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時權微黑的面孔一陣猙獰扭曲,終于平靜下來,低嘆一聲道:“趙點檢于小人有救命之恩,是以今日小人冒死妄為,將他送出城去。小人私義雖了,卻愧負國恩,更是無顏面對眾位同袍了。”
護在他身前那名哨長惶惑道:“團練,你這…”
張時權打斷他道:“不必再說了,你們降了罷。”說罷橫刀往自己頸上一抹,頹然栽倒。
郭繼恩大怒:“都給我拿下!”
親衛營官兵一擁而上,將放棄抵抗的最后三人擒住。于貴寶等人終于擠了過來,見郭繼恩平安無事,心下都長松了口氣。于貴寶都差點要哭了:“老夫冒死苦諫,少將軍往后再不可行此輕率之舉!今日萬幸無事,若是傷著些兒,教職等如何自處!”
他說著又轉頭叱罵王慶來道:“糊涂東西!你身為親衛之長,理該護住主帥周全,如何還讓統領沖陣在前!老夫要免了你的官,發落至煤場去,教你一世也不見天日!”
“不要罵他了,趕緊審個明白。”郭繼恩打斷他道,“是我教他領人跟著的。”
張季振擠到郭繼恩身邊抱拳道:“末將這就率領人馬,出城追拿趙時康。”
郭繼恩還刀入鞘,抬頭瞧瞧已經漸漸亮起來的天色,點頭道:“可。薛寧,你挑一員團練,帶上騎兵與張團練同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薛寧略一思忖,便喝道:“芮殿文芮團練!”
“卑職在。”一名身形瘦長的校尉應道。
“我將騎兵都交與你,替張團練帶路。”薛寧吩咐道,“如今已至卯初時,天色已亮,教軍士們務必抖擻精神,仔細搜檢!”
“是。”那芮團練急忙領命,返身回去召集人馬。很快,兩路騎兵匯合在一處,打馬加速沖出了關城北門,步軍官兵們緊跟在后,出城之后便分作小隊,迅速散開。
郭繼恩步出北門,挑了一塊山石坐下,瞅著眼前地勢險峻的角山。暗藍色的蒼穹之下,東面的天邊已經微微露出曙光,從半山坡往下,各種野花競相開放,將群山裝扮得絢彩多姿,從半山往上,怪石嶙峋,一道年代久遠的邊墻蜿蜒而進,有幾處地方都已經坍塌了。
他眼瞧著不少士兵從坍塌的缺口處翻了過去,繼續向北和東面去搜尋逃犯,微涼的晨風吹得軍袍獵獵作響,他卻滿心焦躁,忍不住搖頭自語道:“今日這事,實乃奇恥大辱。”
跟在他身后的段克峰與程山虎彼此對視,段克峰低聲問道:“今日是你第一次殺人罷,可有何不適么?”
程山虎搖搖頭:“當時無暇顧及,現在回想起來,倒有些想吐。”
段克峰笑了笑:“往后就好了。”他瞧瞧跟過來的拉巴迪亞,想了想又道,“拉巴參軍,之前我倒沒瞧出來你也是條好漢子,上回對你很是無禮,還請不要見怪。小可是個粗人,性子甚是魯莽,往后還要請拉巴參軍多多指點一二。”
“我沒有見怪,”拉巴迪亞笑了笑,“不過我的姓氏是拉巴迪亞,不是拉巴。”他見段克峰有些為難的神色,又補充道,“當然,我也很喜歡你們叫我胡子拉巴。以后可以繼續這么叫我,我不會生氣的。”
于貴寶、畢文和、薛寧和顧齊元等也都走了過來,于貴寶行至郭繼恩身后,詳細向他稟報了審讞所得的供狀:張時權主動請命,后半夜領人值哨北面城門等處。他平素都令人覺得謹慎可靠,于是薛寧和顧齊元也就允準了。
及到寅初時分,張時權已經糾集起近百名忠于他的軍士,闖入監牢殺死守衛,解救出趙時康等人。趙時康本想領著人反殺入點檢署,但見親衛營戒備嚴謹,只得放棄念頭,直接奔向北門。途中卻被值更巡哨的軍士察覺,張時權只得讓趙時康父子等奪門先行逃出,自己領著死士守住北門,不讓關城內的兵馬沖出追趕。
顧齊元小聲辯解道:“這張時權平日甚少言語,與趙時康亦并無特別親近,卑職也是不曾料想此人竟會行如此之事。”
郭繼恩一直沒有出聲,過了好一會,他突然問道:“張時權乃是你麾下乙旅甲團團練?”
顧齊元心頭惴惴:“是。”
“人心難測啊,”郭繼恩有些感慨,“為報趙時康當初相救之恩,這張時權甘愿拋卻性命。你們說他平日木訥少言,卻也有近百死士情愿為之效命。而趙時康,我記得他的從弟趙時順便是死于東虜人的刀下,這是真正的血仇啊。如今他卻投了東虜,真不知往后他想起自家從弟,又會做如何想。”
段克峰撇嘴道:“他多半會覺得,自家逃奔東虜,乃是逼不得已,甚或將咱們視作生死大仇,也未可知。”
郭繼恩搖搖頭,依然沒有起身:“趙時康降奔東虜,對咱們來說,是一個最壞的結果。”
于貴寶勸解道:“此人已成喪家之犬,即便降了東虜,想必亦無能為也。”
郭繼恩仍然搖頭:“非也,此人熟知關內地形虛實,那東虜首領烏倫里赤,有雄才而得眾心,既得趙時康,實如虎添翼也。往后這臨榆關,形勢就愈發險惡了。”
于貴寶只得繼續勸道:“此時多想亦是無益,還請統領先入城內,用過早飯再議罷。料想到時張季振等必已擒回此賊矣。”
郭繼恩卻依然固執搖頭:“請于監軍領著眾位先去用早飯罷,不用理會我。山虎、克峰,你們也輪番去用飯。”
他神色不容置疑,于貴寶只得應承,領著軍官們先去用早飯。段克峰也跟著離去,回來接替程山虎時,順便還給郭繼恩帶來了兩塊胡餅。
郭繼恩卻不肯接:“我不餓,你自己吃了罷。”
“少將軍,好歹吃一口,這可是羊肉餡的,甚是鮮美。”
“我沒胃口。你給拉巴迪亞罷。”郭繼恩愈發焦躁,他忽地起身,轉身快步進了城門,軍士們已經將尸體都搬走,他呆立了一會,又轉到城墻之上,向遠方眺望著。
拉巴迪亞從段克峰手里接過胡餅咬了一口:“將軍現在心情很壞,而且很憤怒。喔,多么美味的羊肉。我應該上去告訴他,沒有什么煩惱是一頓美食解決不了的。”他正要上城墻去找自己的主帥,卻又停下了腳步,“你聽見了嗎?”
“馬蹄聲!”段克峰點頭,“張團練他們回來了。”
城頭上的郭繼恩比他們更早瞧見騎兵返回,便又急忙從城墻上下來,然而張季振和芮殿文帶回的消息卻是,曹林宗在竄逃途中被射殺,趙元吉被生擒,唯獨走脫了趙時康。
曹林宗的尸體被扔在馬背上,身上還插著幾支羽箭。那趙元吉雙臂都被捆住,軍士將他從馬上拽下,跌落塵埃,一臉絕望灰敗之色。郭繼恩惱怒地盯著此人,手握刀柄,恨不得一刀將他劈做兩半。
拉巴迪亞忙湊到他耳邊道:“將軍,請勿焦躁!依照閣下制定的軍紀,此人必須交予監軍司審決,請閣下不要做出違犯軍紀的事情。”
郭繼恩忍了又忍,終于沒有拔刀出來:“押入監牢看嚴實了,等著監軍官來審個明白。”
“是。”
他轉頭離開了北門,回到點檢署,沉思良久,直到于貴寶等人用過早飯過來。
于貴寶先是招呼諸將坐定,然后斜眼瞧著顧齊元:“顧巡檢,那張時權乃是你的部屬,這個失察之責,你逃不掉,老夫所言,你可有不服?”
郭繼恩有些詫異,他瞧著老將軍,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顧齊元面容苦澀:“是,末將失察,并不敢辯駁。”
于貴寶點點頭,神色威嚴:“下屬反叛,殺害同袍,你身為上官,有輕信失察之責,況且你前罪未宥,兩罪并罰,本該斬首示眾。今日卻先寄下你的人頭,貶為八品副尉,改至統領親衛營處效命。監軍司這般處分,你服是不服?”
顧齊元哪里敢說個不服?只得起身叩首道:“監軍寬厚,留下了小人性命,小人心服口服。往后必定洗心滌慮,常思己過,再不敢犯!”
于貴寶這才轉頭瞧向郭繼恩,見他點頭,于是吩咐畢文和:“收了他的都尉臂章!”又轉頭對王慶來怒喝道,“自今日起,監軍司會頒下新令,若主帥臨陣遇傷,或亡者,親衛營自營管、營監以下,皆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