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垢寫的書？岳山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一個名字：《女則》。
原本的歷史上她親手編撰的一部書籍，生前沒有出版，病逝后李世民幫她整理出來并出版。
只是可惜這部書并沒有流傳下來，后世互聯網上流傳的所謂《女則》不知道是哪個大手子編的。
也正因為書失傳了，大家都不知道內容。現代很多人都誤以為和班昭的《女誡》一樣是教女子順從的書，事實上或許并非如此。
歷史上史學家對她這部書的內容都諱莫如深，最多也就是說一句：采古婦人得失事，成《女則》十卷（二十卷？三十卷？歷史記載分歧很多）。
只能通過一些歷史名人的閑言碎語來一窺面貌：有人抨擊這部書徒有虛名，根本就不是用來規范女子言行的。
隋唐是民族大融合的重要節點，民風剽悍風氣開放，女子上陣殺敵的都有。長孫無垢是鮮卑族，有記載她最欣賞的人就是謝道韞。
謝道韞是什么人？敢愛敢恨敢言還敢上陣殺敵的奇女子，長孫無垢以她為榜樣又怎么可能寫出《女誡》那樣的書？
種種跡象都表明，《女則》和《女誡》不是同一類型的書，甚至很多主張可能都是相反的。
這也能解釋為什么她的《女則》并沒有流傳下來，唐朝都很少有人提這本書，到了宋朝就已經失傳了一部分，到了明朝前中期就徹底失傳了。
原因就是，男權社會沒有人愿意見到一本鼓勵女性‘積極向上’的書出現。
尤其是宋朝時期儒家徹底壓倒其他學派，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獨尊儒術。
《女則》的很多觀點都和儒家提倡的三從四德相違背，但長孫無垢又是儒家推崇的皇后榜樣，總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吧？
最好的處理方法不管不問不傳播不印刷，就讓這它悄無聲息的消失。到了明朝時期對女性的約束更加嚴格，《女則》徹底消失。
前世關于《女則》這部書岳山也想過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現在終于有機會要一窺真面目了嗎？
他有些激動。
很快一名力士抱著十幾本書走了過來。
岳山有些懵，別告訴我箱子里裝的都是你寫的書。
然而下一刻長孫無垢就讓他明白，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指揮力士把書放在石桌上，長孫無垢道：“這就是我寫的書，叫《女則》。是我收集古時女子事跡編撰而成，你幫我看看。”
岳山不敢相信的道：“這些都是？”
“對，總共十二本分為二十卷。”長孫無垢下巴微微揚起，道。
岳山深吸了口氣，才緩緩的說道：“我且不說這本書的內容，就這個篇幅也很難大規模傳播，甚至能不能流傳到后世都很難說。”
長孫無垢臉上自得的表情頓時就僵住了，道：“為什么？”
岳山道：“你可以細數一下，能流傳到現在的書籍，除了史書有幾部是大部頭。”
“百萬字千萬字的書我都能寫出來，但我寫的所有書籍都會一再的壓縮，有時候甚至會刪除許多想說的話，只留下最核心的部分。”
長孫無垢忍不住問道：“為何要如此？”
“因為書的篇幅越長就越不利于傳播。印刷困難，價格更高，保存困難，但凡丟失一本整套書的意思就不完整，也就失去了大半的價值。”岳山道。
這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篇幅和能否流傳下去有很大因素。
兩部質量一樣的書，一部有五本，一部只有一本，同樣印刷一百套，只有一本的那一部流傳到后世的可能性更大。
就算撇開千百年后的事情只看當下，只有一本的那部書傳播范圍肯定要比五本的那一部更加廣泛。
長孫無垢那么聰明，岳山稍加解釋她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擺在眼前讓她不得不信。
這讓她大受打擊。
她寫書是為了什么？不是自娛自樂，而是希望能傳揚出去甚至流傳千古。
這本書是她的得意之作，滿以為已經問世就會引起轟動成為楷模之類的。
誰知岳山連書的內容都沒看，只憑借篇幅就給她澆了一盆冷水。關鍵是她還覺得岳山的話有道理，這讓她很沮喪。
一旁的李世民心疼自家老婆啊，馬上說道：“觀音婢你別聽他瞎說，只要書寫的好不怕沒人看。你放心，我讓國子監全力推廣你的書，讓天下人都跟著學。”
長孫無垢搖搖頭道：“不要，我知道圣人疼惜我，但這樣做只會讓人恥笑。”
“聽翠嵐一席話我也覺得這部書太長了，有許多內容都不是必要的，只是因為我不舍得刪去強行留了下來。我會重新編寫，把不必要的內容去掉，讓它更加精煉。”
李世民無奈的道：“你這是又何必呢。”
兩口子說話的時候岳山抽出一本書翻看起來，他還是很好奇《女則》到底講的是什么的。
無巧不巧的是，第一篇講的就是謝道韞。也可能是她把自己最欣賞的謝道韞放在了第一篇最顯眼的位置的原因。
先是介紹了謝道韞的一生，然后就是點評。認為她敢愛敢恨，敢于指出丈夫的不足，在最危險的時候不是引頸就戮而是選擇抗爭……
總之把謝道韞夸的天上少有地上無雙，認為女子都應該向她學習。對她的丈夫王凝之那是鄙視到了極點，認為這就是個草包配不上謝道韞。
通篇看下來，岳山只能說道理講的確實是不錯，但個人感情表露太明顯了。這更像是一篇為謝道韞鳴不平的文章，而不是《女則》。
他又翻了一篇，恰好是東漢明德馬皇后的事跡。
提起馬皇后大家第一想到的肯定是明朝朱元璋的馬皇后，事實上東漢也有一個馬皇后，且一樣的賢惠。
明德馬皇后是伏波將軍馬援的女兒，三國時期西涼馬騰馬超就是馬援的后人。
這一篇里長孫無垢的態度就比較端正了，完全就事論事沒有摻雜太多個人情緒。
先是簡單講了一遍馬皇后的事跡，然后開始逐條分析。夸她幼時好學，家中經歷挫折的時候勇于站出來承擔家庭重任什么的。
又說她膝下無子卻待別的皇子如親子，后來皇子繼位對她如親母一般尊重。稱贊這才是大婦風范、號召大家向她學習什么什么的。
著重介紹的是馬皇后拒絕皇帝給她的家人厚重封賞，并約束自家的外戚老實做人什么的。說這是所有皇后嬪妃的楷模……
整篇的意思看下來，就是借著前人的故事來講道理。
又翻了幾篇大多也都是如此，有皇后嬪妃的，有貴女的，也有普通善女烈婦的。
大致明白書的風格，岳山也就失去了繼續讀下去的欲望，合上書本放回了遠處。
“如何？”長孫無垢緊張的問道。
雖然篇幅的問題給她不小的打擊，可更重要的還是內容。篇幅可以調整，內容要是有問題才是最致命的。所以她依然很緊張。
“書沒有問題，我覺得很好。”岳山斟酌著說道。
“呼！”長孫無垢長出了口氣。
“我就說不會有問題的，這下放心了吧。”李世民在一旁說道。
然而下一刻……
“但是……”岳山一句話讓她的心再次高高的提起。
“但是寫的太淺了。”岳山道。
“淺？”長孫無垢有些疑惑的道。
“我認為這部書最精髓的就是那一篇序，它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女人要如何去做。”岳山道：
“我以為你會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探究下去，可是你沒有，后面你開始沒完沒了的講故事。”
長孫無垢辯解道：“我就是想通過這些古人的事跡來告訴大家女人應該怎么做的呀。”
岳山道：“我知道，但這樣一來《女則》充其量就是一部通俗話本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作。”
“我覺得你應該寫的更深入一點，把這些故事包含的寓意提煉總結出來形成文字，這樣才有可能寫出流傳千古的書籍。”
“這……”長孫無垢捂著額頭道：“我現在頭有些亂，你是說我應該寫一部《女誡》那樣的書？”
“不不不。”岳山接連否認，道：“女誡確實有許多值得女子學習的地方，但總體而言就是一部奴役女人的書，我以為你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啊？”長孫無垢忍不住驚訝出聲。
李世民也一下瞪大了眼睛，這可是被儒家推崇的《女誡》，岳山對它的評價居然如此之低？
岳山知道他們的想法，解釋道：“我不反對《女誡》里面提倡的孝順父母、友愛姑嫂、忠于丈夫和家庭，但也不贊同女人對一切不公都逆來順受。”
“如果把家比作國，男人就是君主，女人就不只是皇后還是宰輔。她不只能贍養父母撫養子女，還可以幫丈夫出謀劃策查漏補缺……”
說到這里岳山對目瞪口呆的兩口子道：“一個賢內助對家庭和男人的事業幫助有多大，這一點圣人和娘娘應該深有體會才對。”
李世民和長孫無垢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尤其是長孫無垢，眼睛里好像能冒出光來了。
岳山繼續說道：“但這個世界對女人的索求太多給予太少，她們什么都做了卻只能作為男人的附庸，逆來順受。”
他不是女權，還很討厭前世那些所謂的田園女權，但也覺得古代女人的地位實在太低了，有必要提高一些。
“所以在這部書里你還可以稍稍的探討一下女人應該擁有哪些權力。比如丈夫每日對她拳腳相向幾欲致她于死地，她是不是應該擁有主動提出離婚的權力。”
“再比如丈夫整日賭博把家里的東西都輸光了，甚至要賣兒賣女賣老婆還債。女子是否擁有帶著子女和丈夫離婚的權力，通過這種方法來保住子女和自己的清白。”
“打住。”剛說到這里李世民就突然出聲喝止住了他，瞪了他一眼不滿的道：“出的什么餿主意，你可知道這種東西一旦寫出來會引起多大的后果嗎。”
岳山道：“我當然知道，可你覺得我說的有問題嗎？難道女人就應該這樣被丈夫活活打死？就應該坐視丈夫把家底輸光把自己和子女賣給人家當奴隸？”
“理是這個理，可世道就是這樣。”李世民道。
岳山淡淡的笑道：“這個世界總需要有人站出來對不公喊不的。”
李世民斷然拒絕道：“那也不能讓觀音婢當這個出頭鳥。”
岳山正想反駁，長孫無垢伸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后對李世民道：“二哥你要當千古一君，我也想當千古一后，這樣才有資格和你一起站立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你……哎！”聞言李世民猶如泄氣的皮球，所有的話都化為了一聲嘆息。他知道自己老婆的性格，外柔內剛，真要決定的事情誰都勸不回來。
不過……他惡狠狠的瞪了岳山一眼，都是這個混蛋蠱惑自己老婆。不行，這個鍋不能只讓我們兩口子背，你小子也別想跑。
想到這里，他說道：“你是新學領袖，這種討伐不公的事情怎么能少的了你，到時候那本書也要寫上你的名字。”
岳山笑道：“只要娘娘愿意，我求之不得。”
在這件事情上長孫無垢倒沒有堅持，而是點頭道：“主意是你出的，到時候也少不了要你提意見，把你的名字一起寫上也是應該的。”
還有一個原因卻是如李世民所說，有岳山這個新學領袖出頭，學界就會慎重對待這件事情，就算不贊同也不會直接反對。
至于因此而帶來的爭議……不管是李世民還是她本人都不怕。至于岳山，身為新時代的開創者他身上的爭議本就是最多的，也不怕再多一個。
事情確定下來之后，三人頓時又升起了一股知己、戰友般的感覺。
岳山道：“為了避免引起太過厲害的反彈，書可以先寫出來但不著急出版，可以迂回著來。”
李世民問道：“如何迂回？”
岳山道：“就和推遲女子生育年齡一樣，直接提肯定會招致反對。我們事先收集大量數據，又私下串聯權貴家眷一起發聲，最后用最小的代價完成這目標。”
推遲女子生育年齡這件事情，嚴格意義上來說并沒有完全成功。
岳山閉關寫書的時候長孫無垢讓醫學院的醫官把數據擺在了朝堂之上，并諫言推遲女子生育年齡，自然是招到一致反對。
然而回家之后這些人就發現自家的老婆女兒全都造反了，除了少數古板之人，大多數人的態度都軟了下來。畢竟都是當爹的，要為女兒考慮啊。
但大家還是一致反對以法令的方式約束這樣的事情，太容易變成苛政了，老百姓也不會理解。
商量來商量去，采取了折中的辦法。朝廷不再強制而是號召大家推遲生育年齡，并廣泛宣傳。
真正的殺招在吏部考功司，把十六歲以下難產死亡孕婦的數據作為考核的標準。
當一件事情和官員的升遷直接掛鉤的時候，比任何法令都管用。就算因此引起百姓的誤解和不滿，也只是針對地方官員而不是朝廷的。
別說在古代，就算前世，有人統計過文明城市的官員升遷幾率比非文明城市官員的升遷幾率要高百分之五。
就為了這百分之五的概率，那些官員都趕出了什么事兒。如果說統一制作牌還能理解的話，那在菜市場拉線把所有菜都切成一般整齊就純屬……
所以，雖然岳山最開始用朝廷立法的方式推遲女子生育年齡的事情沒有成功，但把這件事情和官員升遷掛鉤比直接立法更靠譜，也更有效果。
不管怎么說他的目的都達到了，而在這其中發動權貴家眷是最重要的一環。通過他們引起了掌握話語權的官僚的同理之心，最終達成了目的。
現在岳山準備繼續用迂回的方法。
“娘娘可以建立一所女子書院，就是只招收女子入學的書院……有娘娘的名義在，我相信那些權貴會爭相把適齡女兒送進來學習。”
岳山指了指面前的十幾本書，說道：“到時候可以把這些書籍當做教材使用，讓她們學習書中人物的優點。這些書里面的東西并不過分，不會引起大家的警覺和反對。”
“教那些女子讀書的時候，我們可以慢慢的夾雜一些真女則的內容，一點一點的改造她們。”
“我們甚至可以把女子書院開遍大唐，等改造了足夠多的女子之后，在正式拿出女則。”
“這個過程會很慢，或許要十年二十年才有效果，但勝在無聲無息，也不會引起社會動蕩。”
“圣人、娘娘你們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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