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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練足嘉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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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周恒、賀廷玉次日即率領著一營兵馬離了燕都,往常山府而去。他們自永濟渠乘船向南,到了衡水府境內之后再換馬向西,約莫五六日即可抵達。西苑軍營之內,便由郭繼恩親自率領,每日操練。木刀、木槍、木牌、弓弩,校場里喊聲震天,令旗揮舞,一派火熱情形。

  麗日晴空之下,眾軍士都圍在演武廳前,觀看郭繼恩與駱承明兩個比試槍法。兩人各持一桿去了槍頭的長槍,你來我往拼斗了三十余回合,惹得圍觀眾人喝彩聲連連不絕。

  霍啟明坐在廳前交椅上,眼看駱承明漸漸有些不支,便起身喊道:“都停手,停手!你們已斗了這許久,依貧道瞧來,再打上個三天三夜,也是個不分勝負。這也不用再比試下去了,都過來歇息罷。”

  郭繼恩聞言,首先跳開,駱承明跟著罷手。兩人各自拿汗巾擦了汗,又有軍士捧上涼茶來。駱承明仰頭大口咕咚喝個干凈,連聲贊道:“這涼茶是霍真人調制?倒是教人周身上下,無處不爽。”

  霍啟明笑了笑:“方子是我出的,煎煮卻是火兵們的活計。”他說著一擺麈尾,重新在交椅上坐下,“駱巡檢,你這身武藝,果然了得啊。”

  “真人不用替我遮掩,”駱承明淡然一笑,“我自家事體,自家清楚。再斗個十余回合,我必然落敗,統領大人才是真正好本事。”

  郭繼恩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聞說駱巡檢是將門之后,又是武舉出身?”

  駱承明點點頭:“卑職乃是雍平元年的武進士,家父是羽林軍中一名團練。原本駱某是想在羽林軍中謀個差事,也好留在父母身邊。怎奈掌軍太監收了別家的銀子,于是將我的名字頂了。駱某到得燕都不久,中原兵亂又起,羽林軍在宛城被龐信的兵馬殺得大敗,家父歿于亂軍,連尸骨都尋不著,我便絕了回西京的心思,索性將老娘接了過來,安心呆在此地了。”

  郭繼恩點頭道:“抽個空晌,我們也去貴宅拜望一下令堂。”

  駱承明苦笑道:“這如何敢當?”

  郭繼恩笑道:“咱們是軍中同袍,這都是該當的。”霍啟明插嘴問道:“如此說來,駱巡檢入燕州軍竟有十五年了,那想必你也參與了雍平三年的渾達克之戰?”

  駱承明在交椅上坐下,吁了口氣道:“不錯。先前老令公出鎮燕郡,胡人不敢南下,及至司空接任,又在柳城大破東胡,是以邊境太平了好些年頭。卻是誰都沒有想到,先都督第一次出征,就在渾達克沙磧吃了這么個敗仗。此役中先督帥腿上中了一箭,是我將他救了出來。因此緣故,先督帥對我頗為提攜,后來還賜了一名婢女與我做妻室。仔細想來,令尊待我其實不薄,倘若他事先留有遺命,我倒未必會擁戴大郎做這統領之位了。”

  霍啟明撫掌笑道:“大郎若是不來搶這統領之位,只怕是先都督的兩個嫡子如今都已成了刀下之鬼,況且他們母子三人眼下小日子過得好好的,你也不必心中有愧。話說,你們在渾達克吃了敗仗,倒是害得我們苦!想想罷,從那一戰之后,圖韃年年入寇擄掠,苦了多少百姓。我跟著大郎才到武城,就遇著圖韃犯邊,我跟著他一個小小隊正,在敵陣中殺了個七進七出,如今回想,依然驚心動魄。”

  郭繼恩指了指自己右眼眼角處一個不起眼的傷疤:“當時差一點就成獨眼了。”

  謝文謙也笑道:“那時我還是郭隊正旗下一名小小哨長,激戰之中,身中四創。若不是霍真人及時救治,我早就是個死人了。”

  駱承明點頭道:“獨石廟一戰,大郎的確打出了威名,此后大小二十余戰,又無一不是大勝,圖韃人也是被殺破了膽。如若不然,這兩年邊境上也不會如此太平。你又請開邊市,由是商旅往來不絕,生計興旺,這份見識,我是萬萬不及的。”

  郭繼恩正要說話,程山虎來報:“于護軍、楊校尉兩位已至轅門。”霍啟明笑道:“運鵬兄可算是到了,快請他們進來。”

  不一會,于貴寶、楊運鵬先后來到廳前行禮拜見。駱承明定睛瞧去,這楊運鵬大約二十七八年紀,膚色黝黑,身形壯實,面相憨厚。郭繼恩領兵來賺燕都之時,這楊運鵬被他委派留守燕平縣城,可見其為人持重勇決。駱承明正在胡思亂想,卻見楊運鵬微笑向他叉手道:“駱巡檢,早聞大名,今日得見,還請多多指教。”

  駱承明忙叉手回禮道:“不敢,楊團練是郭統領得力愛將,屢有戰功,駱某很是欽佩,今后咱們須得多多親近。”

  寒暄既畢,郭繼恩便吩咐兩位坐下,于貴寶面帶憂色道:“統領鈞令,末將已經接著,只是這監軍司,是何等要緊的去處,賞罰升貶,權柄極重。末將深恐難于勝任,若有差錯,辜負了統領厚望,卻不是小事,還請統領慎思,另委他人為好。”

  郭繼恩擺手笑道:“監軍使一職,除了于護軍,郭某實不做第二人想。恰如護軍所言,監軍司權柄極重,非得要護軍這樣德望高卓的老將來,才能鎮住下面這些崽子們。護將軍就不要再推辭了,監軍司由老將軍掌總,謝副使佐之,另外,”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郭繼騏,“我讓繼騏來做個監軍判官,軍紀申令,我會與你們一道修訂出來,檄傳諸師,教眾位官兵,俱都知曉。”

  郭繼騏一愣:“我去做判官?”

  “對,你去。監軍之職,樁樁件件,都是細務,你要學著耐心去做。”郭繼恩笑道,“這軍紀,說到底,只是三件,其一,進退聽令,其二,不取黎庶分毫,其三,收繳歸公。”

  謝文謙點頭道:“咱們跟著郭統領,戍守宣化之時就是如此。統領的軍紀定得很細,不可打罵士卒,不可強買強賣,不可調戲婦女,不可侵奪同袍財物,不可損毀兵器甲仗。其實都是些淺顯道理,只要說明白了,大伙都會聽從。”

  郭繼恩點頭道:“既然你都記得,就與于護軍、繼騏兄弟一起抄寫出來,有什么要改動的地方,一起參詳。還有你,運鵬兄,你要盡快往南苑軍營,那邊的兵馬,暫都歸你節制,回頭你就與護將軍辦理交接。自今日起,楊運鵬擢升四品都尉,授中軍乙師檢校副點檢,即日上任。”

  “是。”楊運鵬忙起身斂容應道。

  郭繼恩又囑咐道,“夫法者,以水之平,廌觸不直者去之。所以要公正,公平。士卒有違忤,當有懲戒,軍官有違忤,亦當如此,不可偏袒人情,你們都要記住了。且都去罷,我已命人打掃監軍院,換了牌匾,今日就可進去理事。記住,監軍職分之事,任何人不可干預,即便是我,也只可建議,若于理不合,只管駁回來!”

  “是!”三人肅然起身受命而去。

  郭繼恩又當場署下軍令,鈐了銀印,楊運鵬遂領命告辭。駱承明也告辭離去,霍啟明便笑嘻嘻瞧著郭繼恩道:“繼恩兄,看你如今召將行文,十分利索,卻不知有沒有想過,你上表請襲父職,若朝廷不允,又當如何?”

  “朝旨不允之事,確有舊例,”郭繼恩說道,“不過以眼下局勢,多半不會。如今魏王梁忠順獨攬朝政,天子實為傀儡。當年龐信兵亂,盧家出兵勤王,被魏王軍襲擊,兩家早成生死大仇,彼此相斗已經十年,魏王要全力對付盧知守,他是瘋了才會在這個時候激怒于我?”

  “你就不怕他先逼反了你,然后遣兵來滅了燕鎮?”

  郭繼恩嗤笑一聲:“盧家虎視眈眈,魏王軍馬雖強,未必就能先滅了燕鎮,只怕是前陣未捷,后院起火。況且吳州徐敬徽徐智玄父子,山東馬世仁,哪個是易與之輩?魏王老于兵事,決計不會干這種蠢事。”

  霍啟明點頭:“既然你已想得明白,那就好。如今咱們便等著朝廷制書到罷。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朝旨不到,總是教人心中難安。”

  郭繼恩倒是顯得胸有成竹:“不用著急,咱們也得給魏王一些時日,讓他掂量清楚嘛。”霍啟明卻又皺起眉頭:“那個田安榮,還有耿沖,怎么還不回來?我當初也是眼瞎,竟然相中了這么個憊懶貨!”

  郭繼恩手段迅速,三日之內,便將中軍的兩個師編制調整完備,各團都設置了工輜營和大小監軍。雖然天氣開始炎熱起來,他還是毫不遲疑地下令軍隊出營練足。

  與普通士卒一樣,郭繼恩也給褲腳打上綁腿,腰佩橫刀、皮囊、干糒袋,另有角弓、胡䩮、羽箭,頭上束著一條青黑色的抹額,精神抖擻,健步如飛。他走入長亭回望,但見碧空白云之下,長槍如林,旌旗獵獵,隊伍分作四列,齊齊整整走在官道上。偶有過往商旅行人,都慌忙讓至道旁,一邊觀看,一邊小聲指點,不時嘖嘖贊嘆。軍士們聽得這些稱贊的言語,都將頭高高昂起,步子走得愈發矯健。

  斥候隊打馬飛奔,前出十余里之外查探有無異常,輜兵身穿漆成黑色的皮甲,拉著馱馬、大車,跟在戰兵之后,行軍不緊不慢。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團練高政永走得口干舌燥,滿頭大汗。無奈領頭的統領都是與士卒一道步行,高政永心中便是再有怨言,也不敢說什么。

  他在道旁一塊石頭上坐下,摘下烏皮靴,倒出里面硌腳的異物,拿起皮囊灌了一大口涼開水,又冷眼瞧著長長的軍伍行列踏著齊整的步子前行。

  監軍判官石忠財一邊走,一邊領頭高聲唱道:“候騎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陣如明月弦。”官兵們跟著扯起嗓子唱將起來,登時聲若奔浪,響徹云霄。不知怎地,高團練忽覺身上汗毛豎起,涌出一股雄壯的心緒,不禁低聲道:“入娘的,倒又有了十分氣力是怎么回事。”

  霍啟明打馬過來,見高政永手里捏著烏皮靴,便笑道:“高校尉,莫不是腳疼了,要我幫你瞧一瞧么?”

  “不妨事,歇息了一會,已經好了。”高政永連忙又將靴子穿上,站起身來。霍啟明又道:“若是實在走動吃力,我將馬讓與你罷?”

  高政永慌忙賠笑道:“如何敢勞動真人,果然并不妨事。”說著便回到行伍之中,一面走,一面跟著高唱:“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霍啟明繼續駕馬向前,在隊伍中見到郭繼蛟,汗出如漿,面色發白。霍啟明便道:“繼蛟兄弟,若是撐不住,你就乘我的馬罷。”郭繼蛟卻咬牙道:“沒事,我,撐得住!”走在他身邊的哨長笑了笑,將郭繼蛟的皮囊、干備袋拎到自己身上:“我替你拿一點!”

  練足的目的地是城西五十余里外的嘉福寺。軍隊只在途中稍作歇息,吃了些胡餅,便一路直行至嘉福寺。南苑的一個團也在楊運鵬的率領下練足到此處,兩軍合作一處,開始安營扎寨。兵丁們打下木樁,開挖廁溝,拉起營帳,引入泉水,十分忙碌。

  幾輛載著大木桶的四輪大車旁邊圍著不少軍士,好奇地瞧著,大木桶呈鼓形,兩端都被木板密封,木板靠近邊緣的地方還裝了一只水龍嘴,有人將銅銷拔起,便有水流出,再將銷子插回,桶里的水又被封住,幾個人不停地拔了又插,覺得十分好玩,工輜營一名隊監怒喝道:“圍在這里做什么,都沒有事做嗎!”

  眾人頓作鳥獸散,隊監自己走過來,將大木桶瞧了又瞧,忍不住又將銅銷拔起,看著涓涓細流傻樂了一會,又四下瞧瞧,這才將銷子重又插上。

  郭繼恩負手四下打量,見千峰拱翠,萬壑堆云,山寺巍峨,院落廣闊,便對身邊的霍啟明、郭繼蛟道:“咱們幾個,今夜就住這廟里罷。”

  霍啟明手搖麈尾笑道:“正有此意,雖說我是個道士,但是有屋子住,說什么我也不會去住營帳的。”

  “都是方外之人,有什么打緊,你還可以跟大和尚們坐而論道,談空說有。”郭繼恩說著便邁步往山門而去。

  大雄寶殿正門上一塊牌匾,寫的是“寂照真如”四個大字。嘉福寺住持顯明禪師聞訊趕來,老和尚須眉皆白,向郭繼恩合十行禮道:“不意將軍今日造訪敝寺,有失迎迓,還望恕罪。”

  郭繼恩忙還禮道:“冒昧前來,打攪方丈清修了。”霍啟明卻在他身后冷笑道:“顯明長老,還認得我么?”

  顯明法師定睛細瞧,一個年輕道人,只有二十來歲年紀,身著青色鶴氅,頭束逍遙巾,唇紅齒白,十分俊俏,嘴角帶笑,一副不屑模樣。法師不禁眉頭深皺:“原來是霍真人!你今日又要來挑事么?”

  郭繼恩連忙道:“大師何必與這小子一般見識,還請引我入殿禮佛罷。”

  “是,將軍,這邊請。”顯明便引著郭繼恩、郭繼蛟、程山虎等人入了大雄寶殿,霍啟明卻不進去,將麈尾往頸后一插,四處晃悠。

  寺廟規矩,過午不食,郭繼恩等人復又回到軍營用飯。然后又聽謝文謙、楊運鵬等諸將討論今日行軍之事。楊運鵬道:“中軍乙師,自然是比不上咱們旅,不過這些士卒也還本分聽調,使喚得動。如今三個團都已設了工輜營,只是監軍官缺員厲害。”

  謝文謙扶額道:“到處都缺,又何止你這一處,這個卻急不得,慢慢來罷。”楊運鵬又問道:“聽說統領預備設立講武學堂,咱們可以選些忠厚可靠的協尉副尉,進學堂讀幾個月的書,便回來充作隊監營監,如何?”

  郭繼恩點頭道:“這個自然是可以,講武學堂之事,監軍司也要盡快辦起來。我可以來做這個山長,或者讓王忠恕王點檢來做,也是可以的。再去尋幾位致仕的武將來做博士、學諭,嗯,還得請幾位大儒過來,講解經史。”

  謝文謙焦頭爛額:“你是嫌監軍司還沒累死么,行行,我們一定上心盡力,下個月,下個月一定把這學堂給辦起來。”

  郭繼恩笑了笑,抱拳道:“有勞文謙兄,那我先回去歇息了,你們也早點睡罷。記得斥候都撒出去,輪番值哨,不可大意。”

  他領著郭繼蛟、程山虎出了軍營,回到嘉福寺,早有小沙彌迎上來道:“熱水已經備下,還請將軍沐浴更衣,早入禪房歇息。”

  “多謝小師傅。”郭繼恩想了想又問道,“霍真人在哪里?”

  小沙彌面色古怪:“那位道爺在方丈房里,兩人在吵架呢。”

  郭繼恩好奇心大起:“我去聽聽。繼蛟、山虎,你們先去沐浴罷。”

  小沙彌引著郭繼恩至方丈室外,老遠就聽得里面傳來霍啟明的聲音:“叮嚀莫問如來界,本體工夫在此尋——且何謂本體?萬法根由是也。你釋家言稱法性真如,我道門稱為眾妙之門。咱們各說各語,無非證悟不同,譬如群盲摸象,有摸著象腿的,有摸著象尾的,還有的么,根本就沒摸著!”

  顯明法師的聲音傳出來:“真人所言,是說老衲什么都沒摸著,是這意思罷?”

  “不,你就是那個只摸著象尾巴的。耽空滯寂,而不知變,大謬,大謬矣!”

  郭繼恩在屋外聞言,不禁搖頭輕笑。小沙彌低聲問道:“將軍可要進去么?”

  “不用,我也去沐浴歇息了。”

  “是,將軍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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