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歷三百三十年夏,暴雨連綿,長江沿岸多處決堤,洪水自上游侵沒而下,兩岸城鎮和農田均被洪水淹沒,受災百姓不得不背井離鄉,遷往別處。
歙縣因山地居多,地勢較高,反而未受洪水影響,但是大批災民流落至此,不到半個月,城內便無法安置,可陸陸續續還有災民到達歙縣。
曹賓無法,只能命人在城外搭建窩棚,將災民簡單安置,每日早晚定時施粥。好在有張三帶領廬州甲士維持秩序,倒沒有出過什么亂子。
這一日,曹賓站在城頭,看著城外幾千災民,面色愁苦,災民越來越多,救災錢糧像座大山壓在曹賓身上。
曹賓在歙縣經營五年,百姓安居樂業衣食富足,他本覺得自己已經做的很好了,有時候都會想,若是當日不殺楊興,讓他看看如今的歙縣,不知楊興會做何感想。
雖然歙縣百姓富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是卻也因為曹賓為官清廉,從不征收多余雜稅,致使官府屯糧不足。
“大人,縣守府的存糧不多了,下官估算了一下,若按現在這樣情況,最多只夠三天,若是將粥熬的稀一點,還能再多撐幾天,大人,您看這?”
施粥前,曹賓便下令,粥要熬的稠稠的,雖不至于能立筷不倒,卻也比別的地方那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好上許多,這也是為什么歙縣災民越來越多的原因。
“粥不能稀,這幾千災民若是合起伙來鬧事,張將軍他們怕是壓制不住。傳令下去,照往常一樣熬粥,我現在就去找城中富戶借糧。”曹賓說著,下了城墻。
這時,又有胥吏通傳,“大人,霽云山派人送糧來了,張將軍已經帶人去迎了。”
曹賓頓時覺得肩上一輕,也不去借糧了,對來人道:“人到哪了?帶我過去。”
“張將軍說城外不安全,等會直接將糧食護送至縣守府,大人不如回去等著?”
曹賓想想也是,城外災民看見糧食,不知會不會有人煽動搶糧。曹賓回到縣守府,索性就在府門前等著。不多會兒,便見一隊廬州甲士護著十幾輛大車過來。
此次霽云山派來送糧的是小六子,他現在有了大名,叫邢陸。廬州甲士端了霽云山其他幾個匪寨之時,小六子立了功,這些年一直跟在范錫身邊,因他本姓邢,范錫按他諢名小六子取了個大名邢陸。
見曹賓等在門前,邢陸連忙迎了上去,作揖行禮,說道:“曹大人,我家先生命我前來送糧。”邢陸說著側過身子,指了指身后十幾輛裝的滿滿當當的糧車。
曹賓現在可正是為糧草發愁,這些糧食真真好比那及時之雨了。
曹賓沖霽云山方向拱了拱手,說道:“邢小哥替我謝過你家先生,我正為糧食發愁呢。來人,快把這些糧食收進府庫。”
“曹大人,不用勞動差役大哥們,跟我來送糧的都是霽云山的青壯,都是干活的好手,讓他們扛進去,叫個人帶路就行了。”
邢陸一揮手,跟車的弟兄們齊齊應了一聲,扛起糧袋,一個個腳下生風,跟著差人往府庫走去。
范錫讓邢陸送了五千斤糙米,對幾千災民來說算不上多,但也能頂上一段時日。等朝廷賑災糧餉派發下來,城外災民便可安穩度過這次難關了。
等將糧食全部搬入府庫,邢陸便帶著人告辭離去。
邢陸回到寨子之后,孫盛才知道此事,頓時勃然大怒。他知道必然是范錫讓邢陸送的糧,卻還是將邢陸叫到議事廳,呵斥道:“誰讓你送糧到山下的,山下那么多災民送多少糧才能救得過來,你知道嗎?”
邢陸由著孫盛罵,也不吭氣,反正他聽范錫的,范錫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是我讓邢陸送糧給曹賓的。”阿雅推著范錫來到議事廳。
如今范錫在這霽云寨已不只是孫盛身邊的一個謀士這么簡單。范不管做什么事都有條不紊,處理寨中事物有理有據,便是商行和商隊有什么問題,只要來問范錫,他總能有辦法。
而孫盛,因沒有了后顧之憂,又有了掙錢的法子,行事越發張狂,一不順心就對身邊人非打即罵。
五年過去,范錫在霽云寨的威望已然超過了孫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寨中究竟是誰說了算。
“范先生,山下幾千災民,還有人在源源不斷的往這邊來,朝廷的賑災糧款還不知道什么能到,今日開了這個口子,那曹賓肯定還要來借糧,到時候是借還是不借?”孫盛滿心怒氣,沖范錫嚷嚷起來。
孫盛也是實在無法,如今范錫在寨中威望如日中天,這五年來自己經常隨商隊南來北往,雖是掙了不少銀錢,可這坐鎮山寨總攬事務的卻是范錫。
孫盛有時也會想,干脆弄死范錫算了,不再圖謀什么錦繡江山,像這樣掙錢行樂也挺好。可他計謀算不過范錫,來硬的怕寨中兄弟也不會支持。現如今,孫盛也不想那么多了,只當范錫是個癱子,不宜露面,自己依舊還是那個山大王。
“不管需要多少糧草,只要這霽云山有,我就送!”范錫也強硬的回了一句。
“你!”孫盛拍了下桌子,“范錫,這么多年我尊稱你一句先生,你別忘了,我才是這霽云山的大當家!”
范錫揖手行了一禮,說道:“寨主息怒,范某當然知道寨主是這霽云山的大當家。但這些災民那可都是寶貝,日后謀劃江山,最重要的就是人手。”
孫盛等了五年早就不耐煩了,聽到范錫又提起江山,更是心煩,道:“你總說日后謀劃日后謀劃,之前說三五年,現在已經五年了,謀劃出了什么?這寨中的銀錢糧食那個不是我南來北往,一點一點賺回來的。”孫盛是越說越激動,原先范錫給他畫的大餅是一點沒看見,范錫將他架空倒是感受的真真的。
“寨主莫急,亂象已生,要不了多久,就要變天了。”
“你是說長江決堤就是亂象?”
范錫點了點頭,說道:“不光長江決堤,還有豫州大旱,蜀地地動頻繁,甚至有傳言說看見隕星降世,這些都是亂象。”
范錫說的這些,孫盛也都知道,南北行商,路上天南海北的新鮮事也聽了不少,蜀地地動還讓他碰到一回,那次拉車的騾馬一反常態,不住的嘶鳴,任皮鞭棍打也不往前再走一步,一行人無法,只得在林中過了一夜。沒想到晚上先是聽到震耳的轟鳴,然后地上砂石開始輕微的震顫,眾人從睡夢中被驚醒,驚恐的看著四周,騾馬掙脫不開韁繩,嚇得癱軟在地,眾人也隨著地動左搖右晃站不住身。從那以后孫盛再也不入蜀地,生意往來只差親信前去。
“所以你打算招募難民到山寨里?”
范錫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主動招攬,曹賓會主動將人送給我們。”
孫盛見范錫又打起啞謎,自己也琢磨不透,索性也不再打聽。反正范錫之前說的話都基本實現了,他既說了,就一定會實現。若有一天范錫要反了自己,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弄死就行了。
再說曹賓,自范錫送糧以后安穩了幾日,可遲遲不見朝廷有賑災的政令下達,更別提賑災的糧款了。曹賓也派人去州郡問過,卻都道是不曾聽說有賑災的消息。
范錫送的糧食雖然不少,可也頂不住近萬名災民消耗。曹賓無奈,只能向城中富戶借糧,可誰家也不如霽云山糧多又大方。曹賓跑了幾天,腿都跑細了,也只借到幾百斤糧食,杯水車薪。
無法,曹賓只好親自上霽云山找范錫借糧。
曹賓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只帶了幾個縣守府的胥吏來,剛到半山腰就有人通報給了范錫。
范錫讓阿雅推他到寨門口,一見曹賓等人,連忙揖手行禮:“曹大人。”
曹賓正走的滿身大汗,見范錫等在門口,心道這范錫還知些禮數。
“范先生。”曹賓有求于人,客氣的沖范錫點了點頭,“這霽云山果真是山青水秀風景甚好。”
“曹大人里面請,太陽大,咱們進去說話。”
范錫領著曹賓去了議事廳,分賓主坐下。
“阿雅,去將我房里那餅雨前茶拿來給曹大人嘗嘗。”范錫吩咐道。
“好,曹大人稍等。”阿雅對著曹賓行了禮,退出議事廳。
曹賓本是個世家子弟,從小錦衣玉食,不曾有過開口求人的時候。今日來霽云山借糧,話到嘴邊卻就是說不出口。
范錫怎會不知道曹賓此行目的,這幾日就是在等他上門,如今人來了,哪還有不讓他把話說出來道理:“曹大人,霽云山雖然風景不錯,卻也是山路難行,曹大人今日來,怕不是找范某閑聊的吧?”
這一句問的剛好也給了曹賓臺階,曹賓見此時只有范錫一人,便開口說道:“范先生也知道,歙縣城外大批難民需要接濟,只是縣守府的存量不多,多虧范先生前些日子讓邢小哥送去糧食,才將將撐到現在,只是,只是……”
曹賓話說到一半,還是張不開那個口,心下暗嘆,早知道讓張三來了,張三這幾年和邢陸接觸比較多,又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要是張三過來,就是搶,也能把糧食搶下山去。
范錫見曹賓實在是張不開口,也不為難他了,說道:“范某知道大人的意思了,大人說說看,還要多少糧草?”
事就是這么個事,范錫先說了,曹賓覺得好開口了,說道:“邢小哥上次送了五千斤糧食進城,精打細算可以維持半個月左右,這次,還想借五千斤。”
曹賓沒敢多說,要了和上次的一樣的數。
范錫手指有節奏的在輪椅上點著,說道:“五千斤有,便是一萬斤霽云山也拿的出來。只是,大人覺得這些糧食夠吃嗎?”
夠是肯定不夠的,可如果再多借的話,曹賓不知道要怎么說。賑災本該是朝廷的事,可自己上報災情的奏折猶如泥牛入海,沒有回音。現在說是借糧,曹賓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還上。
范錫見曹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也不管他怎么想,繼續說道:“曹大人,我有個主意,可以幫助曹大人解決那些災民,只是需要曹大人幫范某一個小忙。”
“解決?你怎么解決,你不會是想把人都殺了吧!”曹賓聽到解決兩個字,頓時記起這原來是匪寨,寨子里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山匪。
范錫哈哈笑兩聲:“哈哈哈,曹大人想到哪去了,范某的意思是霽云山自己出錢出糧,替大人把災民安置了。不過安置災民需要些地方,所以大人得劃一塊地給我們。”
曹賓聽范錫解釋完,也覺得用一塊地換災民的安置很劃算。城里容不下這么多災民,若是強行驅趕容易生事,范錫既然想要這燙手的山芋,那就給他好了。
“可,依范先生所言,需要多大一塊地才能將這些災民安置完?”
“要這霽云山下300畝地。我要在這建一處塢堡,到時讓這些災民來這里做工,每日管兩頓飯,這樣一來,既可以給災民找些事干,不至于每日無所事事容易生出事端,最重要的事,這樣災民也就有飯吃了。”
“塢堡?”曹賓聽了心中大驚,面上難免就帶了出來,語氣也不太好,“范先生,你要建塢堡做什么?防誰?”
塢堡在北方常見,是一些世家大族為防外族和流匪所建的一種防御工事,內可屯兵積糧,外可阻敵自保,一些士族大家都會在封地建上幾座用來避難,現在,一些大富戶也會建一個或幾個小型的塢堡用于屯糧。
“曹大人放心,范某是商人,以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是。范某只不過是想,哪一天待夠了這霽云山,能有一個安身立命之處罷了。”
曹賓將信將疑,不過想到霽云寨現狀,也明白,范錫和孫盛,早晚有一天要散伙的,范錫建塢堡,應該也是為了防范孫盛而已。
“那好,我這就回去,將霽云山下無主之地劃出一塊,再命人將地契送來給先生。我相信范先生是言而有信之人。”曹賓說完,便帶著幾個胥吏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