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明其實并沒有哭多久。
他從來要面子，現在經過生活的捶打，雖然好些，到底還是本性難移。
“玉英你是越來越年輕了，唔，雖然好像及不上以前漂亮。”
夏志明的家是一處簡單的單身公寓，復式的結構，樓上是臥房和衛生間，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
他從三年前在這房子里安家以來，廚房今天第一次開火。
楊玉英身上穿著雪白的圍裙，現在爐灶邊輕輕攪拌那一把略帶著灰色的掛面。
夏志明靜靜地看著她，月光之下，玉英的臉龐像是被鍍了一層月光，美得夢幻。
他便越發有些不知是真是夢。
想來是真的，他要是做夢，玉英現在該給他做的就不是清湯掛面，而是烤全羊才對。
最起碼也要有肉有魚才能顯出他們家玉英的好廚藝。
究竟多少年了？
夏志明偶爾總想，他可能已經忘了這些長在他骨頭里的兄弟姐妹們具體的音容笑貌，萬一哪天真能在九泉之下偶然一悟，他卻只覺得對方面熟，一時想不起來……
一念及此，不免心酸。
卻沒想到，今天他一眼就認出了玉英。
相貌明明不同，甚至沒有什么特別的標志性的動作，可玉英一抬頭，一側臉，一笑，他心里就知道，是她。
原來有些人，有些事，他只要還是夏志明就永遠都不會忘。
兩碗掛面上桌。楊玉英挑了兩個溏心蛋給老夏，噗嗤一聲笑起來：“我只以為或許能見到你們家那些子孫后代，沒想到第一個見的竟然是老祖宗。”
夏志明莞爾，伸手擰開一瓶汾酒。
“喝一杯。”
他知道的，其實玉英也是個小酒鬼。
兩個人只就著面條，一杯又一杯。
喝著酒說話，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卻又很克制。
夏志明嘆氣：“我死之前雖有不少遺憾，但其實也沒有很不甘心，好好給自己挑了棺材，墓地，想著休息了也好，結果一閉眼，一睜眼，成了另外一個夏志明，記憶仍在，如是輪回，生命有長有短，至今我輪回往生已經是第五次。”
他忍不住笑起來。
“還好，我還在。”
活著，果然有可能遇到奇跡。
兩個人喝完了酒，楊玉英本來都睡下了，卻是輾轉反側不敢入眠，從樓上下來，剛走到半截就見夏志明立在樓梯口，臉上的表情就像偷了人參果，想吃又不敢吃。
“睡不著？”
楊玉英一下子笑了。
夏志明臉上一紅，輕咳了聲，也笑了。
兩個人干脆坐下來，慢吞吞地說了整整一夜的話。
沒什么重要的話題，也沒有哪個不重要，就和無數次午后的閑聊一樣。有時候話題涉及到很多人都不敢想，不敢碰觸的東西，也有時候，就是日常，廚房今天做的菜咸了，老劉家的那匹老犬到了年歲，老劉想給它打個正經的棺木等等。
這一刻，時光仿佛在倒流。
到最后，夏志明也沒追問楊玉英真正的來歷，沒有問林官究竟是以什么樣的狀態，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里。
他甚至沒有問林官……好不好。
到是很認真地關心楊玉英的狀況。
楊玉英如今面臨的情況，他已經了解了很多。
聽說張家那些人家四處都在傳，說玉英品行不端，眼里除了錢什么都沒有。
說他們家心肝寶貝張雪林是這世間最干凈的女孩子，被他們保護的太好，心如琉璃，一塵不染。
總而言之，二者絕不能相提并論。
張巖之和喬秀芝到沒對外說什么，但他們家那位很不低調的小叔，赫赫有名的影帝張海之，卻是在所有公開場合無比維護自己的小侄女雪林。
粉絲們都知道他是侄女控。
張家一發現此事，張海之第一時間就把張雪林忽悠到歐洲進行為期三個月的研學之旅。
緊接著張海之就借著他在娛樂圈的身份不著痕跡引導言論，增加張雪林的存在感。
短短數日，張海之在各個節目里提到他小侄女雪林的次數翻了好幾倍，還隱隱流露出一點擔憂，反復強調雪林是張家的小公主，是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寶貝，好像生怕別人傷害她一樣。
以粉絲們對自家偶像的關注，當然能看出他最近的狀態有變化。
一時間各種猜測都冒出來。
什么張雪林可能要談戀愛了。
還有張家或許給小公主介紹了幾個聯姻對象云云。
但無論如何，張雪林人都不在國內，她身上就被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保護罩。
自從楊玉英和張雪林身份互換的事情被人知道，張家上下就生恐張雪林被驚動，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竭盡全力地去保護他們的小公主。
張巖之和喬秀芝首先做的不是第一時間來看楊玉英，而是趕緊去修改遺囑，在遺囑上明確加上張雪林的名字，再就是和自己的律師，基金負責人等等溝通，確定所有人都理解他的心意。
雖然張雪林和張家沒有血緣關系，但地位絕不會動搖。
夏志明腦海中浮現出此事的所有資料，不禁蹙眉：”在輿論上，我們家玉英居然有落后于人的一天？“
想當年他們也不是沒遇見過想和玉英唱對臺戲的家伙，可那時候哪用得著他們操心，玉英那絕對是團寵的角色，別人先不提，首先夏曉雪那個玉英頭一號迷妹便會沖鋒陷陣在先，把所有試圖讓玉英不痛快的家伙全給整到下輩子也不敢提玉英半個字。
”呵，話本里的故事都在現實發生了，玉英，你莫不是話本角色？多么荒謬！“夏志明苦笑。
”荒謬？世上誰不荒謬？你，林官，我們皇城司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誰的人生不比話本精彩？“
楊玉英笑道。
夏志明輕輕搖頭，喃喃自語：”名聲這東西，你也好，林官也好，總是還很輕慢，不肯在乎。“
但名聲絕不是無關緊要。
不過這些話，不必和玉英說。
”對張家，你怎么想？“
楊玉英蹙眉：”張家是張家，我這輩子的爸媽對我不壞，在他們能力范圍內給了我最好的，人這輩子能有幾對爸媽？“
夏志明莞爾：”也是。“
楊玉英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頓時揚了揚眉：“我不認為一個二十一歲涉世未深的女孩會和‘向導演’那幫家伙有牽連。就是張家上下那么強烈的保護欲，也不可能讓她和那些人沾上邊。“
夏志明不置可否：”不是她，也和她有關。“
天亮了。
楊玉英從夏志明這兒出來，想了想，決定原主那些兼職通通不做，她需要學習的時間，就把夏志明兜里兩個月的工資給掏走。
不是不想借更多，實在是，老夏也沒有。
真沒想到，夏志明居然也有當窮人的一天。
夏志明也很羞愧：“還真有些懈怠。”
以前需要給朋友們做后勤擔當，夏志明在經商方面一向很下功夫，但他本人嗜好很少，對衣食住行都不很講究，更不看重金錢，如今父母各自都有退休工資，不必他贍養，他本身不會結婚，當然也就沒有生活壓力，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存錢做什么？
以至于現在想給玉英多添點生活費都拿不出來。
熬了一夜，夏志明回到局里依然神采奕奕，他大跨步地向辦公室走，進門前轉頭朝王靜道：“把你公眾號，微博號都借給我用用。”
王靜：？？
眼看著夏隊的背影消失，幾個裝作埋頭工作的小年輕都探頭：”咱們家老夏有點像春花吃過小魚干以后的模樣。“
”嗯嗯，一臉的饜足。“
王靜臉上掛著依依不舍地擔心，還是老老實實把自己的微博號，公眾號都借給夏隊用。
她的公眾號當然不是她私人的，屬于燕平局官方喉舌。平時都是王靜在打理，非常用心。
第二天。
燕平警察局的官方公眾號上就出現一篇圖文并茂的文章，批判了那些滿腹壞心的人販子，贊揚那位及時報警的女孩子膽大心細，有警惕心，寫得相當熱血沸騰，正能量。
因為文筆太好，寫得太感人，惹哭了好些年輕小姑娘，一時間轉載量居然相當大，雖然時間不長，愣是上了兩天熱搜。
一時間他們隊是小出了一番風頭。
王靜這兒更是熱鬧，同事們都夸她文筆好。
說她雖然是在拍馬屁，拍自己馬屁，拍領導馬屁，但是寫得很輕淡，把主要筆墨放在夸獎一位普通民眾警惕性高上，文字樸實，真情實感，少了幾分官樣文章的刻板。
王靜：“……”
夏志明到是深藏功與名，王靜就算說這些文章其實是夏隊寫的，也沒人信。
夏隊他寫的報告，好多人都看過，那真稱得上言簡意賅，能少寫一個字，就少寫一個字，誰說都不管用。
說眼前這樣聲情并茂的好文章是夏隊寫的？腦抽吧！
誰不知道他們一隊的隊長夏志明是個一心只有工作的硬漢，為了任務從不惜命，當年和他搭檔過的人，都喊他夏瘋子。
王副隊他們私底下也叫他瘋子。
這樣的人，把他腦子扒開翻找，也找不到一絲的細膩動人。
十月一過，天氣越發干冷。
王嬌嬌清早縮在被窩里一點都不想爬出去，伸手摸索了半天，剛拿起手機就被突如其來的微信消息嚇得差點把手機給砸了。
她的同學，姐妹，朋友，紛紛給她發微信，有的還挺長，王嬌嬌滿頭霧水地打開，看了半晌，茫然無措。
所有人都推薦她去看最近瘋傳的文章。
王嬌嬌趕緊打開細讀，一開始還很平靜，甚至很冷靜地給她媽回了個電話。
但只不過一會兒，王嬌嬌心里撲通撲通地猛跳，雙手發抖，腿軟的都下不了地。
她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天發生的事，每一個細節，她想到她的憧憬，夢想，忍不住放聲大哭。
只差一點點，她就……
哭得打嗝，肚子抽筋，她終于想起自己那天特別生氣，在自己朋友圈發了一堆罵那個女孩兒的話不說，還畫了好幾條諷刺條漫。
王嬌嬌：”……“
她不算多出名的微博主，但也有萬把粉絲，畫的條漫轉得還不少。
王嬌嬌一頭撞在床上，簡直是生無可戀。
除了她，其他姑娘的感覺也差不多，這事或許別人聽了就是感慨一下，轉眼就忘了，她們這些一腳踩入陷阱，差點就毀了一生的女孩子，卻是每每回想，對楊玉英都是既感激又愧疚。
也不知是誰提了一句，姑娘們悶頭寫了一堆感謝信，因為不知道楊玉英的地址，都送到王靜那兒。
王靜看著這些東西發呆，夏志明卻是志得意滿：”送楊同學的學校去，你親自去。“
”啊？“
眼看夏隊交代一聲，就邁著輕快地腳步去食堂吃飯，王靜沒敢吭聲，但是——那位楊同學不是已經畢業了？
王靜想了半晌，到底沒敢多問，老老實實按照夏志明交代得去做。
楊玉英的畢業院校，普普通通的重點大學燕平經濟學院——文學系，一接到感謝信就特別高興。
雖然因為各種原因不好過分宣傳，可是這也算是他們學校的成就之一。
”今年的三好學生標兵，我提議，楊同學算一個。“
從夏志明那里吹起的這一股風，楊玉英一時半會兒是不知道了。
她人已經不在燕平。
今年的秋天出奇的寒冷，秋水鎮往年這時候人們還在穿單衣，秋老虎甚至還在折騰，今年早早都翻出過冬的棉衣穿上。
張云霄背上挎著三把復合弓，從車里下來，看著眼前低矮的，長滿青苔的酒店外墻，不敢置信地怒瞪了教練一眼。
“這就是你說的培訓基地？”
他教練大笑：“你懂什么，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你不餓，趕緊去吃東西。”
張云霄：“……”
他從小就喜歡射箭，雖然以他的身份，肯定不能走職業道路，但是他愿意為自己的愛好花錢，現在加入的是整個燕平第一流的頂尖俱樂部，他也覺得，在這里自己能一步步攀登自己的高峰，將來他的箭術并不會比那些職業選手們差。
可現在看來，所謂的一流俱樂部，會不會是找水軍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