢竟吃到美餐可謂這一缺乏娛樂的時代重要的調劑。
亞絲拉琪索性抓住這個時機:“大人,其實我這次來有一要事要與你訴說。”
“果然是有大事才來嗎?”留里克提高警惕。
“也許是大事,也許不是。我只有一個請求。”
“說吧,只要合理我都能滿足。”
“好的。是……”亞絲拉琪定了定神,“是你的磨坊。我想看看你的黃金磨盤,我想看看它的構造并學習。我想,建造屬于我家族的磨坊,為你服務。”
開設一個磨坊?這也算大事?
是的,的確是一個大事。
留里克仔細一尋思,一座磨坊至于當今時代,簡直都可以稱之為“重工業”的樣式了。
他瞥一眼堂兄和老爹,就現在的場面,說他們不是父子都是荒謬的。兩人不僅喝烈酒,大量的麥酒也擺上餐桌。兩人實在太猛了,也的虧現在的物資條件比以往好很多,酒水足夠兩人喝到斷片。
留里克令自己吃飽了的女眷們各自回房間休息,亦或是再聚在瑪麗身邊互相復習不斷學習著的拉丁語。
他唯獨將亞絲拉琪留下:“參觀學習我的磨坊,很好。我大概也猜到你如何烤制面包了。現在跟我走,帶你去磨坊瞧瞧。”
時間還是三月份,就算即將到四月了,封凍的大海已經開始有融化的顯著跡象,整個世界依舊是清冷的。厚厚的積雪依舊,它們瘋狂反射著月光星光,整個世界并非真的黑暗。
磨坊的黃金磨盤仍然在吱吱扭扭地運作,又偷懶休息的奴仆見得公爵駕臨急忙站起來推磨。
這些仆人清一色是不列顛擄來的,她們的偷懶并不是問題。甚至于留里克也有意將此磨坊挪走,青銅磨盤的確有些奇怪,金屬摩擦的尖銳聲于極為安靜的夜里真是一個惱人的噪音。
“你們全都回避,我不怪罪你們偷懶。”留里克隨口命令。
亞絲拉琪心滿意足地走上去,撫摸著這作為的黃金磨盤。它們并非真的金子,而是顏色酷似金子的一種青銅。她自信檢查了一番磨出來的粗制面粉,細品一下臉上的笑容就漸漸淡化了。
“你覺得如何?”留里克問道。
“真是奇妙的工具,比我用的石磨棒高效多了。只是,它研磨的麥子并不細膩。我,能看看磨盤下面的結構嗎?”
“當然可以。”
很快,站崗的傭兵被叫入磨坊,四人合力即將上方的磨盤卸下。
油燈之下,上下兩個磨盤的內部構造于亞絲拉琪面前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她也幾乎一瞬間于腦子里解構了它的運作機理。
她喃喃道:“這樣結構,麥粒就被研磨成了粉,的確與石磨棒的方法差別很大。”
“那是當然。這是遙遠東方的發明,是羅馬人傳播到這里的。哦,希望我說的話你能聽懂。”
留里克在這方面難免的有一點傲慢,不過當他問及亞絲拉琪是否看懂了其中構造,得到的是極為堅定的肯定回答。
“哦?你……真的懂了?”
“是的。你瞧那些凹槽,它們的確是把麥粒磨成粉的關鍵。可惜,我家的財富還不足以制作這么多的青銅磨盤。”
“難道你糾結于青銅?”留里克走上前,隨手指著:“青銅并不是好東西,只是一個權宜之計,我立刻需要大量面粉,也需要確定我可以做好磨盤。現在看來我成功了。”
亞絲拉琪旋即站在了商人的角度說事:“的確,如果是用石頭,我就犯不著用很大成本制作石頭磨盤。很多石頭一樣非常堅硬,足可以麥子磨成粉。”
“是如此,可惜啊……”留里克輕輕嘆了口氣:“我即將完后最后的干糧準備,幾天之后我就要去巴爾默克了。倘若沒有這四座磨盤,我也無力加工太多面粉制作面包和面餅。”
“如果,你有足夠的時間。”亞絲拉琪弱弱地問。
留里克猛地側過臉,“當然是毫不猶豫制作大量的石磨盤。一百個或者二百個。以后羅斯得到的麥子只能越來越多,磨面做面包是一個不可阻擋的趨勢。相信我,族人們吃了面包就不再喜歡吃單純的煮麥粒,大家對吃到美餐的渴望是無法阻擋的。你說你要建設磨坊?我還正愁著給何人安排這樣一份工作。亞絲拉琪,你真如你的名字,圣域的仙女。”
“你是高貴的人。這四座青銅磨真是漂亮,你不該是制作更多嗎?”
留里克搖搖頭:“如果可以,我還想嘗試鋯青銅,乃至單純的碳鋼,可是這里面的成本太高了。”
“難道偉大的公爵也會擔心成本,你分明是這個世界最富有的人。”
“收起你的奉承吧!亞絲拉琪,你把我當做一個商人嗎?居然以奉承客商的態度跟我說話。我是公爵,我的財富不僅是自己的,更是羅斯人的。以后數以萬計的孩子我要養活,他們餓了我很為難。你的提議很好,你若是能建設新磨坊可是幫了我大忙。你的磨坊若是實力足厚,加工糧食的資格就是你的。”
“啊!真是美妙。”
“你若是有意,就給我建造大量的磨坊。我不管你用怎樣的磨,我需要的永遠是研磨后的面粉。你若是大獲成功了,這些黃金磨盤就送給你了。”
“我……我會的!我可以很快制作一批石磨盤,甚至還有……”
她在狂喜的同時還保留著一種奇妙的猶豫。
留里克旋即問:“難道你要更多的賞賜嗎?亞絲拉琪,我許你給我加工面粉,自然會給你報酬。”
“我這樣,我還想到了一種工具。”她開始描述一種可能性:“如果有一支巨大的石磨棒被推著旋轉地碾壓麥子,它……”
“嗯?”留里克渾身一震。
“公爵大人……”
留里克在極為吃驚中脫口而出“niantz”,說的就是旋轉式的石碾子。
亞絲拉琪手舞足蹈描述一番自己的構思,留里克完全確定她說的就是石碾子。
也許這樣的重型加工麥子的工具不該由一個北歐女人想到,她如何想到一個不曾見過的東西?
其實,重型石碾的原型就是石磨棒,它是被熱推著搟壓麥粒成粉末,倘若它足夠巨大,靠著自身的沉重就把麥子壓碎。亞絲拉琪今日是見得了旋轉研磨麥粒的石磨盤,她聰慧的腦袋瞬間的發散思維,就想到了巨型石磨棒圍著一個中心軸被不斷推著滾動式碾壓麥粒。
旋轉石碾本就在留里克的計劃里,既然亞絲拉琪提出了這一器具構型,自己再跳出來說自己也想到了,豈不是一種馬后炮?
就當它是亞絲拉琪想出來的好注意吧。
“你真是聰明!真是我們羅斯的寶貝!我愿稱呼你為姐姐。”
如此高的贊譽下來亞絲拉琪有點懵,她到底也是見過大世面的女人,深知此乃一個關系到老哈拉爾家族未來的商業機遇,她必須抓住。
商人僅僅是二道販子嗎?
不!老哈拉爾家族在哥特蘭島的產業雖然崩潰了,然家族在羅斯人治下的新羅斯堡正緩慢恢復。雖是恢復,家族的后繼者落在一個年輕女人的肩膀。
在哥特蘭島,家族的只要產業就是羊毛、羊皮的加工。亞絲拉琪注意到羅斯人也是做著類似的工作,產業業已繁榮,自己試圖摻和進去實為找不自在。
建設磨坊專注于加工面粉,再建設面包房制作大量面包,為以后的羅斯軍隊提供優質的軍糧。此乃絕對的新興產業,自己抓住先手優勢,得到的就是未來的特權。
住在羅斯堡的兩年多時間,亞絲拉琪自覺已經窺探到羅斯人勝利的秘訣。羅斯軍隊很有組織性,非常善于航海,武器先進又精良。特別關鍵的是,他們總是在戰前儲備很多食物,使得他們可以去與敵人比拼消耗。
因為,利益是永恒的。她對哥特蘭島本身沒有執念,她只想復興自己的家族,至于在哪里完成復興都是無所謂的。
亞絲拉琪和她的家族已經完全站在了羅斯人的立場,今夜主動請纓之建造大量磨坊并大量烘烤面包,實為向留里克的僅屬于亞絲拉琪的投名狀。
她這番不僅拿出了投名狀,更拿出了一份保證。
她向留里克保證:“當你從巴爾默克回來,會看到全新的磨坊。我的第一座石磨或是石碾建成,就會立刻加工麥子。我會親自花錢從你手里購買麥子加工成粉,希望你回來時全部收購。”
這是她的條件,留里克欣然接受:“好極了。果真如此,我會給你一個合適的收購價。”
留里克無法立即拿出一個合適的價碼,以后給亞絲拉琪的磨坊多少勞務費必須要基于實際情況。他的回答非常模糊,亞絲拉琪并不在意。
或者說亞絲拉琪盯著的從來不是給公爵打工能得到多少報酬,這么想的話格局就太小了。
她希望能因為充分的表現給家族撈到多少好處更快的復興。
這是一個母親的奮斗,一個女戰士的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