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們兩位此前便是在夏邑為官么?”張續禮微覺訝異,“辛廣壽如今乃是燕京樞密院之軍供司副司監,秩列四品,身處機要——至于那位韓煦,那就更加了不得,吏部尚書,紫袍玉帶,真正是位列臺閣,國之重臣也。”
他想了想又問道:“聽李明府言下之意,此前你與他們乃是一署之同僚?則為何韓、辛二位先后去了燕京,你卻一直留在此處?”
聽得韓、辛二人之際遇,李維光原本就是一臉酸澀、悔恨。張續禮還要再問,李維光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恭敬回話道:“下官駑鈍,不識明主——”
張續禮覷著他神色,心下明白了七八分,便含笑擺手,打斷他道:“過往之事,不必再提了。燕都新政,想必你也曾聽說過,丁冊、田冊、收支賬簿,教他們盡數都拿出來罷,要快。縣城既復,郵驛便通,明府若想與他兩位再敘舊日之情分,只管寫信遞去便是。”
他在夏邑縣城只盤桓了兩日,走訪了許多百姓,與他們同行同食,曉諭官府新政,教他們設法知會流亡在外的親友返鄉,然后便又匆匆趕回宋城。臨別之時,城內男女老幼,皆至城門相送。只有李維光放心不下:“將軍不留些兵馬駐守么?小邑地接偽吳,若是賊兵復來——”
“不用擔心,吳賊連碭山也不敢守,一直就退至蕭縣去也。”張續禮笑了起來,“咱們沒有馬上去打徐州,已經是夠寬厚了,他還敢再來進犯?”
眾人都笑了起來,張續禮又正色吩咐李維光:“今年之田稅,官府已經蠲免,縣署不可再征。所有支用明細,報往宋城,行臺自會核審拔付。減租減息,官田分種,乃當務之急,明府不要拖延,應速速辦理妥當——若力有不逮,某就教人來替你。”
眾目睽睽,張續禮這話分量極重,李維光暗暗叫苦,硬著頭皮拱手道:“是,下官必當盡心盡力,以副上意。”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一身破舊衣衫,卻大聲說道:“軍爺,既是朝廷要打徐州,俺們這些百姓,自然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個,沒什么好推托的。回頭俺們就湊糧湊人,送往府城去。”
此言一出,登時就有不少人響應,張續禮四面抱拳:“父老心意,俺們領受,糧卻不必了。眾位能吃飽飯,安心做活,將來把家中子弟也送來從軍,某就感激不盡了。軍務在身,某先告辭——將來打完了仗,某再來瞧瞧大伙。”
張續禮返回宋城之時,中州行臺都督、兩淮行營大總管楊運鵬也恰好入城。向祖才、盧永漢、宋城刺史高金山等俱至東面賓陽門相迎。楊運鵬沒有二話,直接就吩咐入府衙議事。
方長七里余的宋城,面積雖然不大,街道卻頗為繁華,糧、鹽、茶、絲,諸店俱列。楊運鵬瞧在眼里,點頭說道:“杜工部詩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此地江淮屏障,中原腰臀,最盛之時,丁口百萬,實稱望州。也無怪乎徐家兄弟始終不舍,竭力保之。”
刺史高金山原本見這位新任都督形貌黑瘦,略有輕視之意,聽得他談吐文雅,見識不凡,心下暗自驚異。卻聽得盧永漢笑道:“我師入城,百姓皆安,各操其業如故,并無擾民之事。吳賊退走之時,留下積糧逾十萬斛,鹽、酒、草料、藥材等,也是極多。這一仗,咱們打得不虧!”
楊運鵬沒有接話,只沉默點頭。盧永漢又道:“偽吳河南軍各部,軍紀倒還說得過去。倒是那御營軍上下軍將,極善刮錢,這突圍之前,還找著城中富戶,索要了一筆捐納。是以咱們入城之時,富戶們都喜氣洋洋前來相迎,有的還放了爆竹。”
楊運鵬聞言,輕輕搖頭:“貪得無厭,欲壑難填,正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進了衙署議事廳,楊運鵬目視盧永漢,劈頭吩咐道:“此前本地官田,官得六分,民得四分,百姓猶覺寬厚,這是什么世道?立即露布四方,全部按燕鎮制度,都給本官改了。”
“明白,還有此前偽吳勛戚文武之莊田職田,也都全部沒入官田,分與百姓租種。”盧永漢抱拳回話,“職下已命各大小監軍,督辦此事。私田者,強令田主減租減息,不許收取押租,田稅則由地租之中扣除之。”
“好。”楊運鵬贊許點頭。高金山卻聽得心驚肉跳,只覺得這伙軍官面目可憎,窮兇極惡。楊運鵬也不理會他面色變幻,轉頭目視向祖才。
向祖才便抱拳道:“末將已命溫貴河之燕州四師,開赴宋城移防。職部其余各師,隨時可以東進,攻打蕭縣,只等都督下令。”
“不急,”楊運鵬擺擺手,終于露出了一點笑容,“先等山東粟總管處消息,都帥那邊,也會有教令送來。且讓大伙兒休整幾日罷。”
郭繼恩和謝文謙共署的教令很快從武昌傳至宋城,燕州軍五師邢有貴、六師點檢史廣興,分任河南、山東兩道之防御使,于各府縣點征團結兵,耕戰兩備,為地方之戍守。
郭繼恩并同時給書中書省,詳述團結兵之策:“以工匠、農夫之健勇者籍之,以恃防固,護衛地方。”
他身在行營,而號令中樞。此時梅新燦、徐雪明兩位,連同工匠等,都已經趕至武昌,立即就投入工廠忙碌起來。還有出任漢口縣令的新科探花吳俊,也在大江西岸的荒灘之上設立衙署,募集民伕開造碼頭、貨棧、堤壩等。唐頌良瞧在眼里,心下暗自嘀咕。
兩人再次巡視漢口地界,吳俊攤開輿圖比劃不休:“漕糧交兌,南鹽轉運。這片蘆葦灘,下官預備整平地面,鋪上條石,拓為街道。則必然商鋪畢集,貨通天下也。”
年輕英俊的少年才子,簇新的七品官袍,指點江山,意氣風發。郭繼恩但笑不語,不一會,又有書吏前來奏事,吳俊又風風火火跟著他出去了。唐頌良見屋內只有許云蘿侍立在側,便低聲問道:“老夫有一事疑惑,都帥英姿蓋世,武定四方,又得萬眾擁戴,正是天時人和,何以不行替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