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又名紫微城,坐落于東都西北隅的高地之上,面積極為闊大,其輝煌壯麗,亦是天下無出其右。只是宮城正門應天門緊閉,公主一行乃從西面長樂門入宮,穿過前庭直至安淑妃所居住的凝華殿。
這處殿宇北面是一片小湖,岸邊綠樹成蔭,景致宜人。殿內卻是氣氛壓抑,愁云慘布。安淑妃年近三旬模樣,衣著素雅,姿容艷絕,卻是一副愁苦神色。她有些疑惑地瞅著四下打量的白吟霜。
白吟霜察覺她的目光,便轉頭微微一笑。這位安淑妃乃是綏德撫寧人氏,少時便以美貌出名,后來被選入宮中,成了雍平皇帝的妃子。因為未有生育,皇帝便將早逝的夏淑妃一雙兒女都交由她來撫養。
景云公主摒退左右,白吟霜上前行禮,將來意說明。安淑妃聞言心驚膽戰道:“咱們就這樣出逃,若是被人察覺,豈不是白白丟了性命。”
公主聞言冷笑道:“難道被困在這里就能活得長久了么,當然,以娘娘美貌,想必也是能夠活下去的。只是史官們又會如何記載?”安淑妃面紅耳赤,低下頭來。
白吟霜聽出話里有話,想了想問道:“如今宮中,尚有幾位妃子,幾位皇子?”
“往東都來的路上,胡皇后因為奔波小產,至今有些神志迷糊。此外尚有祁賢妃、此處的淑妃娘娘,還有一位李昭儀,和一位陳淑妃。王美人何美人因為不堪魏王玷辱,都已經自盡了。”公主語氣平淡,“宮內除了益王之外,尚有六位皇子,公主除了我之外,還有兩位,一位已經出降,另一位安康公主,被魏王帶去了汴梁。”
她見白吟霜目視自己,便指了指侍立一旁的許云蘿:“原本魏王意圖逼迫于我,幸虧有云蘿出手,險些一劍結果了他。是以僥幸保住了清白身子。”
“魏王惱羞成怒,聽說原本打算派兵來取了我們姐弟性命,被謀士所阻止,咱們這才茍活至如今。”她繼續說道,“料想其人篡位之后,必定也不會再容我們活著。”
白吟霜點頭表示明白,又轉頭詢問安淑妃:“以娘娘這等美貌,若留在此處,想必魏王奪位之后會將你納入后宮。若是決定跟著咱們出逃,或許會半道橫死,或許能夠逃出生天,總之是吉兇難料。你可要自己想清楚了。”
景云公主見她神色猶豫掙扎,便輕笑一聲:“給魏王做妃子想必也沒什么不好,左右都是侍奉男人。娘娘往后見了安康,彼此還可以姊妹相稱呢。”
“你別說了,”安淑妃掩面顫聲道,“這等羞煞愧人之事,我著實做不出來。罷罷,我跟你們一起走,即便是死,咱們也死在一處便是。”
景云公主長松一口氣:“我這就命人去叫澤榮過來。”
益王李澤榮今年才一十四歲,眉目清秀,卻是稚氣未脫。安淑妃命他上前,摸著他的衣袖感嘆道:“榮兒才至我這里時,不過是個六歲的娃娃,如今都快和我一樣高了。只是若事有不濟,我又有何顏去面對你的娘親?”她說著不禁聲音哽咽起來。
益王懵然不解:“娘娘究竟在說些什么,孩兒竟是全然不懂。”
“沒有什么,聽說你喜歡作畫,如今畫得怎樣了?”
“畫畫極是有趣,只是孩兒想著,到哪里去尋個名師來指點一番才好。娘娘可以幫孩兒物色么?”
尋常對話,自有一種悲涼之意。白吟霜不忍再聽,信步至欄桿前注視著平靜的湖面,暗嘆了一口氣。
“白姐姐為何嘆息?”許云蘿不知何時悄然來到了她的身邊。
“此處雖然奢麗,其實不過是個鐵鑄的牢籠,所有的人,都在苦苦掙命。”白吟霜搖頭感慨,“原以為像我這樣家破人亡、四處飄零的算是苦命人,卻原來,便是無比尊貴的皇宮之中也好不到哪去。反倒是我,如今有情郎體貼相伴,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比之宮廷中人,不是更加的逍遙快活?”
她見許云蘿眼中迷惘之色,不禁笑了:“你還小,便是說了你也不懂。我且問你,這番行事,極是兇險,不害怕么?”
“婢子瞧姐姐,也是全然沒有害怕的模樣,那么婢子自然也不會害怕。”許云蘿沉靜說道。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什么都看得淡了。倒是你,小小年紀這般鎮定,甚也難得。”白吟霜說著轉頭望向遠處,“我倒恨不得現在就從這里飛出去了。也不知道老爺和云錦妹妹,眼下在做什么。”
公主領著白吟霜離去之后,傅沖、林文勝等都現身出來,議論著如何營救之事。霍啟明見郭繼恩一直默坐不語,便過來低聲說道:“救一個也是救,救三個也是救。要緊的是在玉清宮將人接住之后,咱們又如何行事。我瞧你這般模樣,便如撞邪一般,莫非是被那許云蘿給迷住了?”
郭繼恩緩緩抬頭:“其他人都不要緊,這個許云蘿,我一定要將她帶回燕都。原本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帶上這個公主,見到她的那雙眼睛,我就立即下定了決心。”
霍啟明大奇:“你什么時候見過這個小娘,我怎么不知道?況且她才多大,你當初就算見著,如何就這般刻骨銘心?再說了,我瞧她對你,可不像是認識的模樣。”
“干卿何事。”郭繼恩呲牙,“不認識又有什么打緊,往后不就認識了么。咱們這么多人聚在此處,未免太過打眼。得趕緊分頭離去。”
他說著起身推門出去,召喚吳守明過來:“你和傅參軍兩個,騎馬出城,連夜趕往磁縣。教李續根揀選精銳,潛入安陽府境,預備接應咱們。現在就出發。”
傅沖問道:“主公這邊,只怕是人手不足?”
“不用擔心,你們只管趕過去,愈快愈好。”
傅沖只得答應了,和吳守明兩個先行離開。郭繼恩又吩咐霍啟明:“你領著云錦妹子,現在去北市,多買些女子衣裳回來備用。教林都尉陪著你們一塊。”
“說的是,這個須得備足,免得露了馬腳。”霍啟明深以為然,連連點頭。郭繼恩又對舒金海、程山虎道:“咱們現在去買船。”
于是眾人分頭行事,各自離開太虛宮。
霍啟明領著季云錦,由林文勝作陪,向北行至北市,往成衣鋪里挑選衣衫。霍啟明嫌棄道:“全是粗布衣衫,顏色又這樣難看。”季云錦抿嘴輕笑,并不搭理他,只管聽著店伙介紹。
霍啟明甚覺無趣,轉頭瞧著林文勝道:“你神色何以這般古怪?”
“便是有些心神不寧。”林文勝不安道,“在下身上只帶了一把牛耳尖刀,萬一有事,這兵刃不夠趁手。”
“你也覺著古怪?”霍啟明漫不經心道,“不知哪里來的牛鬼蛇神,似乎在盯梢咱們。想必是此地潑皮閑漢。若果真敢來惹事,道爺我必定要教他們知道厲害。”
“還是不可大意,真人,回頭咱們去鐵匠鋪,挑兩件兵器罷。”
“不可,道爺我這身裝束太過惹眼,”霍啟明搖頭道,“若動兵刃傷了人,未免驚動官府。喂,云錦妹妹,你倒是快些兒。”
季云錦一口氣挑選了八件衣衫,霍啟明付了賬,三人便出了成衣鋪。兩人左右護衛著她,由林文勝拎著包袱,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出了北市,往郭繼恩在景行坊入住的邸店而去。
天色已近黃昏,眼看快到了宵禁的時辰,同德寺附近的坊道之上一片寂靜。遠遠跟在三人身后的那幾個身影加快了腳步,逼了上來。
三人停下腳步,霍啟明和林文勝轉頭瞧見來人裝束,不禁心下一沉。霍啟明一擺麈尾,鎮定說道:“光天化日,一個個黑衣蒙面,是準備要殺人越貨嗎?”
為首的那個蒙面男子抱拳道:“這位真人料想岔了,咱們不是來殺人的。只是想多嘴問一句,幾位究竟是要用什么法子,將公主從禁中給弄出來?”
“什么公主,你在胡說些什么?”
“真人何必隱瞞?幾位這兩日在那太虛宮中,不就是為了等候景云公主么?”那黑衣人輕笑道,“見著公主或許不難,只是如何將她弄出來,在下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是不明白,是以要請真人指點一二。真人若是不想說,咱們便只好勉為其難,將幾位都帶回去。不知真人的同伴們,察覺幾位突然不見,又會如何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