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在中國文明發展中處在一個特殊的位置。
在它之前很多制度還停留在比較原始的階段,比如兵役制度。
唐朝之前當兵是不發工資的,軍糧、軍械之類的還要自備,有些貧困家庭甚至因為負擔不起兵丁口糧破產。
當然了,身為當權者必須要想辦法給當兵的發福利,要不然誰還愿意跟著他干。打勝仗會給獎賞,攻城略地后允許搶戰利品之類的。
初唐采取的是府兵制,當兵之后分幾百畝良田,軍糧、機械全部從幾百畝良田里出,朝廷不發一分錢軍餉。
但一次性領了幾百畝地夠一家子富裕的過好幾輩子了,當兵的沒有任何后顧之憂,作戰非常勇敢。
所以初唐的軍隊戰斗力非常可怕,往往能擊敗數倍于己的敵人。
到了開元年間人口暴增土地兼并嚴重,國家拿不出那么多土地養活府兵,才開始了募兵制,就是當兵吃餉。
人活著才能拿軍餉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當兵的都不敢死,戰斗力直線下降。
唐德宗年間甚至出現了皇帝花錢雇傭軍隊討伐藩鎮,結果那些軍隊和藩鎮聯合演戲騙皇帝錢的情況。德宗也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皇帝,可對此也是毫無辦法。
除此之外,當官也是沒有俸祿的。
準確來說只有京官才有俸祿,地方官沒有。朝廷給地方官劃分職田,地方官吏的俸祿和衙門的開支全都從職田里來。
軍隊的餉銀和官吏的俸祿是朝廷最重要的兩大開支,初唐年間不用為這兩項支出發愁,朝廷的負擔就小了很多。
這種情況也造就了初唐年間奇葩的稅收政策。
鹽鐵私營,不收商業稅,連戶稅征收都斷斷續續,李淵和李世民知道百姓窮,經常赦免某地不用繳納戶稅。
真正能按時征收的稅只有一種,地稅。
這也就是為什么初唐年間朝廷歲入才三四百萬貫的原因。
這個數額對一個朝廷來說非常少了,比起其他大統一的王朝可以說少的可憐,甚至都不夠制服宋朝一年官奉的。
但初唐朝廷不用支付軍餉和官奉,需要花大錢的地方就比較少,一般就是修馳道、筑河堤,遇到災年賑賑災,打了勝仗犒賞三軍之類的。
緊緊巴巴的這些錢也夠花。
正是因此,作為稅收主要來源的戶稅,在初唐并沒有被重視起來。
朝廷連丁稅都不怎么收了,全面清查人口的動力自然就不足。
更何況那些隱戶黑戶大多都掌握在世家豪強手里,強行去查費時費力不說,還容易引起社會動蕩。
此時的世家力量還非常強大,李淵和李世民非常清楚自家是靠什么立的國,自然不敢把世家豪強往死里得罪。
于是清查人口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被大家給忽略的。
再說此時外敵林立,朝廷優先對付的還是外部勢力,內部只要不發生動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好。
岳山穿越后給朝廷提供了無數來錢的門路,在北方搞了個商貿之城,朝廷借鑒他的思路在江浙道松江府搞了個申城,又力主嶺南大開發讓朝廷多了一座糧倉。
朝廷因此每年多了一千多萬貫的收入,去年也就是貞觀十年,朝廷一年收入近兩千萬貫。
只不過讓朝中諸公不滿的是,近千萬貫歸入了內庫,這也是為啥戶部尚書動不動就哭窮問內庫要錢的原因。
有了這么多錢,朝廷的財政可以說已經富裕到兩個錢當一個花的地步了。
在這種情況下,自然就更加沒有動力搞什么人口普查了。
但從長遠來說這并不是一件好事。
人口普查關系國家的長治久安,越早開展越好。
岳山不是戶部尚書,對這件事情了解的不清楚,但張鴻找他一說他就清楚是怎么回事兒了。
自然是舉雙手雙腳贊成。
同時對于提出這個建議的張鴻也是另眼相看。
這是一個會做事敢做事的人。
敢做事就不用多說,不惜得罪世家豪強搞人口清查,肯定是個敢做事的人。
會做事是因為他瞅的機會非常好。
首先大唐已經擊敗了東突厥解決了最大的外患,可以回過頭來收拾國內那些雜七雜八的勢力了。
其次朝廷四處搞大開發,需要大量的勞動力,有了清查人口的動力。
最后,岳山搞全國打拐。人口普查很難開展的下去,地方阻力太大,搞不好清查人員莫名其妙命就沒了,和六扇門合作就好辦的多了。
六扇門本身就是暴力機構手中握著刀把子,有權力調動地方衙門的差役還能申請軍隊幫忙,不怕地方豪強聚眾反抗。
而且想深入打拐必須要摸清楚地方的人口,你連某地有哪些人都不知道怎么打拐。
如此一來戶部和六扇門就有了共同的目標,有何合作的基礎。
以上種種條件加起來,可以說現在是搞人口清查最好也是最合適的機會。所以岳山才說張鴻是個會做事的人。
但很多時候岳山這個人要么不做,要么一次性把事情做完。
只是清查人口?他并不滿足于此。
于是他看著張鴻道:“張尚書,敢不敢來一把大的。”
張鴻也愣了一下,心想人口普查還不夠大嗎?這位清水候想干什么?
心中這樣想著,面上不動聲色的問道:“不知岳候所謂的大事是何事?”
“清、丈、田、畝。”岳山一字一字的道。
“嘶。”張鴻倒吸一口冷氣,為全球變暖工作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貢獻,他以為自己夠大膽的了,沒想到和這位清水候比起來小巫見大巫啊。
為什么這么說?
如果說清查人口是扒了世家豪強一層皮,那清丈田畝就是斷他們的命根子。
世家豪強的皮都厚,扒幾層還能忍。這要他們命根子,他們會拼命的。
張鴻不禁打起了退堂鼓,道:“岳候膽量驚人,某自愧不如。”
“如果完成了這個壯舉,史書上必有你張尚書濃墨重彩的一筆,憑此功績至少可保張家百年富貴,真的不搏一搏。”岳山笑道。
“岳候莫要誆我,這可是要人命的事情,我不認為自己能活到那一天。”張鴻苦笑道。
“那太讓人失望,得知你要清查人口我非常的欽佩,還以為遇到志同道合者。罷了,不敢就不敢吧,等過幾年我自己找機會做。”岳山失望的道。
張鴻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還有幾分掙扎,辯解道:“清丈田畝又不是一個人就能完成的事情,就算我同意底下的人也不敢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們可以向朝廷請旨,凡是參加清丈田畝工作的官吏事成之后皆官升一級。如果不幸喪命,可恩蔭一名后人為官。”岳山道:
“如此,我相信會有無數人搶著來做這份工作。”
張鴻毫不懷疑岳山的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出人頭地大把的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如果朝廷真有這個決心,那清丈田畝并不是不能完成的工作……這個念頭剛剛升起他就連連搖似乎想把這個想法給甩出去。
別人不要命他要啊,他已經是戶部尚書了,沒必要冒那個險。
岳山依然不肯放棄,繼續誘惑道:“再說危險的也是下面的人,你堂堂戶部尚書誰敢動?動你就相當于是謀反,夷三族的大罪,他們不敢。”
這句話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張鴻心動了。
沖鋒陷陣的是下面的官吏,他戶部尚書只需要坐鎮中樞居中指揮就可以了,能有什么危險?
而且確實如岳山所說,動他就相當于是造反,那些世家豪強敢拼著百年祖業不要對他下手嗎?幾乎不可能。
所以總體說起來他的危險性并不大,唯一的后果可能就是自己的家族永遠不容于世家豪強之列。
可真把此事做成了,世家豪強又算個啥。
前段時間連五姓七望這樣的頂級世家都被朝廷滅了好幾個,他背后站著的是朝廷,還害怕他們?
但此事牽扯實在太大,即便心動也不敢輕易答應。
他苦笑道:“岳候不去當說客太可惜了,只是事關重大我需要考慮考慮才能給你答復。”
岳山沒有繼續勸說,道:“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張鴻心事重重的離開了。
岳山卻露出了計謀得逞的笑容,回過頭就開始寫清查人口、清丈田畝的奏折。
張鴻雖然還沒有答應清丈田畝的事情,但人的眼睛不會騙人,岳山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野心。
一個充滿野心的人豈會放過這種機會。
從六扇門離開后,張鴻滿腦子都是岳山的那一席話,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渾渾噩噩。下班回家吃飯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差點把筷子送進鼻孔里。
等吃過飯他的妻子張柳氏找過來問道:“郎君這是遇到了什么難題,為何如此魂不守舍?”
張柳氏出身書香門第頗有見識,以往也經常幫他出主意,所以張鴻也沒有瞞著她,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我非圣人潛邸之人朝中又無人可依,能走到這個位置運氣的成分非常大。如果能把這件事情做成,我必能脫穎而出成為圣人眼中的肱骨之臣。”
“但此事又太過兇險,萬一事有不順,恐會殃及全族啊。最可慮者……晁錯之事猶在眼前啊。”
晁錯銳于為國遠慮,而不見深害。一力主張削藩最后被漢景帝出賣,而且還是死于腰斬這樣能排進殘酷榜前十的刑罰。
為什么說腰斬能排進殘酷榜前十呢……
腰斬并不能直接要人命,被腰斬的人會疼的在地上來回翻滾,五臟六腑什么的撒了一地,被行刑者往往是被疼死或者流血而死。
有些生命力頑強的能在地上哀嚎一刻鐘才喪命,想一想就知道畫面是多么的血腥殘忍。
所以腰斬被排進殘酷榜前十實至名歸。
從這個角度來看,漢景帝確實不是什么好玩意兒。
張鴻也怕啊。
清丈田畝萬一激起民變——說是民變,其實就是世家豪強裹挾百姓造反,要是造反的人少還好說。
要是造反的人多了,皇帝會不會效仿漢景帝,把他張鴻給殺了平息民憤?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為什么古往今來大多數的改革者都值得稱贊,起碼膽量值得敬佩,就是因為每一次改革都是在搏命。
張柳氏也知道晁錯的事情,明白丈夫的擔憂她也同樣擔心,別的事情或許還能給出點建議,但這么大的事情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圍,不敢隨便說三道四。
想了一下,說道:“我是個婦道人家,這種家國大事也看不懂拿不出什么有用的主意。我只能告訴您,遵從自己的本心就可以了,不管您做出什么樣的決定我都支持您。”
晚上躺在床上張鴻還在思考這件事情,翻來覆去半夜沒睡著,最終還是欲望戰勝利了理智。
他從床上爬起披上衣服來到書房,拿出一份空白紙張,在上面寫下了一行字:請清查人口、清丈田畝書。
第二天一大早岳山來到永安宮門外第一眼就看到了頂著倆黑眼圈的張鴻。
兩人沒有任何交流,只是一個眼神就明白了對方的打算。
早朝之上,不出意外又有幾十名官吏彈劾六扇門以公謀私冤枉百姓之類的。岳山就當沒有聽到,這是什么情況大家都清楚,沒人把他們當一回事兒。
其實那些彈劾的人也知道打拐之事已成定局,沒有停止的可能。他們之所以還要站出來彈劾的原因是想警告岳山,別牽連太廣,有些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就行了。
太子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呢,正在氣頭上的李世民可不管他們怎么想,直接對岳山說讓他繼續加大力度,但有阻撓著不論身份地位一律下獄。
當然了,大家也沒有把李世民的這句話完全當真。
事情還是需要六扇門去做的,其中的度掌握在岳山手里,只要岳山知道怎么做就行了。
岳山會怎么做?
前面已經說過,略買人口是全社會的問題,不可能一刀切全部處理掉,這不現實。
他要做的是把那些惡劣的團伙打掉,遏制住人口買賣生意,其他人只能懲戒一番放掉。
這一番隔空交手結束后才開始了真正的朝議。
今天的朝議也很熱鬧,主要是高層人事變動。
前天高士廉第三次請辭,昨天李世民同意他告老還鄉,那么他的職務就空出來了需要重新任命。
今天早朝李世民以長孫無忌擔任尚書右仆射兼吏部尚書。
前不久才被提拔為中書舍人的馬周頂替了他內閣大學士的職務。
除此之外,原來的禮部侍郎調任吏部侍郎,算是升官。
禮部侍郎的空缺由孔穎達擔任,專門負責科舉的舉辦工作。
接替孔穎達國子祭酒職務的正是于克訓,這幾年他協助孔穎達工作也是勞苦功高,又有岳山的支持最終仕途再上一個臺階。
最后兩個任命也徹底理清了科舉和學政的權責范圍。
之前不論科舉還是學政,都是孔穎達在一力推廣,所以這兩個權責都掌握在他手里。這不是長久之計,早晚要明確職責。
現在他擔任禮部侍郎,也就意味著科舉舉辦權歸禮部所有。
之前禮部可以說是六部里地位最低的那個,除了掌管禮儀,別的啥都管不了。但有了科舉舉辦權,地位就會直線提升,成為僅次于吏部的實權部門。
可以想見,孔穎達的到來必將受到禮部上下的一致歡迎。
而學政大權則留給了國子監,畢竟它本身就是負責教育的最高機構。
從此禮部負責科舉的舉辦工作,國子監負責閱卷工作,大家分工明確最大程度的避免徇私舞弊。
等這個人事調動結束,大家發現高士廉的位置有同為外戚的長孫無忌擔任,其實就是左手換右手。
有人不甘心跳出來說長孫無忌是皇后的兄長,擔任宰相于國不利之類的。都不用李世民和長孫無忌說話,自有人站出來把他們給駁斥的啞口無言。
等大家接受現實仔細一琢磨,獲利最大的居然是不聲不吭的馬周。
中書舍人之位就不說了,內閣大學士很遭人眼紅啊。
雖然名義上內閣只是負責承旨辦事的秘書機構,但實際上它在朝堂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很多事情皇帝都不再直接給相應的衙門下達命令,而是告訴內閣,由他們轉達給各衙門。
這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太多了,這個位置可以說是真真正正的詮釋了什么叫位卑權重。
說內閣大學士是半個宰相都沒有問題。
這讓某些人那叫一個羨慕嫉妒恨。
等等……馬周似乎是岳山舉薦的人吧?到現在為止身上還掛著渭水書院先生的頭銜,他是岳山的人啊。
把岳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串聯起來。
好幾年就在渭水書院設立法學系,還把當時名聲不顯的孫伏伽請過去當副院正,又把馬周舉薦給李世民當秘書……
然后呢,數年后的今天借著孫伏伽掌管了大理寺,馬周也順利頂替長孫無忌成為內閣大學士。
孔穎達這個新人禮部侍郎是新學核心人物,于克訓又是他一手提拔。而且學政體系為國家培養人才,科舉體系為國家選拔人才,這兩者直接影響著國家的未來……
不止如此,地方上有棣州作為大本營;陸軍方面他舉薦的蘇定方、席君買等人掌控著神武軍近一半的力量,大唐最大的兩支水軍其中一支掌握在他親傳弟子劉仁軌手里……
一個從中央到地方橫跨軍政兩界的龐大派系浮出水面。
太恐怖了。
最讓人驚懼的是,一個新勢力的崛起必然會和別的派系產生摩擦,可岳山完全沒有。
他瞅準了各大勢力的空白地帶,提前幾年就開始布局,最后無波無瀾的摘走了最大的果實,卻沒有和任何派系產生摩擦。
這就是神仙子弟的政治手段嗎。恐怖,太恐怖了。
大家看向岳山的目光里充滿了忌憚。
這種人不可為敵啊。
如果岳山知道了他們的想法,一定會連一個否認三連,沒有,我不是,別瞎說。我只是出于公心為朝廷做事兒,發展到這個程度完全是意外。
如果非要怪,那就只能怪隊友太給力啊。我只是給他們一個機會,自己就長成了參天大樹。
他的競爭對手們并不知道這些,都對他忌憚不已,他的盟友們則樂開了花。
張鴻更是開心的差點笑出聲來,這下還擔心什么,一個字就是干。
想到這里他給岳山使了個眼色,率先站出來道:“臣有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