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云蘿陪著俞惠說了許久的話才告辭出來,在病房門外,她瞧見元燾兩鬢斑白,數月之間仿佛老了十歲。她心中也很是同情這對小夫妻,卻是無言可以安慰,只能小聲囑咐他自己當心身體,不要過于勞累。
元燾低聲道謝,許云蘿告辭之后,他深吸一口氣,裝出微笑面容進了病房:“我替你洗了梨,吃一個罷。”
俞惠瞅著丈夫輕輕搖了搖頭:“你扶我起來罷。”元燾以為妻子要去茅房,連忙上前將她攙扶起來,只覺妻子身體輕如幼兒,心下愈發難受。俞惠卻只教他也在床榻坐下,靠在他身上,默不作聲地瞧著窗外的庭院。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說道:“自我嫁與夫君,二載有余,你一直待我很好,這回又病了這么久,夫君也是盡心照料,半點嫌棄也無,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只是可惜,不曾替你生下一個孩兒,我心中,很是愧疚。”
元燾心如刀割,說不出一句話來。俞惠感覺到滾燙的淚珠滴落在自己脖頸之上,她微微嘆口氣:“往后夫君再娶新婦,可不要忘了我啊。”
元燾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郭繼恩自議政院返回,見許云蘿獨坐院中,愀然不樂,忙上前蹲下,握住她的手問道:“出了什么事?”
“那位元主簿的夫人,俞家姊姊,想來命不久矣。”
郭繼恩聞言一怔,他想了想安慰道:“生老病死,都是尋常之事。不要太難過了。嗯,那兩個倭女呢,怎么不在你身邊?”
許云蘿輕輕搖頭,郭繼恩面色一沉:“想是咱們平日太過寬厚,如今竟然這般貪玩起來,回頭該好好訓誡一番才是。”
“不是,她們兩個往憫忠寺祈福去啦。”
“嗯,是我錯怪她們了。”郭繼恩牽著許云蘿的手將她拉起來,“咱們進去罷,小心別著了涼。”
許云蘿瞅著他小聲說道:“若是咱們不曾教元主簿往燕京來,想必俞家姊姊也就不會染病了。”
“這事誰也料想不到,”郭繼恩搖頭道,“人固有一死,俞小娘雖說運氣太壞,可是夫君這般真心相待,也算是無憾也。”
過得兩日,受郭繼恩囑托往醫院去探看的李樊玉回來稟報,俞惠已經于昨夜去世了。喪葬之事,軍供司已經遣人出面安排,幫著元燾一起料理。
郭繼恩聞言,也是嗟嘆不已,他瞧著李樊玉忽忽不樂模樣,知道他也想起了自己亡妻:“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
兩人一時都默然無語,郭繼恩想了想問道:“你如今獨居,瑾文瑾詩兩個孩兒,可有人替你照料?”
“如今這兩個孩兒都在學館讀書,卑職請了個婆婆來給他們做晚飯。有時候參政夫人也會將他們接過去住幾日。”
“你也是不易。”郭繼恩知道李樊玉并無再娶之意,也不打算勸他,只吩咐道,“教元主簿料理喪事畢后,即來廣寒宮任事,不可延誤。”
李樊玉微微愣神,郭繼恩解釋道:“非是本帥不近人情,教他忙碌起來,無暇分神,自然也就抑住悲傷之思。再者,他家娘子九泉之下,也不想見著他就這么一直傷心頹喪下去。”
“都帥言之有理,卑職明白了。”李樊玉點頭起身,告辭離去。
節堂之內沉寂下來,隱約能聽見遠處箭道的砰砰射擊之聲。瑞鳳郡主和陳巧韻兩個偷瞧郭繼恩,只見他默然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親衛營甲隊隊監陸祥順面帶喜色跑了進來,向郭繼恩稟道:“都帥,黑城已經克復!”
“哦?”郭繼恩大覺意外,站起身來,“這么快拿下了,想必是有甚么奇謀?”
當初室韋部將領依雷自告奮勇率部潛入黑城,駱承明擔心他入城之后被人認出,于是否決了這個提議,只教他護送阿古拉等往燕京去。燕州軍第二師點檢卻主張以鐵利部軍官豆莫真率死士偽裝成單于臺援軍,混入城去。豆莫真得知主將們的想法之后,也是慨然應命,點選了數百精銳,換上部落袍甲,假稱從單于臺趕來,順利入城。東唐軍遂里應外合,一舉破城,拿下了這個漠南草原最為重要的據點。
烏倫布臺和述律支引著敗軍向西撤往單于臺,那里南連河套,唐軍一時間不會追趕過來,可以喘一口氣,先熬過這個冬天。尚在諾真水下游的郁羅得知唐軍突然攻克黑城,也是大吃一驚,登時慌了手腳:“此地距黑城不過三百里,唐軍若來,兩日可至。咱們如往西撤至單于臺,那烏倫布臺心中本有怨恨,自然會尋機生事。若從磧口北撤,則我兄長還在平城。為今之計,當如何?”
幾個千戶也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便在這時,斥候來報,有本部一支人馬,男女老幼數千口,自磧口越過大漠而來。郁羅更覺驚訝,便自領數百精騎,往北面迎之。
這一支南來的同羅部,為首的乃是年輕的千戶都支。兩路人馬在諾真水中游西岸相遇,郁羅見到都支就皺眉問道:“神射手都支,你們為何來此?”
“今年的冬季來得特別早,大雪彌山,牲畜多有凍死者。”都支跳下馬來向郁羅稟報,“那些可以越冬的去處,都被克魯部所占據,將咱們驅趕出來。我尋思著,南邊畢竟暖和些,就領著大伙過來了。”
“竟有這事,我和我哥哥的部落呢?”
“克魯部允許他們與自己一道在獨樂河邊過冬。”
郁羅松了口氣,又責備道:“那你們也不該來這里!南面正在打仗,黑城已經被漢人奪走啦。”
跟在都支身后的那個老頭向郁羅恭敬行禮道:“咱們身份低微,可不敢去黑城,就在這河水邊安營便好。”
郁羅瞅著這個袍服破舊的老頭:“你又是誰?”
“這個是小人的族叔!”都支連忙說道。
“可見是老糊涂了,說了南邊在打仗!”郁羅很是惱火,“漢人一來,爾等豈有性命活耶?”
老頭遲疑問道:“可是馬上就要入冬了,咱們再去哪里?”
郁羅也覺得很是棘手,想了想咬牙道:“罷罷,你們跟著我,一道往單于臺去!”
于是同羅部便從諾真河岸拔營,向西面退卻。他們開拔不久,天空就下了一場小雪,這是嚴冬即將來臨的征兆。
唐軍進駐黑城,得知斥候來報同羅部動向,將領們抑住興奮之意,開始商議如何應對。
駱承明的想法是大軍在黑城及附近越冬,等待樞密院之軍令,再作調動。羽林軍點檢石忠財卻堅決主張出擊:“將來遲早會去攻打單于臺,今天吃掉這一部敵軍,將來便少些麻煩。”
常玉貴也思忖點頭道:“我師在宣化等處與同羅部交戰多年,深知其悍勇,如今其部落單,正當一舉滅之也。”
駱承明便從善如流:“既是這般,那就出擊罷。”
于是他留崔萬海部守城,羽林軍第四、第五師則向西北越過青山,追殲同羅部敵軍。
郁羅雖是命都支所部跟隨自己一道往單于臺去,卻又嫌他們老弱過多,行動太慢。于是分走部分牲畜,自率輕騎先行,而命令都支所部殿后,若有唐軍追來,則予以攔截。
都支氣怒無語,他的族叔突賀安慰道:“漢人也要過冬,再說又得了黑城,正該享樂之上,未必就會追來。”
小雪初霽,太陽重新出現在天空,這一支小部落,扶老攜幼,緩緩向西。幾個年輕騎兵從南面瘋狂打馬趕來向都支稟報,南面有大股漢軍,其前鋒騎兵已經加速追來!
都支年僅二十五歲,卻很是沉著,他立即吩咐突賀領著驚惶哭叫的女人、老幼繼續向西,自己則將七百多健壯男子全部組織起來,向南面列開陣勢。
低沉的畫角聲響了起來,南面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大片黑壓壓的人馬,和無數迎風招展的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