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這件事大哥的反應很古怪。”相比主帳之內的熱鬧凝重,陳禮的營帳之中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響起,“從他不顧反對要去洛城這件事開始就很奇怪,所以,我很好奇洛城發生了什么?”
站在他面前的兩個西南軍也在隨行跟著大哥去洛城的官兵之中,他們定然也知道些什么。
陳禮的目光落在了這兩個人的身上。
“三爺,軍令不可違!”兩個西南軍對視了片刻,終于有人先一步站了出來,開口卻是這么一句。
陳禮抿唇冷笑:他當然知道這句話的意思。軍令不可違就是大哥的意思不可逆,不說是因為大哥下令過。這也沒什么,他也一直是這樣‘軍令不可違’的,只是現在突然心里有些不舒服罷了。
夕陽西下,女孩子站在城墻邊向下望去,入目所見,還沒有半點入秋的跡象。
“還不到收獲的時候啊!”女孩子抓著石磚感慨了一句。
裴宗之從石階上走了下來,她轉頭望去,見他手上空空如也,便問:“我的藥呢!”
“沒熬。”回答了這兩個字的人臉不紅心不跳的走到她身邊。
女孩子哼了一聲:“有些人啊前兩日還跑前跑后端茶煎藥的伺候,今天就變了樣……”
“你已經好了,不要亂吃藥。”裴宗之瞥了她一眼道,“我們什么時候走?”
“你急著走么?”女孩子白了她一眼,“嫌王大將軍招呼不周?”
“留在這里也沒事做。”裴宗之道,“臨魯關日常練兵也忙得很,不方便招待我們。”
衛瑤卿的目光掠過他腰間扁扁的荷包上:“不止這個原因吧!”
“那是自然。”被她毫不留情戳破的裴宗之點了點頭,解下腰間的布袋放到她手里,“我有好幾日沒吃了,早就空了。”
臨魯關可沒有蜜餞干果這些東西。
衛瑤卿見狀不由哼了一聲:“走走走!我們還是回濟南府打擾葉大人吧!留在這里打亂王大將軍他們的練兵確實不好。”
裴宗之收回荷包點了點頭,道:“補些東西再上路。”
“再喜歡吃,吃多了也不好。”衛瑤卿看了他一眼,道,“去向王大將軍辭行吧!”
“葉大人,你不要不懂事!”這話一出,說話的王大將軍和出來相迎的葉修遠便同時愣了一愣,這話太耳熟了吧,這是第三次說了吧!
王大將軍愣過之后,不等他先一步開口了:“大天師前些日子可是重傷而來的,莫要再說什么讓她護送你家夫人回京的事情了。大天師身上身系國之重任,這種時候,可不能替你亂跑。”他們武將就是直來之往的,想來葉大人也是能夠體恤的。
葉修遠神色尷尬,半晌之后,無奈道:“內子不走了,準備待得戰事安定再走。”
“安定?”王大將軍玩味的重復了一聲這兩個詞,半晌之后,看向他,道,“順利的話到確實離安定不遠了。”
現在陳善拿下的地方,除了他自己的西南府,但凡叫得上名號的大城都在鬧事,民心不穩啊!
說到底就是引匈奴人入關這件事做的惹來了天怒人怨。
葉修遠沒有打過仗,其中緣由倒沒有那么清楚,只是聽世族的老太爺們這么說,便深信不疑。
王大將軍說完那句話便轉身拉來了身后的馬車,衛瑤卿同裴宗之兩人也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將人送到濟南府衙門前之后,王大將軍翻身上馬,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看向葉修遠,道:“大天師傷重,我便暫且將大天師與裴先生交給你了,你千萬莫要不懂事啊!”
又一句“不懂事”脫口而出。說罷還不等葉修遠駁斥,他便調轉馬頭,揚鞭而去。
葉修遠有些不是滋味:他有那么不懂是嗎?
王大將軍前腳才走,那邊的女孩子便捂住唇咳了兩聲,道:“快!快扶我這個柔弱女子進去歇著!”
裴宗之看了她一眼,目光轉向別處,顯然持反對意見。
葉修遠無奈上前:“大天師,可要下官……”‘派人扶您進去’后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見女孩子哼了一聲:“不用你扶,我自己進去!”說罷伸手拉著裴宗之就進了府衙。
葉修遠看的目瞪口呆:感情大天師變柔弱女子時還是要看人的啊!
大天師的到來并沒有引起什么轟動。
濟南城里一切如常,修建的張家祠堂也已初具雛形了,那位“柔弱女子”每日挽著裴先生的胳膊在濟南城中巡視,葉修遠一開始還跟了兩天,后來干脆不跟了,左右這兩人每天做的事都差不多,逛街、吃飯、聽說書、看熱鬧,日子過得愜意舒適。
至于那個每日被迫被挽著手出門的裴先生,葉修遠一開始還婉轉的表示過要不要幫忙勸一勸大天師。但看他裝聾作啞的樣子,也明白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兩個人高興的很。一個“柔弱”女子,一個“被強搶”的男子,從某些方面來說還挺配的。
只是,才感慨完沒什么特別,那兩個文弱的就找過來了。
“葉大人,你這濟南城里出事了,你知道嗎?”“柔弱女子”衛瑤卿一開口就把他嚇了一跳。
葉修遠忙問:“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問完又覺得奇怪,他好像沒有聽說城中出事啊!
“城里的大通錢莊以高于旁的錢莊三倍之利在拉人存銀子,而且還是為期三年以上的會票。”
葉修遠道:“大通錢莊是老字號了,許是急用錢,應當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衛瑤卿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又繼續道:“佰草堂在城中大力加收藥草,以至于哄抬的城中藥草價格漲了一成不止。”
葉修遠茫然道:“想來是做丸藥缺藥草什么的吧,這種事不也是常有的嗎?”
衛瑤卿依舊給了他一個白眼,繼續道:“陸記米莊還未入秋就開始提前收糧,用的還是高出一倍不止的價格,現在城里的百姓都將自家的余糧拿出來賣到陸記米莊去了。”
葉修遠道:“快入秋了,第一批米糧也快到豐收的時候了,陸記米莊既然收糧,百姓自然樂意將陳年米糧拿出來兌換,這有什么不對嗎?”
衛瑤卿搖了搖頭,似是十分無奈,不得已只能推了推一旁正在抓蜜餞的裴宗之道:“你告訴他。”
裴宗之一邊抓蜜餞,一邊道:“大通錢莊、佰草堂、陸記米莊這三家大商都是出自西南。”能做到遍布大楚的皆不是普通商戶,財力物力也非尋常商戶所能比擬。
葉修遠想了想道:“只是尋常的做生意吧,瞧不出有什么問題來。”頓了頓,對上女孩子一臉無奈的神色,他本能的縮了縮脖子道,“我就算想抓人,沒個理由也不能隨意抓人啊!”
“我沒讓你抓人。”衛瑤卿道。
葉修遠更奇怪:“那您提這個是為了什么?”
“寫進去,通知世族一聲。”女孩子說著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催促道,“立刻、馬上!”
葉修遠點了點頭,站了起來,轉身離開了。
一直抓取蜜餞的裴宗之這才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向她看了過來:“你懷疑這件事有問題?”
“我不知道。”衛瑤卿搖頭,道,“但是我有種不妙的預感。”她刺殺過陳善一次,陳善卻有意將她刺殺他的消息抖落出去,甚至還憑空捏造了一次。她不覺得陳善是閑的沒事做,想看她屢次不中的笑話,可她一時卻又想不到陳善要做什么。
“陳善不是普通人,我那個釘子埋得這么巧,運氣又那么好,一切看起來合情合理,但其實還是有問題的。”女孩子說道,“大家都說陳家四兄弟,除了最小的陳工什么都不會之外,其余三人皆是人中龍鳳。”
裴宗之抬頭看她,手里卻不停:“難道不是么?”
“陳善自然是,陳述倒也武藝高強,算是一名猛將,但陳禮,從他與匈奴人合作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是個極為短視的人,小聰明或許有,但比起他所謂的‘善謀’還是差了不少火候。”
裴宗之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與這個人不曾深交都能察覺出來,作為陳禮的親兄長,陳善不會不知道這些。以陳禮這樣短視的能力,不太安排的出這樣的連環局。”衛瑤卿道,“我覺得陳善即便是發現了什么也不會對陳禮動手,反而會多加驗證,要從陳善那里下手,有些難。”
裴宗之盯著她的眼:“所以你選擇從陳禮入手。”
“是啊,證據到了陳善手里,陳善會三思而后行,但若是讓陳禮知道陳善在洛城審問了全城百姓關于鐘黎的事,而且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陳善的控制之內,你覺得他會不會三思而后行?”女孩子嗤笑一聲,“會做出引匈奴人入關之事的人可沒有陳善這樣的耐心,他忍不住的。”
女孩子說著從袖子里摸出一枚釘子放到桌上,道:“被釘子戳了,有的人能忍,有的人卻是只要碰一碰,就立刻如驚弓之鳥般跳起來。”
陳善是前者,陳禮就是后者。
裴宗之捏了顆蜜餞放入口中,道:“十個陳禮加起來也不是陳善的對手。”
“我知道,陳禮殺不了陳善,但我要陳善殺陳禮。”衛瑤卿笑道,“陳善這個人重親情,或者換言之是重血脈親情。”
“當年京城里那個陳工的死和陳家脫不了干系。”裴宗之道,“不見得吧!”
“他重血脈親情,卻又不徹底,這親情不能毀他大業,一旦觸及大業,便會動手。所以不刺激刺激陳善,他是不會對陳禮動手的。”女孩子說著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我們現在先看著,我覺得很快,我們就能和這個陳禮見面了。”她眼神微妙,“沒有他,我是無法接近陳善的。”
一顆蜜餞突然被塞到了嘴里,衛瑤卿有些發懵的看向裴宗之:“怎么了?”
“你這樣……累么?”他問。
傷是好了,這幾天看似在濟南城閑逛玩耍,但她的心思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接近陳善”這四個字上。
“還好。”女孩子垂眸,看著桌上滾動的蜜餞,“這是我逃不開,而且我也不想逃開。”
“其實……還有張解,你本不必如此。”裴宗之想了想道,“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不能這么說啊,你知道嗎?”女孩子說完這一句,便嘆了口氣,“我受張這個姓氏的庇佑長到十五歲,他們能給的一切都給了我,長安城里沒有哪個女孩子能過得如我這樣精彩,什么金枝玉葉都比不得我……”
“因為你天賦過人。”裴宗之說道,“張氏對你寄予厚望。”
“可讓他們寄予厚望的我什么都來不及做,他們就死了。”她神情激動了起來,“我當時都快瘋了,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絕望?誰知道一眨眼,人又活過來了,我想去找廟遠先生……”她長到十五歲,除了族人之外,最熟悉的就是廟遠先生了,“結果他也死了……”
裴宗之站了起來,伸手將她攬到懷里,拍了拍安撫道:“然后你碰到了我……”
“是啊,我懷疑你出現的目的……”
正拍著她的背安撫的手停住了,實話顯然有些傷人,他喃喃,“我那么好看……”
只是對身上背負著這么多的女孩子來說好看有什么用。
“我先借著我大伯接近喬相爺,但我知道不能讓喬相爺知道我是誰,所以本質上來說,我也不信他,那時候,我誰都不信,只想著報仇殺人,是不是很可怕?”
裴宗之沉默了片刻,正想說話,又聽女孩子道:“解哥兒不一樣,他還不曾如我一樣得族人這般庇佑,還來不及被寄予厚望。他繼承了張氏的血脈,讓家族壯大傳承下去是他該做的,但報仇這種事,還是要我來做。”
“現在,我會跟你一起做這件事。”裴宗之聽到自己說道。
這話一出,女孩子臉上的傷感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得意:“我知道,因為你喜歡我!”
是嗎?他本能的點了點頭。
“兒大不中留啊!”天光大師嘆了一聲,“阿彌陀佛,那個丫頭看著也就那樣,不知道他到底看上她哪里了?”
“人家有名有姓,還是我大楚的大天師,生的清麗脫俗,再怎么挑剔都能沾的上一個‘美’字,怎么能叫也就那樣?”裴行庭笑道,“大師,你可以嫌棄衛家二房蠢笨,但不能嫌棄那幾個孩子的長相啊!”
“京城里好看的一抓一大把。”天光大師道,“好看的多了去了,像這么危險的你可曾見過?”
裴行庭嘆道,語氣中不乏自豪:“所以我們宗之的眼光就是這么的與眾不同啊!”
天光大師抬眼:“那你把你們宗之帶回去吧!”
“那可不行。”裴行庭脫口而出,眼角余光一瞥,瞥到天光大師又要開口,忙道,“對了,大師,閑話下次再說。今日裴某前來是有事要同大師說。”
這是閑話嗎?天光大師哼了一聲。
裴行庭也不以為意,他道:“京城里大通錢莊、佰草堂和陸記米莊的事情,大師知道了么?”“天賜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