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月妮本是心煩意亂,腦子都要炸掉,驟然看到楊玉英,滿肚子的話一下子卡在嗓子眼里,吐也吐不出。
楊玉英長了一張艷若桃李的臉,平時看來略有些驕橫,言談舉止都帶著點慵懶,卻是個很好相處的小姐。
現在這位好相處的小姐,眉眼間卻寫滿了鋒芒,冷厲如刀,兇悍異常。
費月妮抖了一下,神色肅然。
“小姐,林神醫好像,好像被歹徒擄走,怎么辦!”
阿悟先急聲道。
楊玉英略微頷首:“我已經收到消息……今日誰當值?”
她忽然拔高聲音喊了一句。
費月妮和阿悟齊齊抬頭,只見周圍密林忽起窸窸窣窣的聲響,片刻之間便見無數個人影晃過。
兩個青衣少年從林中穿出,這兩人瞧著眉眼尋常,可身量挺直,一雙眼睛精光四射,讓人一看便覺得相當精神。
“何為。”
“彭浪。”
兩人齊齊道,“我二人今日值守,請大人吩咐。”
楊玉英舉目遠眺,舉手向外遙指:“搜山。”
她這一聲令下,費月妮忽然有種感覺,好像整個太平山都開始躁動。
似乎連這山林都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必須要找到那個人的渴望。
此時的楊玉英,看起來很陌生,威嚴慢慢,費月妮都不禁腳軟,有種俯首低頭的欲望。
這可真沒想到,原來小姐竟還有這樣的一面。
她為了云哥的事,時不時要尋小姐說話,大清早的想起來,就忍不住過去敲門問上幾句,她事后都感覺不妥,可楊小姐從來都不見煩,對她十分溫和,對怎么調養,怎么用藥,都說得極為詳盡。
相處這么長時間,費月妮都快把這位當鄰居家的小姑娘一般了。
楊玉英舉目看著竹屋附近的人紛紛散去,伸手招了招,叫費月妮和阿悟進門。
“先坐。”
招呼兩個人坐下,楊玉英愁眉不展,盯著窗外發呆發了半晌,注意力顯然遠在天邊,半晌才半是自語地道,“老板娘,你家那位的病,怕是要拖一拖。”
費月妮心里一跳,腦海中盡是復雜。
楊玉英神色卻有些憂慮,喃喃自語:“李道長轉回登州去了,那邊又鬧疫情,她一時來不了,就算來了,她會的那點功夫,最多算是養生,比起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強不到何處去,下墓不是鬧著玩的,她可去不了。”
說著,她猛地回過神,盯著費月妮和阿悟鄭重道,“最近山里不太平,你們閑來無事就在家待著,莫要出去亂跑,聽見沒有?”
費月妮,阿悟:“……”
“林神醫的事你們莫要管。”
楊玉英臉色一沉,深吸了口氣,“醫學培訓班先自學,阿悟,你把我的教材整理好,待著他們每日復習誦讀……多學點東西總沒有壞處,既然開始,就莫要半途而廢。”
阿悟小聲道:“是。”
費月妮和阿悟稀里糊涂地被打發出來,順著小徑上山,走了幾步,費月妮忍不住向下眺望。
“楊小姐的身份的確不一般,可她是個好人。”
阿悟跟了這位小姐那是天大的造化,別的先不提,只從此掙脫出費無期那個混賬東西,就是此生之幸事,真再同費無期過下去,見天挨打,阿悟這么個好姑娘恐怕就得廢掉。
費月妮對楊玉英的印象非常好,接觸的時間說是不長,可也不短了,她也并非未經世事的小姑娘,論看人,她的眼光并不壞。
此時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費月妮晚上回到家,一夜做了七八個噩夢,根本睡不著。
為了不影響云哥,她輕手輕腳地貓腰起來,出了門深吸了口氣,戳在門口發愁。
雖然云哥不同意那件事,可林神醫在,便是他不同意,自己心里到底還是存著一點希望。
再者,有神醫在,她心里踏實。
云哥有個頭疼腦熱,難受的時候,神醫一到,一針見效,讓人也安心。
“都是些什么東西,混蛋,混蛋!”
費月妮恨得咬牙切齒。
“太平山上什么時候有這種鼠輩出沒了,九哥他們干什么吃的!每年叫喚得挺響亮,屁用沒有。”
費月妮在門口愣是坐了一宿,天蒙蒙亮才回過神,趕緊起來做飯,燒出一鍋焦了的粥米。
焦就焦吧,費月妮手腳麻利地把糊飯處理了,又給云哥煮了碗面,聽見里面云哥起身的動靜,連忙交代了聲,就匆匆去楊小姐那里。
也不知林神醫救回來沒有。
費月妮一到竹屋前,就見阿悟白著臉坐在石凳上,心不在焉地向門里瞟。
她還沒叫人,只聽屋子里砰一聲,有杯盤落地的聲響響起,緊接著便聽到楊小姐冷的如臘月寒冰的聲音。
“他們進了永吉陵?小夏,你今天喝了多少酒,居然說起糊話,永吉陵的護陵將軍是誰?你當倪將軍真是泥糊的不成?若真有人敢動皇陵,倪將軍足七千皇陵護軍,能把敢動妄念的混賬東西碾壓成泥。”
隨即另外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我也不敢相信,但我埋在他們中的探子是皇城司的精銳,臥底已有五年,深得對方信任,也絕不會背叛我。”
“他們這群人似乎是太宗陛下身邊的謎字軍的后裔,祖上傳下來的本事還沒完全丟掉,一直都在打永吉陵的主意,只是永吉陵里的機關消息十分厲害,他們直到最近才集齊了機關圖紙,如今找到了一條通路,避開機關入了陵。”
“林神醫也被裹挾去,真不知他們擄走林神醫,究竟所為何來!”
楊玉英頓時收聲,沉默半晌:“此事不能驚動上頭,若讓鄒掌事知道,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還讓這幫家伙得逞,我們非得被重罰。”
那男聲苦笑:“若只是重罰到也罷了,我們自己的過失,挨罰也沒辦法,可林神醫在里頭,上頭可不會理會他的死活,而且這事要是驚動山河祭,我們皇城司的臉面都要被踩到地上。”
楊玉英似乎在屋子里來回踱步,越走越急,忽然一拍桌子:“拼一把,趁著沒驚動護軍,咱們進墓把這群賊人滅了,把人救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大家都平安。”
費月妮一個機靈,猛地坐直了身體,先是驚恐害怕,可是隨即,她的心撲通撲通撲通狂跳不止。
進入永吉陵?
對,只要能進去,就能拿到藥引子,云哥的病便能好轉。
按照族里的規矩,有人意圖盜墓,身為守墓人的他們,也理所當然應該去查明情況。
只是一點,不到陵墓可以開啟的時機,永吉陵的秘密不能讓兩族之外的任何人知道,當今皇室也不能,這是當年太宗所下的令。
費月妮覺得,她的腦子從沒有像今天這般,轉動得這么快過。
楊小姐完全可以不是外人。
她是阿悟的主人。
阿悟是袁家嫡系出身,楊小姐還有她的侍從家將們當然就不是外人。
費月妮心里砰砰亂跳,只聽咯吱一聲,楊玉英推門而出,大跨步地向外走,看到費月妮一皺眉,招了招手。
“走。”
楊玉英大跨步向前走,費月妮緊隨其后。
“我留兩個藥方給你,你找別的大夫看一看,先用著,我有些事要忙,忙完了應該趕得及回來去取藥引。”
不等費月妮說話,夏志明從后面追出來,神色凝重,眉頭緊蹙:“玉英,你先別急!”
“都像你一樣溫吞,事情全不要做了。”
楊玉英冷道,“一旦出問題,我一力承當,回頭陛下面前,我自有話分說,連累不到你身上。”
夏志明按了按眉心:“好了,別耍孩子脾氣。你現在什么都不理,非要自己進……里面的機關怎么辦?拿皇城司弟兄們的命去填?”
楊玉英猛地回頭:“你是傻了嗎?皇城司的人怎么能用?平日里他們對我們言聽計從,可那是鄒掌事不過問,掌事一問,必然露陷。這事得悄悄地解決,畢竟,主要責任在你我身上。是,你不怕,誰都知道柳國公世子夏志明是陛下寵臣,陛下疼你勝過皇子,可陛下再疼你,也不過是把責任推給別人替你擔,這樣的責任,是隨便就能擔的?”
她面上隱隱露出一絲焦慮和悲憫。
“咱們皇城司培養一批人手很容易?你的親信養了多少年才養得如臂使指?隨便因為幾個無法無天的妄想狂就折進去?你不心疼,我還心疼。”
夏志明一時無言。
費月妮想——這位小姐真是個好心人,這么關心手下人的生死。
她腦子一熱,輕聲呼喊:“小姐。”
阿悟嚇了一跳,本能地去扯費月妮的袖子,費月妮深吸了口氣,一直七上八下的心,反而定了:“小姐,您若想進永吉陵,我或許能幫得上忙。”
楊玉英:“什么?”
費月妮目光閃爍,眼睛里有瑩瑩亮光:“小女有些話想同小姐說!”
山風瑟瑟,費月妮的目光灼灼,阿悟張了張嘴,終究沒開口阻止。
楊玉英吐出口氣:“很重要?非得現在說?”
費月妮點了點頭。
“那好,跟我走。”楊玉英似有點無奈,卻還是帶著費月妮上了馬車。
“我這輛馬車是我一好友替我做的,我這人好逸惡勞,夏日怕熱,冬日怕冷,出門怕顛簸,也就是寥寥幾個朋友愿意包容照顧。”
費月妮還未說話,楊玉英到不急了,略帶著些感慨把折疊桌放下來,又從暗格里取出酒水和小食。
“老板娘,我這回要做一件大事,鬧不好會丟掉性命,哪怕一切順利,也并不是高枕無憂,可是沒法子,為了我的朋友,有些事我必須做。”
楊玉英嘆氣,“雖然我那個朋友挺麻煩,有時候也煩他,可到了事上,總歸還是要有人為他兩肋插刀……這其實是我的私事,也是我的私心,連累了你們,在此先說一聲對不住了。”
費月妮只當楊玉英是說,他們恐難顧及云哥的病,心中著實更為感動,一時間眼眶隱隱發熱。
這世間如這般好人又有幾個。
“楊小姐,民婦費月妮,太平山費家的女兒,我們費家,還有同在太平山的袁家,現如今差不多就是普通山民,不過,祖上到是不一般。”
費月妮話音一頓,下定決心,輕聲道,“我費、袁兩家族人,世代駐守太平山,為太宗陛下守衛永吉陵!”
“兩家族人,每九年都要進陵墓一次,雖然并不深入,只是檢查外圍的各類機關消息,但我們有自己的路,不會驚動皇陵護軍。”
楊玉英眉毛高高揚起,半晌忽然一撩車窗:“……小夏,我要調一批太宗時候的密檔,越快越好,馬上就要。”
不過小半個時辰,大批的,還帶著些許塵灰的陳舊箱子就堆積成山,老舊的案卷案宗堆得到處都是。
楊玉英趴在桌案前忙活了半日。
費月妮和阿悟看得目不暇接,時不時驚呼,這些案宗里記載的好些東西,她們也很多都不知道。
不知道的還是大多數。
費月妮忍不住用充滿敬畏的眼神去看楊家小姐——這位一定是手握重權的大人物!
像這樣的絕密,人家簡簡單單,輕輕松松,一句話就能調閱,怎么可能不是大人物?
她心中一下子就輕松下來。
跟隨這般權貴人物進永吉陵,那怎么能算違規?分明是他們費家盡職盡責,幫助上官,在履行自己的職責。
楊玉英看了許久,茫然無措,抬頭盯著費月妮,很是不可思議地道:“太宗陛下他老人家……竟然,竟然給自己的陵墓開個后門,他想什么呢?”
費月妮趕緊低頭,捂住亂撞的心,雖然話是這個話沒錯,太宗陛下的行為挺……但能把這些話光明正大地說出口,這位小姐也不是一般人。
“咳。”
阿悟小聲道,“要做,憑我們怕是不行,得找你九哥,我三哥幫幫忙。”
費月妮神色頓時肅然。
“放心,我有法子。”
她低下頭,輕聲道,“小姐,這事,我也是有私心的。”
為了云哥的藥引子,九哥和三哥絕不會袖手旁觀,此事不成也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