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閼氏用小指輕輕挑起半籌,那瑩潤如玉的白霜便在指尖化開,浸如肌膚。她在臉上輕輕一抹,整張臉忽然一下子亮了起來,變得容光煥發,細嫩得幾乎,能夠掐出水來。
配合上丹藥的作用,在一瞬間閼氏真的以為自己重返十三歲。
不得不說這個叫奴里滿的商人太懂女人,也太會送禮了。這樣會辦事的人一定要重賞。紫云本來已經準備了一個千戶侯的位子和一處方圓百里的牧場作為回饋,可讓她萬沒料到的是這個商人謙卑的說道:“啟稟安天閼氏,奴里滿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這怎么可能?
紫云的眉毛跳動一下,此人定然不簡單。正所謂無用之人有大用,無求之人有大求。這是她在幾十年殘酷的斗爭生涯中總結出來的道理。
所以這個商人的開價絕不會太低。
但即便如此,紫云作為閼氏也要兌現自己的承諾。她威嚴地說道:“奴里滿,孤并非言而無信之人。你究竟想要什么?說出來,孤定會賞你。”
奴里滿沉吟了片刻答道:“閼氏,若是您真有意賞賜在下,那么在下想在單于壽辰的那一天去御前給他老人家演個戲法,您可否答應?”
紫云閼氏眉頭一皺:“演戲法?這算什么?”
奴里滿面不改色,依舊謙卑的道:“這是在下僅有的愿望,望閼氏成全。”
紫云想了想,哼了一聲道:“也罷,你想怎樣與我無關。只是不要后悔。”
“絕不后悔。草民謝閼氏的大恩大德!”
這是紫云在幾日前與那個商人的對話,現在回想起來,她仍不知道商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然而她還是依照約定去做了,將奴里滿的雜耍班子安插進為單于祝壽的節目單里。
看了一整天的歌舞、賽馬和摔跤,休歌單于多少有些乏了。他不禁用左手撐著腮打起瞌睡來。
“大王……”紫云忽然喚道,聲音酥媚入骨。
“哦哦,愛妻呀。”休歌打了個哈欠道:“朕有些困了,有應酬你先幫朕擋擋,朕小憩片刻。”
下一個節目便是奴里滿的戲法。按理說紫云已經幫了他的忙,算是完成了承諾,即使是單于錯過了節目也不能算她失信。然而紫云閼氏也十分好奇,她想看看這個商人到底會有什么驚人之舉。
于是她輕輕的一挽單于的胳膊:“大王不嘛,臣妾想讓你陪我一起看……”邊說著還用嫩蔥似的手指從果盤中拾起一顆葡萄,塞在單于嘴里。
她使用過潤膚膏后,那幽香的氣味縈繞周身,令人神魂顛倒。休歌大聲笑道:“好,好!朕就陪你看。”
正說話時,從階下走上來一行人,為首是一男一女。男人的左臂袖管空空蕩蕩,卻是名殘疾。
他們行過禮后,開始布置道具,在大帳中心點燃了一個火盆。女子往火中灑下一把晶粉,便有無數人物浮現出,竟是栩栩如生。
火光跳動,表演開始了。
只見一望無垠的草原上,萬馬奔騰,一條黑龍從地平線上騰起,席卷四方。那場面極為逼真,就連馬匹上的鬃毛都根根分明。
黑龍的姿態猙獰雄雄健,不怒自威,明顯是在隱喻匈奴人的祖先。在場之人一見這場面,不禁心神激蕩,無一例外的高聲歡呼起來。休歌頻頻點頭,大聲道:“好,賞!”說罷隨手從侍者手里抓過一把寶石擲在地上。
只見緊接著畫面一轉,講述的是匈奴健兒在陰山下放牧的場景。長風吹過草海,泛起陣陣漣漪,人們仿佛聽見往來不絕的牧歌,看見靜謐深邃的藍天。這里是他們最愛的家園。
可緊接著侵略者來了,他們是東胡人,匈奴人被殺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們不堪壓迫,終于拿起了彎刀和長弓。
但見一只鳴鏑飛過,背后萬箭齊發。戰馬馳騁而過,東湖人身首異處。了解匈奴人歷史的人都清楚,這說的是冒頓單于的豐功偉績。
看到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登場,眾人又是連天的叫好喝彩,巴掌都快拍碎了。一旁的紫云閼氏心想:那個奴里滿果然不簡單,怪不得不肯要一個區區千戶侯。今天這番戲法大大迎合了休歌的胃口,看來宴會結束后賞給他食邑三千戶絕不在話下。
火光燃起,但見匈奴由一個小小的部落終于成長為強大的帝國。秋草正黃兵強馬壯,他們開始了南征北戰。
在萬千騎士的簇擁下,本朝的最高統治者——休歌單于終于登場了。他騎著高頭大馬,身姿極為英武,身旁是綽約如仙子般的紫云閼氏。
眾人立即齊聲高呼:“萬歲,萬萬歲!”
單于心中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想道:“六十歲還不算太老,若按百歲之壽算,我還能再打拼二十年。說不定可以建立比冒頓單于更偉大的功績!”
想到這里,他喜不自勝再次大呼:“賞!給我賞!”
此時扔在地上的寶石已堆了一片,在火光的映襯下熠熠放光,似群星般耀眼。
可這時畫面一轉,火焰上卻出現另一副景象。不知這戲班子用了什么法術,竟讓畫面染上了一層層沉沉的灰色。
一座雄偉卻冷峻無比的城市從東方冉冉崛起,看樣子與匈奴隱隱成對峙之意。在場的眾人均是一皺眉,紫云閼氏也是一愣,心想這群人搞什么鬼?今天可是單于大壽的日子,只搞些歌功頌德的事情便好,為什么還要提讓單于不開心的事兒?
大家都清楚,彼時匈奴肅慎兩強相爭,在短短幾年的功夫里肅慎便由劣勢轉而占了上風,此事提起來實在是休歌單于的一塊心病。平日眾人對此諱莫如深。今日被戲班子的人提出,實在是大大不妥。
閼氏看出來了,這些人名為變戲法,實則為進諫言。
她偷眼看單于,表情明顯是不太高興,然而卻沒有下令終止表演。看來單于也想繼續瞧瞧這些人想說什么。
那視角似乎從天而降一般,掠過肅慎的國都。但見鐵甲映日,刀槍如簇,旌旗如林,隊伍漫山遍野的鋪展開,聲勢之壯,幾乎可投鞭斷流。
紫云閼氏心中暗暗一驚,想道:若是素勝國,真有這么多的兵馬,憑十余萬匈奴男兒,便真能抵擋得住嗎?女生小 再看休歌單于,臉上的神色也是驚疑不定。
霎時間火光沖天,整個草原變作戰場,雙方激烈的戰斗在一起。但見殺氣騰空,血光四濺,不知多少人魂歸沙場。
眾人見了這一幕,大都想起逝去的親人,不由得黯然神傷。雙方本來打的有來有往,這時突然從東邊飄來一片黑云,數千妖魔鬼怪從黑云中紛紛降落,潮水一般涌向匈奴戰士。
這些怪物刀槍不入,用它們的尖牙利爪展開屠殺。匈奴人尸橫遍野,鎩羽而歸。休歌騰的一聲站起來,指著畫面吼道:“這是怎么回事兒,這些是什么兵?你們……你們膽敢詛咒匈奴健兒,這還得了?來人吶!”
他剛想命令衛兵將戲班子的人拖下去砍了,紫云閼氏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大王息怒,臣妾在中原故土時曾聽說過一種名叫扶乩的法術可以知曉未來之事。漢人借以驅即避兇,無往不利。如今我看這戲法的樣子似乎與之頗多相似之處,也許他們并不是有意冒犯大王,而只是將上天的預示如實表演出來而已!”
休歌單于一驚:“這么說我會敗給肅慎人?”
紫云道:“大王洪福齊天怎會失敗?這戲法還沒演到最后一刻,不如咱們先看下去。”
休歌單于滿頭冷汗,酒醒了一半兒,點頭道:“好,就依閼氏的。”
再看畫面中火光中黑色的妖魔已橫掃匈奴大軍,在場眾人無不驚駭萬分,議論之聲一時此起彼伏。
有人說道:“聽說肅慎人有支魔兵,號稱天下無敵,難道真有此事不成?”
“不可能吧,什么妖魔鬼怪一定是他們編出來嚇唬人的!”
“未必。我聽許多行商之人傳說他們曾親眼見過妖魔的樣子。咱們匈奴人總不會騙自己人吧?”
正這時,休歌單于再次出場。他換上金光閃閃的鎧甲,高舉聞著黑龍大纛旗一馬當先沖向妖魔,他背后都是最精銳的禁軍勇士。
騎士們的馬蹄震動草原,他們排列成一個巨大的三角形,像只箭頭一樣刺向魔軍的方陣。劇烈的沖撞后血肉橫飛,匈奴人浴血奮戰。最后在休歌單于的帶領下,他們終于又一次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陽光照在黑龍旗上熠熠生輝,全場歡呼起來。萬歲之聲久久不息,休歌單于站起身,接受著英雄一般的禮贊。紫云閼氏,提著的一顆心也終于放了回去。
原來這是欲揚先抑,先讓單于體會到挫敗的沮喪,再獲得勝利的喜悅,這樣他會進一步把自己帶入到情境中,最后獲得的快感也自然更為強烈。
按說這套把戲并不算復雜,然而若是稍有失誤而惹惱君主,他們的腦袋可就全沒了。僅憑這一點,紫云便判斷出那主使之人膽子極大,且敢于冒險,并不像是商人所為。
商人唯利是圖并有所顧忌,做事不會如此決絕。這應該是個經驗老到的年輕人,既懂得人心,又喜歡孤注一擲。
越這么想,紫云閼氏越想見見那位真正的幕后主使。四周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火光漸熄,畫面也慢慢暗了下去。大家都以為表演到此結束了,這個收場堪稱完美。
可就在這時畫面猛的一亮,在正中央忽然出現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她身上的黑禮服比暮色更濃,懷中抱的嬰兒長相極為奇怪。
那一雙眸子竟是銀色的。
眾人一愣,心道這又唱的是哪出?
紫云閼氏卻是見多識廣,低聲對單于道:“大王,這個女人便是肅慎的女王步六孤妤。”
“那這孩子呢?”單于問道:“莫非是她的子嗣?”
“這臣妾卻不知情。相傳步六孤妤乃是獨身,即便孩子是她的,也是私生子罷了。”
兩人竊竊私語,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畫面。
這時,嬰兒的眼中銀光暴漲,周身爆發出黑色的煞氣,渾身上下頓時生滿如同蜘蛛腿般的黑色義肢。這些義肢長不下丈余,連接著小小的身軀,真如同一只怪誕駭人的魔蛛。
他不知從何時在空中結了一張漆黑的網,自己則盤踞在網的中心。
單于一愣:“這怎么回事兒?”
只見嬰兒怪眼圓翻,突然一張嘴,口中噴出一只黑色的毒箭,正中畫面中休歌單于的胸口。
休歌單于口噴鮮血,仰面栽倒在地。他身旁的紫云閼氏撲到尸體上痛哭不止。那嬰兒又是一箭,把閼氏也射死。
眾人一聲驚呼,紛紛拔出彎道。休歌單于也按捺不住了,狂吼道:“放肆!”同時也抄刀在手。
可畫面仍沒有停止,那嬰兒身上散發出道道黑氣通過義肢注入到土地之中。遠方肅慎的都城以十倍百倍的速度開始擴張。那些建筑似乎張著血盆大口無情地吞噬著土地。所過之處草場沒了,清泉沒了,只剩下千篇一律的冰冷無情的建筑物。
匈奴的家園很快變成一座沙丘。寒風吹過,只剩無限凄涼。
不得不說這幅畫面太過于真實,給人帶來的震撼也是無以復加的。
這時嬰兒和女王緩步走上一座白雪皚皚的高山,休歌單于眼中滿是驚恐。
“別過去……你們別過去!”他喃喃自語,語氣中充滿了絕望之意。那兩人登的不是別處,正是匈奴人心中的圣山,阿爾泰山。
根據匈奴人的信仰,他們一生最高的禮遇便是死后能被拋尸在阿爾泰山被群狼分尸,然后靈魂便可以升上至高的騰格里。
冒犯阿爾泰山,是褻瀆他們的天國。
只見嬰兒舉起鐮刀般的爪子奮力向雪峰上砸下去,單于大聲喊道:“不!”
但此時畫面一黑,什么都沒有了,演出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