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為止,留里克覺得自己已經把木板上的記載全部記住,關于羅斯部族的遷徙他有了一個籠統的脈絡。
不過還有諸多的問題困擾著他,例如羅斯堡精確的緯度。
如果知道了這個數據,工科出身的留里克自覺可以通過物理知識,精確測得羅斯堡于波羅的海波的尼亞灣的位置,乃至通過木板對昔日羅斯部族的遷徙距離描述,逆推他們曾經家園的位置。
目前留里克已經能從維利亞這里精確得知儒略歷的每一天,例如今日就是十一月二十七日,還知道了未來的有一天,太陽不初升起。
羅斯堡,每一年總有一兩天沒有夜晚,總有一兩天沒有光明。
留里克近乎于本能的認定羅斯堡非常接近北極圈,若是測得精確的維度,對于部族還是很有幫助的。因為多個地區的緯度完成測量,留里克覺得自己可以繪制一下本地區的地圖。
對于任何一個有發展渴望的族群,精確的地區地圖往往能促進族群的發展。
留里克的確不是凡夫俗子,他的腦海里記得現代世界地圖的基本輪廓,對于繪制歐洲地圖,不敢說細節部分能否很好重現,他至少能相對精確的畫出輪廓,盡可能的復刻某些細節,就是具體的比例問題,就只能通過天文和地理的重新測繪來勘定。
這一時代,還沒有人對環波羅的海進行一個詳細的地圖測繪。
而任何的地理測繪,都必須由天文學觀測進行指導。畢竟那漫天的星斗是在以人類所能感知的極其緩慢的速度變化,以古人的感覺,星辰就是永恒。
那不動的繁星就是很好的參照物,而且繼承了希臘科學知識的羅馬人,早已承認人類所處的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球。
東羅馬的智者繼承古希臘的科學遺產,他們非常懂得通過工具,測量星斗與儀器的夾角來確定自己的大概位置,可惜這種知識并沒有普及開來。
九世紀的西歐地區是現實意義的地廣人稀,糟糕生產力水平使得人口還不到一千五百萬。
那些在羅馬廢墟上建立起的各個蠻族國家,廣大的平民根本不能接觸外界的先進知識,為了生存,只能被束縛在各自的村莊中,以極為粗獷的耕種模式收獲不多的糧食,交給貴族貢賦之后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相比于西歐的窮苦農民,羅斯部族的生活相對而言確實好過很多,因為龐大波的尼亞灣海域的饋贈養活幾千人并無問題。何況陸地上的野生馴鹿數以十萬計,當然它們的活動區引申為人類的干擾越來越向北。
一個新的首領即將登上他的王座。
留里克大膽的向維利亞索要一件寶貝:“奶奶,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需要您的繩尺,進行一種特殊的測量。”
“測量?你要做什么?”
“嗯……”本來留里克想說明實情,現在,也許不說來才是對的。他刻意含糊的說:“我就是想知道世界之樹是否是真的。”
“所以,你相信他是真的么?”維利亞隨口問到,她并沒有流露出更多的情感。
“也許那只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我們的世界不是被大樹托舉起的一塊平地。我的父親告訴我,我們的世界米德加德,就像是大樹托舉的鳥巢,我們就是鳥巢中的鳥兒。如果這就是事實,為什么南方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些羅馬人,他們的解釋和我們的不一樣?”
聽到這些,維利亞沒法不提起興趣。
到了這般年紀,許多她曾篤定的事如今她自己已經產生迷茫,尤其是年輕時接觸到了羅馬來的黑衣人。年輕的維利亞聽從年長者的話,她相信世界之樹,相信阿斯加德十二主神,還相信人類就居住在寒冷之地。
那些羅馬人卻自稱自己住在溫暖之地,還聲稱一個無盡偉大的存在創造了這一切,但那個存在不是奧丁。
也許,大神奧丁在不同的人群中有不同的名字?
直到黑衣人明確的指出,世界絕不是什么被大樹托舉起來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球,并且漫天星辰都是圍繞著這個球旋轉。
年輕時的維利亞雖不敢茍同于黑衣人的話,但她并沒有選擇性的遺忘。
今日,稚嫩的留里克居然提出這樣的質疑,自然喚醒了她被塵封的記憶。
維利亞令下屬再去切一點熏肉,接著直接坐在獸皮上,盤著腿希望聽聽面前的孩子還有什么特別的見解。
“我的孩子,現在你也坐下來。我有一個疑問,你難道已經知道了羅馬人對世界的解釋?”
“我……”
留里克心中一驚,確實自己就不該明白什么“羅馬人的解釋”。
他靈機一動,刻意嘿嘿道:“那本羅馬人的書!感謝奧丁賜予我的能力,我看懂了部分內容。那些羅馬人聲稱,我們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球。”
“等等!”維利亞瞇著的雙眼突然睜得大大的,衰老的皺紋因為她的情緒激動看似要炸裂似的。
留里克從沒想到祭司會如此之激動。
“我……我就是看到了這樣的內容。我非常好奇。因為書上還說,我們的世界不但是個球,還是個會傾斜著旋轉的球……”
日心說,這一學說可謂古來有之,就是這個理論在希臘古典時代過于另類。
占據主流的依舊是地心說,因為它符合最廣大人民的最樸素的信仰。
或許進入農業文明之后,各地的人們需要信仰一個偉大的存在,因為原始的農業就是靠天吃飯,若是“大神”發怒了即會導致糧食欠收,結局就是全族餓死。
人們總是要面臨饑餓與天災的絕望,同時也總是編織著對美好未來的希望。
人們總是相信神對于自己的厚愛的,特意創造一個世界供人類繁衍,而神也需要人類的尊敬。
這類思想幾乎是必然誕生的,所以抱著這樣的思想,自己腳下的這片大地是一切的中心,如此思想也就順理成章。
希臘的哲學家將地心說與神話做捆綁,羅馬進一步將該思想發揚光大。西羅馬的毀滅者們和東羅馬,直接將地心說的思想與自己的統治合法性所捆綁。
但早在希臘古典時期,還是有伯羅奔尼撒的學者認為太陽才是一切的中心。
兩種學說實際都是古時的學者根據自己對天文與地理的觀察做出的總結,因觀察角度不同而意見相左。他們曾互相攻擊,城邦時代的日心說主張者全面失敗,亞里士多德和托勒密取得了勝利。
當然,兩種學說都是不對的,因為“世界”的概念最終變成以光年計算的人類難以理解的巨大尺度,宇宙也不存在確鑿的中心,甚至地球本身也如同海灘上的沙子,極度渺小。
可這是九世紀的人無法想象的,甚至也是普通維京農民、漁民無法想象的。
兩種古代的學說終究有許多重疊的部分,在羅馬統治過和依舊被統治的地區,了解過那些古老典籍的人至少相信世界是一個大球。
維利亞的內心感受到強烈的觸動,三十年來,自己找到了第二位聲稱“世界是一個球”的人,而且,這個人的出現難道不是一個奇跡嗎?
維利亞努力壓制著內心的激動,娓娓道來:“很久以前,我遇到的羅馬人也是這樣說的。他們給我舉了一些例子試圖證明自己的話,但是很可惜我并不能理解。已經過去太久了,世界是什么樣,也許當我死后成為了女武神,我能在天空真切的看出,哈哈。”
維利亞說道此處,言語中又多了一番調侃,又有對自己活著無法了解世界真諦的遺憾。
留里克順勢接力:“哈哈,那么您在高空就將看到世界就是一個球。也許我聽到的那些故事只是真實的一部分。也許很久以前的我們的一位先祖,他已經知曉了一切,但是擔心我們這些平凡的人無法理解,就用一套我們可以理解的說辭說明一番。無數代的口口相傳,故事已經慢慢脫離了實際。”
孩子年紀雖小,說話很有邏輯,也許自己永遠都不能把他當孩子看待。
維利亞也因這番話得到一些啟發,她不得不懷疑很多。
祭司會故意編造一些故事來穩定人心,同時也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利益,讓族人對自己的祭司群體繼續頂禮膜拜。那么編造的神話中,到底被歷代祭司添加了多少私貨呢?沒有祭司會當眾聲明自己在編造謊言。
維利亞還不會因為一兩句話就鬧得世界觀崩塌,她最多是有些懷疑。
“好吧,說不定我們的世界是被世界之樹托舉的大球。因為我們都沒有見過世界樹的全貌。”
“也可能是被某種我們看不見的東西所托舉著。”留里克靈機一動,故意笑著這么說,“比如說空氣?畢竟沒有空氣的滋養,所有生靈都會死去。人,必須要呼吸。也許先祖只是想通過描述一個世界之樹,來說明我們的世界是被某種東西滋養著,就像是一棵大樹。”
“精妙的解釋!”
面對著面,留里克能清楚感受到維利亞的激動,好像自己這番胡說八道的話就是在勾勒一個新的世界觀體系似的。
既然如此,留里克也就放開了膽子:“阿斯加德應該在天上,他們一定就是繁星中的某一個。他們一直在看著我們,每個冬季都會差遣女武神檢視我們。他們也許還會去看著羅馬人,會派遣名為安琪兒的使者混入人群中指導其中的杰出者建立功績。”
沒有一個孩子會說出這么復雜的話,現在盤腿坐著的維利亞,莫看她七十有三,今日的她反而才是個孩子。
留里克的這番話就是試圖描述,羅斯部族的維京式的北歐信仰,和羅馬人的那一套,原則上實際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畢竟如果羅斯部族融入斯拉夫世界是歷史必然,那么擁有十字架獲得雙頭鷹,就也是一個必然。
為了迎接這個必然,重新解釋世界之樹,也許是最正確的選擇。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證明地球就是一個球。
為此,留里克至少需要一個繩尺,接下來便是用最原始的水平儀選定試驗場,接著就是立桿測影那么簡單。
通過大量的測量,推算出冬至日正午的日影子長,當然冬至日羅斯堡已經陷入極夜之下。
經過多日的測量,最終推算出冬至日可能的影廠,這般操作最終算得一個基本正確的太陽夾角,也就能基本算出羅斯堡的精確緯度。
實際上,只要能計算出緯度,“世界之樹托舉著人類之地”的解釋或許就能被動搖,最次的結果,也是讓對打獵、捕魚、冶煉、搏斗和劃船之外幾乎一無所知的羅斯部族的居民,知曉世界是個球。
因為真正能給羅斯部族帶來所謂繁榮的絕不可能是一個“偉大的首領”,繁榮需要構成社會的所有單位共同的努力。
留里克,或者說是劉利,他所認為的繁榮就該是這樣。通俗的說,即是當愚昧之人變得聰明富有知識,開始主動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也就是說他們不再人云亦云,沒有人或物再牽制他們的哲思,人類群體的創造力也將迎來一次總爆發。
于古代社會,甚至于少數一點科技的爆發,都會給這個族群帶來巨大的飛躍。
而能帶來最長久飛躍的,往往就是最基礎的東西。比如,讓九世紀的維京人普遍相信,世界首先它是一個球。
他們相信了這些,說不定就敢于思考環球航行的可行性。
啊,畢竟地理大發現也僅是六百年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