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最早被俘的南吳將領,司馬承道很是得了燕京方面之優容。他在汴梁衙署之中居住了數月,與東唐之高官、大將等,對弈閑話,日子竟是過得很是舒適。
但并非所有被俘之人,都能有這樣的境遇。俘將范意鳴就被押至濟南受審,并與此前被俘的吳化友、石益三等人一樣,俱被施以徒刑,被監禁于大牢之中。而南吳之御營軍副指揮使謝承運,因為民怨甚大,則在被俘之后,經公審之后當眾施以絞刑。此事也令燕京朝廷在江寧城迅速贏得了人心。
另一員御營軍將領柴有功,雖僥幸得活,卻也被處流放偏遠邊州,終身苦役,生不如死。
至于吳定本、呂可求等投降大臣,燕京朝廷也一概逐斥不用,削其產業,籍沒入官。
司馬承道得知之后,心中也有些后怕,若是自己也晚些被俘,多半不能有此厚遇。由此瞧來,所謂運氣,有時候便可定人之生死榮辱。
汴梁刺史陳子豫卻有些不以為然:“謝承運名聲太壞,若是此人在豫東戰事中被王師生擒,多半當場就會砍頭。以司馬將軍之器宇風度,就算是在江寧城頭守至最后一刻,多半朝廷也會優待禮遇。王師攻破江寧之后,政聲頗佳之舊官,俱都留用。海陵刺史榮肅全,不是被署為江東觀察使么?可見中樞自有區分。”
“在下被吏部轉遷為淮南道觀察署長史,不日便將動身往徐州赴任。”陳子豫說著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司馬承道,“周恒周將軍,于江寧城設立江南講武學堂,特聘足下為學堂教頭。不知司馬將軍意下如何?”
司馬承道一時愣住,接過書信拆開細瞧,沉吟未語。
陳子豫含笑說道:“向將軍、凌司馬如今都已不在汴梁。在下不日也要離去。則司馬將軍獨居于此,想必也無甚趣味。自然,若將軍不愿赴任,亦可自便。”
于是司馬承道便與陳子豫一道動身,先至徐州。淮南道觀察使喬如思、巡查使龐仲元、防御使費倫圖等官員,待他都很是客氣。龐仲元、費倫圖兩個因為武將出身,還與司馬承道議論起當日戰場得失。司馬承道苦笑道:“敗軍之將,何足論哉。不過,若非郭元帥以大軍南下荊湖,順江而進。這豫東戰事,倒也沒有這么快分出勝負。”
費倫圖嗤之以鼻,龐仲元卻撫著虬須點頭認同:“路士瞻、于善立等,亦稱良將,兩淮又多出精卒。司馬兄之言,也不無道理。”
龐仲元其實才三十五歲,一臉胡須瞧來卻有如四十許人。他告訴司馬承道:“聽說如今路士瞻也在江寧,雖說未被關押,到底不能隨意走動。咱們也知他算是一條好漢,司馬兄到了江寧,不妨也勸一勸他。徐家朝廷如今都沒了,他再要盡忠,又有何益?”
不過等司馬承道趕至江寧,路士瞻也已經受聘,同樣做了江南講武學堂的教頭。
路士瞻指著身上的軍袍,憤憤不平:“灰不像灰,藍不似藍。唐國之元帥、大將,就這等寒酸行事。我南吳之軍袍,紅如烈火,何等壯氣!”
“此乃群青之色,易造,省錢。如今新式火器,新式戰法,赤色軍袍,未免太過顯眼。野戰之時,不利藏匿身形。”司馬承道倒是很看得開,“有路將軍在此,咱們彼此幫襯,往后的日子,想必不會太難。”
路士瞻鼻孔出氣,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江南講武學堂設于南吳此前所辦的武學之中,占地頗小,據說以后會搬至大江北面新建的校院。如今學堂里只有五十多個學生,皆是吳州、越州軍中出類拔萃的伍卒。因為戰功而被揀選出來,獲得了成為軍官的進身之階。
講武學堂山長,暫由吳州軍軍監張季振兼行。除去路士瞻、司馬承道兩人,其余學監、教頭等,皆為軍中都尉官轉署而來。他們對兩個俘將都很是客氣,但是也帶著淡淡的輕視之意。
為此,張季振前來巡視之時,特地將大伙都召集起來,嚴厲訓斥了一頓:“如今眾位同朝為官,則不論前事,眼下都是一樣為國出力。論起打仗的本事,他們兩個,不輸于你們任何一人!咱們能打下這江山,未必果真就只靠著你那點血勇之氣?憑什么瞧不起人,嗯?!”
午飯之時,路士瞻、司馬承道都被張季振邀至身旁就坐。司馬承道小意致謝,路士瞻卻神色淡然:“卑職感念向統領禮賢下士,遂答應就職,為軍中長養英豪。同僚之間,些許小事,其實并不在意。”
“本官聽說,是向統領往路兄府上,將你痛罵了一頓,你才不得不來此?”張季振笑道,“路兄,往事已矣。如今國家一統,江山復振,咱們各司其事,都不是為了燕京城中某家某姓,這些后生,往后都會守邊戍疆,庇護天下黎庶。回頭細想,這為國培育英才之事,豈非大善?”
被張季振點破實情,路士瞻面色有些難看。司馬承道連忙岔開話題:“此前江寧之武學,所錄皆為恩蔭子弟,這些人多不愿來,每日點卯便散。學官也是無可奈何,因此武學無人可教,才辦即廢。如今之講武學堂,學生俱為軍中揀拔,本身即有本事,又勤奮肯學,以仆觀之,必能大成也。”
張季振點頭贊同,又覷著兩人笑道:“徐智勤徐將軍,如今寓居揚州。說起來,他也曾是二位之舊主。本官過兩日將乘海艦往視華亭,途經揚州。二位可愿登艦同行,前往探視?”
兩人都有些意外,路士瞻微微沉吟,搖頭說道:“見之無益。既是徐軍使如今安好,某就不去打擾了。”
司馬承道卻對海艦很感興趣,便抱拳說道:“卑職愿隨張將軍一道同行。”
江寧號戰艦,乃最新下水,四千余料之鐵甲艦。長逾二十五丈,首尾各裝有一座口徑六寸余的雙管長炮,此外還有八門副炮。它完全摒棄了風帆,只以蒸汽機作為動力,以螺槳推進,一個時辰最快可行船一百余里。
這個黑不溜秋的大家伙將成為東海水師之旗艦,當它靠岸江寧之時,引起了全城轟動,無數百姓前往碼頭圍觀,嘖嘖驚嘆不已。
雖說如今大江之中已經有了多條民用之木殼輪船,然而相比這條戰艦,外形、氣勢,皆不可同日而語。
司馬承道見著這條江寧號,也是深為震撼:“如今宇內歸一,朝廷還要造這等大艦,難道還要去遠征外島蠻夷么?”
“海軍署那些人物,尚嫌太小。”走在他前面的張季振回頭說道,“至于此等戰艦造來何用,本官也不知道。你得去京城問劉都督,問霍真人和郭都帥。”
東海水師左翼點檢陳廷章、江寧號艦管秦煥文等海軍將領,皆在甲板,領著武官、水兵列隊相迎。與陸軍不同,水師官兵們皆穿紺青色軍袍,黑色靴子,顯得很是精神。司馬承道低聲贊道:“這一身衣裳,才叫好看吶。”
張季振抱拳向陳、秦等人回禮,含笑說道:“眾位以這等陣勢相迎,某何以克當?咱們是陸軍之將,上了船,便是客人,并無統轄之意。陳點檢,你們只管弄你們的,與本官并不相干。”
陳廷章三十出頭年紀,蓄著一筆唇髭,一絲不茍道:“張將軍總歸是職等之上官,咱們列隊相迎,是應有之義。還請將軍和隨行諸位,入艙歇息。咱們馬上就升火開船。”
江寧至瓜洲不足二百里,戰艦只花了一個多時辰便抵達碼頭。張季振等人與海軍官兵們道別,離船登岸,向北往揚州城而去。
徐智勤被粟清海遣放出來之后,便住進了自家在揚州城內的宅院之中。燕京朝廷將江寧和揚州的兩處宅邸都放還給了他,此前南吳所封賞的百頃良田卻全被劃入官田,分與百姓租種。好在宅院之中還有不少浮財,足夠一家人衣食無憂,安享余生。
妻子沈氏,連同兩個侍妾,都從江寧來到揚州,服侍徐智勤起居。家中還有管事、仆役,辦事說話都很是謹慎,極少出門。便是外出采買、辦事,也都小心翼翼,絕無此前神氣活現之做派。
徐智勤則閉門不出,每日不是在書房讀書,便是在庭院之中散步。偶爾他會停下腳步,怔怔出神,嘴里自言自語。
得知軍中大將前來拜訪,府中上下人等,都有些慌亂,生怕禍事臨門。只有徐智勤不以為意:“連皇宮里的東西,他們也不曾動過。某這里還能有什么被人惦記的?不過是來瞧瞧某這個手下敗將罷了,不必擔心。”
話雖如此,他卻死活不肯出門相迎。沈氏無奈,只得自己領了管事、仆人,往大門外恭敬迎接,小意對張季振深深行禮:“不意將軍光臨寒舍,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則個。”
“徐將軍這是做什么,自家不出來,倒教夫人來迎咱們?”張季振瞅著這個美貌少婦,不禁笑了起來,“那么就請夫人帶路罷。”
“是,還請將軍,隨賤妾這邊來。”沈氏覷著張季振身后司馬承道,稍覺眼熟,不由多瞧了幾眼。司馬承道硬著頭皮抱拳道:“在下司馬承道,見過夫人。”
“你——”沈氏有些驚疑,“原來是司馬將軍,卻是許久未見矣。”
徐智勤一身白袍,負手立在正廳門口,眼瞧著張季振跟在夫人身后,移步而來。在他身后,竟然是此前自己的部將司馬承道,還有兩個隨行的親兵。張季振在階前停步抱拳:“徐將軍,咱們往日在豫東打生打死,今日有緣相見,你也不請我往屋里坐坐?”
沈氏怒視夫君,徐智勤輕咳一聲,依舊端著身份,擺手道:“張季振張將軍是么,里面請。還有司馬兄,咱們也是多日未見了,一塊進來罷。”
眾人一塊進了屋子,司馬承道先說了自己被俘之后的經歷,徐智勤輕輕點頭,沉吟不語。
張季振覷著他笑道:“你手下這幾位軍將,打仗確有能耐,教咱們吃了不少苦頭啊。”
“這倒是實情。”徐智勤傲然一笑,“強將強兵,某與貴軍幾位大將先后交手,果然未落下風。喪師失國,非某之罪。若非鄭德威輕率行事,豫東局面也不致不可收拾之地——”
他神色變得黯然,回想起麾下數萬精銳,盡被殄滅,甚覺心痛,便換了話題問道:“聽說朝廷大舉西征、北征,無不克捷,此等武功赫赫,邁于前代,亦為一時盛事。不過,某聽說輪臺西面,又有甚么西臺汗國?”
“是,天山南北兩路,盡皆收復,圖韃殘部,一部潰入蔥嶺,逃亡于波斯之境,另一部則南逃吐蕃之地——這也遲早會被咱們盡數殄滅之。那西臺歸利汗,盤踞于咸海之畔,不識我天朝上國兵威,也敢來犯,樞密院自會再遣大軍,一舉摧之。”張季振說得豪氣干云,“王師百戰精卒,新槍新炮,西域各部,皆心服元化,豈有不勝之理?”
他瞧著徐智勤神色古怪,便又笑道:“西域之事,離咱們太遠,只瞧著便好。你那位堂兄弟徐智廣,如今定居于姑蘇,辦起了一家書社,日子倒也過得閑適。徐將軍不妨也往姑蘇去瞧瞧。”
“常州王?”徐智勤輕輕搖頭,“他乃文學之士,我卻是除了兵書,別的都不愛瞧。彼此相見,也沒什么可說的。既是闔家平安,大家各過各的日子便好,又何必相見。”
張季振連連搖頭:“徐將軍何必這等消沉?咱們都是武人,自然明白沒有打一輩子仗的道理。捏著刀槍,也終有告老還鄉之日,如此惆悵,很是不必。你也該給自己再尋些事情來做才好。”
他肅容說道:“某等敬重你是難得的對手,才說這番話。甚么李唐、南吳,帝王終究已是過眼云煙,咱們都知道,徐將軍惟好兵事,并無登基之意。既如此,誰來坐龍庭,其實無關要緊。再說了,如今往后,再無皇帝,于國家,豈非大幸耶。”
徐智勤依舊沒有接話,門外偷聽的沈氏心下焦急,忙進來含笑行禮道:“賤妾已經備下了晚飯,還請張將軍、司馬將軍,今日就在寒舍,將就著用些罷?”
“啊,張將軍遠道來此,司馬兄也是許久未見,”徐智勤回過神來,“就不要嫌棄某這里飯食簡陋,咱們一塊喝點酒罷?”
張季振也不含糊,干脆說道:“好,咱們如今是友非敵,那就叨擾了!”
用過酒飯,張季振等人告辭之后,沈氏才對徐智勤說道:“不如咱們將此間財物都收拾了,往燕京去住,如何?”
徐智勤皺起眉頭:“好好的去燕京做什么?”
“夫君并無經營之才,家中雖有些金銀,終究不能坐吃山空。如今你手底這些部將,都被擢用,夫君果真無動于衷?”沈氏說著有些哀怨起來,“咱們去了燕京,想必那郭元帥等人,多少會看顧些,差遣個職事。便是家中兩個孩兒,往后前程,也有些好處不是?”
徐智勤低下頭來,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