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也是,畢竟是長公主殿下。”郭繼恩突然笑了,鄒秀心中戒備,卻聽得元帥接著說道,“既然中書省諸相與御史臺都故作不見,那就讓她接著高樂罷。”
郭繼恩說罷,便領著隨扈們揚長而去。鄒秀想了想,轉身進了光祿寺。
正堂之內,顧時隆正在對署丞感慨道:“那楊典楊御史,只身入胡地,書生建奇功。風云際會,青史留名,將來仕途也定然是一片坦途。雖說是兇險之舉,畢竟是他有這份膽識,某也只有羨慕的份也。”
鄒秀聽得此語,心中愈發不是滋味,便隨意與顧時隆寒暄了幾句,往二堂而去。他才出現在門口,長公主便拊掌笑道:“鄒御史來得倒巧,快來與本宮一道吃酒。”
鄒秀見屋內只有一只不大的桌案,他想了想拱手道謝,然后邁步進去,徑直就在長公主身邊盤腿坐下:“既是殿下喜愛飲酒,何不就回睿思殿去?在那邊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無人拘束,豈不快活?”
他湊過來坐得這樣近,長公主倒有些吃驚,聽了這番話語,卻又笑了起來:“那可不成,本宮如今可是掌著光祿寺的職事,這還未到散值之時,本宮可不能就走了。”
鄒秀眼瞧著桌案之上只有一副碗筷,一只酒盅,他便自己將酒斟上,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不緊不慢地說道:“殿下雖掌光祿寺職事,倒也不用每日來坐衙。隔三五日前來視事,也就是了。若有緊要之公務,便教下面官員們呈送睿思殿便是,如何?”
他如此脫略行跡,阿南奉麗和那幾個內侍、宮女都瞧得呆了。長公主也是猝不及防,待他說完之后,才后知后覺地說道:“似這般說來,卻也有些道理。”
“殿下既不用每日坐衙,則可以四處去賞玩。或者與至尊一道往大學堂去,聽夫子們說些故事,豈不逍遙自在。”
“咦,與至尊一道出行,就太無趣了。本宮自有玩樂之處,卻是不必跟隨著他。”長公主嘖嘖道,“至尊又癡迷書畫,本宮眼瞧著,也是心煩。”
“就算是無趣,也要多往至尊處走動才是。”鄒秀意味深長地笑笑,站起身來告辭,“其實也不用殿下規勸于至尊,只需你多多出現在他眼前,也就夠了。”
長公主若有所思地點頭,她再想問話,鄒秀早已走了,長公主有些悻悻,她瞅著那只酒杯,面色微紅,又低頭思索起來。
次日霍啟明從西山火器廠回來,郭繼恩便與他說起光祿寺之所見。霍啟明也皺起眉頭:“此前倒是不曾想著,這長公主竟是這等任性胡為之人。依繼恩兄之見,當如何處分此事為好?”
“且由得她這般胡亂折騰,待到來年議政院集議,我一定要將此事公之于眾,教大伙來定個主意。”郭繼恩冷笑,“這一回,我要教她身敗名裂。”
“能悄悄地處置了是最好。不如請至尊出面,勸長公主自己辭了職事,不至于大家撕破面皮。”霍啟明思忖道,“聞說至尊如今愛往蘇平安蘇先生處,不如就一道過去瞧瞧?”
“那便同去。”
他們出了廣寒宮,霍啟明又取笑道:“當初若不是為了要將許小娘子帶回燕京,想必你也不會解救這位景云公主,如何,這個可算是你作繭自縛?”
郭繼恩冷哼一聲,并不回答。
金秋時節,天空蔚藍,令人神清氣爽。兩人領著隨扈進了學堂大門,一路漫行至蘇平安的小院,進去一瞧,懷明皇帝果然在此。身邊還跟著鄒晃和一位他們不曾見過的白須老者,這幾人與蘇平安皆手執毫筆,正在議論書法。庭院之中一張長桌,鋪滿了字紙。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女,穿一件茜色對襟襦裙,披一條牙白色披帛,形容昳麗,含笑低語,正與懷明帝等人一道議論評點,顯得很是落落大方。只是眼見郭繼恩進來,少女眼中瞬間流露出驚喜之色。
這少女便是郭繼恩此前曾經見過一面的顧蓓,他覷著本多秀彌和深田小紀兩個東倭少女正在磨墨,卻不見許云蘿在此。正要詢問,懷明帝已經向他和霍啟明招手道:“都帥和參政來得倒巧。”他又指著那白須老者道,“這位便是唐九松唐先生。”
自從新皇登位,趕來燕京的賢達名士便是愈來愈多,這些人親身經歷了如今燕京城的繁華舒適之后,又都致書各自好友學生等,教他們皆往燕京來。盡管如此,眼見書畫大家唐九松出現在這大學堂內,也是令霍啟明頗覺驚訝,忙拱手道:“原來九師也來了燕京,其實應當早些知會咱們,必定倒履迎之也。”
“這個萬不敢當。”唐九松倒也坦然,又轉頭對懷明帝說道,“書法之要,在乎麗而不媚,內有筋骨。陛下這幾筆,未免有些油滑。”
懷明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鄒晃便問道:“九師瞧著在下方才所寫的字,不知有何評點也?”
“你的不用瞧了,好作奇怪之體,其實俗不可耐。”唐九松毫不客氣。
鄒晃也不以為意,連聲大笑。
那顧蓓一雙妙目只在郭繼恩身上,款款行禮之后輕聲說道:“都帥也請過來瞧瞧,奴婢這字,可有不足之處?”
“不會瞧,如今樞府之中,皆用鐵筆炭筆,書法之風,早為之一變矣。”郭繼恩果斷拒絕,又轉頭問那兩個倭國少女,“許令史為何不見?”
“小夫人說要出去走一走,又吩咐奴婢等不必跟著。”本多秀彌慌忙答道。
蘇平安放下毫筆瞅著郭繼恩道:“在這學堂之中,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者,尊夫人身手出眾,便有居心不良者,也不能奈她何。”
霍啟明見此地人多,知道不能談事,于是對郭繼恩道:“你去尋許令史罷,我留在這里便好。”說著又對本多秀彌笑道,“還不快給道爺拿一支筆來?”
郭繼恩點點頭,轉身便走。顧蓓神色有些失落,卻不敢跟上去,只能眼睜睜瞧著他出了庭院。
唐應海和陸祥順遠遠跟在郭繼恩身后,眼見著他沿著湖畔慢慢朝著藏書樓的方向踱步過去,然后在一塊石凳之旁停下了腳步,許云蘿正坐于石凳之上,默默瞧著湖面。
“都帥如何就知道小夫人是在這邊?”陸祥順小聲詫異道。
唐應海想了想:“或許這便是詩人說的甚么,心有靈犀?”
郭繼恩將手按在許云蘿瘦削的肩膀上,少女回過頭來注視著他:“都帥怎地今日過來了?”
“若有一日,我將長公主下獄囚禁起來,你會替她求情么?”郭繼恩并不回答,卻是直截了當詢問道。
許云蘿面容之上絲毫未露驚奇之色,她想了想沉靜說道:“不管怎樣,還是懇請都帥能留住她性命為好。”
“嗯,這個我能答應你。”郭繼恩挨著她一塊在石凳之上坐下,吁了口氣道,“政事堂諸相,皆擔心燕鎮之軍不能進取中原,以致后患,其實呢,季氏之憂,在蕭墻之內也。”
次日,許云蘿重新換上軍袍,跟著郭繼恩進了廣寒宮西節堂。她小聲問瑞鳳郡主:“殿下最近在宮中可有見著長公主么?”
瑞鳳也聽說了堂姊在衙署之中日日笙歌宴飲之事,她神色有些狼狽,低聲搖頭道:“我如今都不往睿思殿去,長公主亦不往寶慈宮來,是以我們兩個彼此極少相見。”
陳巧韻聽見她們對話,忍不住好奇問道:“長公主都不去向娘娘殿下問安的么?”
郡主和許云蘿都輕輕搖頭,陳巧韻頗覺不可思議,也不禁連連搖頭。霍啟明恰好進來,瞧見這情形便笑了:“哈哈,你們是三只撥浪鼓么?”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三十出頭模樣的軍官,相貌英武,氣度從容,佩戴著麒麟頭加一對刀劍的二品制將軍臂章。瑞鳳郡主和陳巧韻都覺得他極是眼生,可是二品軍階的高級將領,燕京城中極是少見,卻不知這人是誰,兩人心下都有些疑惑。
許云蘿連忙屈膝行禮:“劉統領萬福,可是今日到的京城么?”那兩個女孩才恍然明白過來,駐于都里城的水師統領劉清廓返回京城了。眼見這位劉統領面相如此年輕,她們心中都有些驚訝。
、劉清廓其實已經年滿四十二歲,只是看起來顯得十分年輕。他向許云蘿回禮,又抱拳參見郭繼恩。郭繼恩便吩咐他坐下說話,又瞅著他笑道:“吹了三年多的海風,劉兄的面容竟是全然未變,倒是駐顏有術。”
劉清廓也笑了:“都里城其實還好,海風也不算是很厲害。”
霍啟明晃著麈尾,也在椅子上坐下:“聞說如今的都里城,其繁華富麗不亞于沈陽,商埠云集,船廠之中,每月造船數十艘?”
“是,商船、漁船,都里船廠什么都造。港口之中,則有山東、淮東、廣南,新盧,甚至東倭,都有許多客商往來。如今的都里城,的確是模樣大變矣。”劉清廓想了想又說道,“都里刺史拉巴迪亞,得知卑職接了軍令要往燕京來,很是抱怨,說他也該帶著妻兒回燕京來瞧瞧都帥和參政二位才是。”
郭、霍二人都笑了,郭繼恩便道:“教他安心呆在都里城便是。若敢擅自離開,郭某也決計不會姑息,必定就將他打發到黑水道勃利州去。對了,聽劉兄方才之言,如今船廠沒有再造戰艦,皆為民船?”
“是,”劉清廓雙手都擱在膝蓋之上,正襟危坐回答道:“此前已經接到真人書信,說是戰艦須得再為改進,是以船廠這邊將戰艦的活計都停了,專等新船圖樣送至。”
“如今還沒有新圖樣,”霍啟明說道,“不過,新船必定是三千料、四千料之大艦,外殼敷以鐵皮,足可為海上之霸王也。”他見劉清廓不能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便又笑道,“明日跟著咱們去火器廠瞧瞧,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劉清廓恢復了如常神色,其實心中極是好奇。
許云蘿對火器廠有些害怕,郭繼恩也不教她跟著,與霍啟明、劉清廓兩個,由親衛營甲隊護送著往西山去了。許云蘿于是依舊領著本多秀彌和深田小紀往學堂去聽講。一直獨來獨往的顧蓓卻總是轉頭瞧著許云蘿,眼中頗有憤懣委屈之色。
許云蘿心下疑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瞧著自己。只是她性子沉靜,也并不以為意,于是顧蓓的表情愈發憤怒。蘇平安知道她心中所想,便慢條斯理說道:“數載同窗,這也是佛家所言之緣分。當心生歡喜,誠心相待之,才是正理。”
“是,先生的教誨,學生都記住了。”顧蓓垂下頭來。
蘇平安滿意地點點頭:“嗯,那你就去替為師烹茶煎水罷。”
許云蘿等三個來自西海池的女孩都很是詫異,此前蘇平安一直是叫許云蘿磨墨,本多秀彌和深田小紀烹茶,顧蓓只需陪著老師說話即可。今日之事,讓人頗覺并不尋常。
顧蓓也愣住了,她轉頭瞧瞧本多秀彌,終于沒有出言詢問,起身去預備茶具。
這一天,蘇平安一直在使喚顧蓓,他自己則品著茶,慢條斯理地給許云蘿等講解陶詩。不但那三個女孩聽得入神,顧蓓也漸漸停下手中的活計,被老師的講解深深吸引住。直到蘇平安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顧蓓才又開始忙碌起來。
放學之后,本多秀彌和深田小紀開心地一邊議論著,一邊跟隨許云蘿回到西海池。用過晚飯之后,這兩個女孩干活之時依然議論得十分熱烈。許云蘿只是默默地聽著,不發一語,聽到有趣之處,也只是抿嘴一笑。
兩個女孩服侍她沐浴之后都去睡了,許云蘿獨自在庭院之中徘徊。天空之中云層很厚,星光月色俱都不見,許云蘿知道,這是要變天的預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