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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錦城佛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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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僧搖頭道:“慧德禪師已然圓寂,現在的住持與我平輩,名叫元海。”

  方濟各一愣,隨即低下頭,手劃十字道:“阿門。”

  元覺問道:“方主事與慧德禪師是舊識?”

  方濟各嘆口氣道:“十余年前有過一面之緣,我那時游歷中原,在清涼寺與他品茶論禪,不亦樂乎。我本想他日若有機緣,再去與重訪故友,但沒想到斯人已逝,令人傷懷。”

  元覺道:“我佛慈悲,凡事都講一個緣字。緣份若盡,不可強求。”

  方濟各黯然道:“正是如此。”他頓了頓卻忽然問道:“五臺山距錦官城三千余里,元覺師父怎么想著過來觀佛展了?”

  元覺笑道:“還是一個緣字。西域據此別說千里,那真是不遠萬里,方主事您不還是來了?”

  這時一個頭上梳著總角的小孩從旁邊跑過來,一頭撞在元覺身上,絆了個跟頭,哇哇大哭起來。

  元覺忙將他抱起,在懷中安撫道:“噢,不哭不哭。”然后從懷里摸出個糖塊,塞進小手兒里,說道:“小朋友,不哭了,佛節安康!”

  孩子抓果糖,懵懵懂懂的說了句:“你也安康……”

  元覺哈哈一笑,在他鼻子上刮一下后,將他輕輕放下。小孩兒兩腿一著地,便像魚兒入水,嗖一聲又跑開了。

  元覺在后面喊道:“小心點兒……”但小孩兒已然跑遠,也不知聽見沒有。

  方濟各忽然嘆了口道:“元覺師父,我也覺得白虎番有些事坐得過了。他們入川時殺了不少漢人,最近又開始針對我們胡人。真不知道泥菩薩是怎么想的!”

  他聲音雖然不大,語氣卻相當強硬:“不管誰問我,我也是這么說。”

  元覺苦笑著搖頭道:“我今晚還等著燃燈呢,可不想再被抓一次了……方主事,別怪我多嘴,我有件事不明白,還想向您請教一二。”

  “哦?請講!”

  元覺醞釀一下措辭,說道:“據我所知,貴教景教參拜的對象并非是佛,而是……”他撓了撓光頭,似乎想不起那個拗口的名字。

  方濟各一笑,指了指胸前銀十字架上的刑徒。“耶和華與耶穌。就是我們的佛和菩薩。”

  元覺道:“對,就是這對姓耶的父子。咱們兩教的理念和教義可以說完全不同,您為何卻對佛節如此感興趣?以至于冒著被‘請’去喝茶的風險也要觀瞻一番,莫非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不成嗎?”

  方濟各道:“呵呵,說起來也沒什么。佛教和景教譬如老子與孔子,一出世,一入世;一無為,一有為。比對著看,頗為有趣。

  況且……在下生平有個疑惑,在我們的經書中得不到消解,故而求之諸佛,希望能找到答案。”

  元覺沉吟片刻道:“小僧雖然才疏學淺,但也愿一聞主事的問題——正所謂一切皆有緣,也許困擾方主事許久的難題能正好被我這個小和尚解了呢?”

  方濟各點點頭:“言之有理。”但卻不急于講述,而是把目光投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這里都是笑臉,番人、胡人、漢人,都沒什么區別。這是最歡樂的時刻,也是最平等的時刻。

  許久后,他終于開口說道:“元覺師父,我們景教的經書說,這人世間不是在一天天變好,而是在慢慢變壞。”

  元覺一愣,隨即雙手合十道:“如今人心不古,幾乎是所有出家人的共識。這一點我并不否認。但我覺得只要有人行鐵腕,以大金剛之力扭轉乾坤,這世道還是可以重新變得美好的。”

  方濟各卻嘆道:“但是經書上說好不了啦。人間到最后將有一場大劫難,名曰‘末日審判’。屆時天上會降下火雨,人間化為廢墟。

  所有人在耶和華面前受審,有德者往生極樂,罪孽深重者則投入火獄,永世受煎熬之苦。我常常因為夢見那可怕的情景而顫抖。”

  元覺半信半疑的問道:“那……那審判又何時降臨呢?經書上說了嗎?”

  方濟各搖搖頭:“沒說。也許千萬年后,也許十天半月后;也許……”他疲倦的笑了笑“也許就在今天。”

  “今天?”

  “嗯,今天。”

  方濟各指著在絢爛的燈火中相互祝福的人們“也許末日就在今天。”

  元覺這次真的愣住了,呆呆的道:“你……”

  這時方濟各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只是打個比喻,你別當真。”

  元覺松了口氣,問道:“那您的疑問是?”

  方濟各道:“我在想,若真到末日審判那天,佛和菩薩見有人受難會不會施以援手?到那最后的最后又會是怎樣的呢?”

  元覺聽了忽然大笑起來,撫掌道:“妙!妙!”

  方濟各有些不悅的說道:“這是困擾我許久的問題,師兄為何發笑?”

  元覺擦了擦眼淚道:“貧僧并非笑你,只是恰好知道這一題的答案罷了!”

  方濟各雙眼放光:“真的嗎?請你一定告訴我答案,我會感激你的!”

  元覺忽然望向隊伍前用于計時的銅壺滴漏,現在已是亥時。他緩緩道:“不急。佛愛借故事講緣法,就讓貧僧也講個故事吧。

  數十年前有個軍漢在涼州失手殺了人,怕吃官司連夜逃了。

  雖是誤殺,他心中的愧疚卻久久不能散去,他仰天問道:我此生還能做個好人嗎?

  但天地無言,沒人回答。

  他一路逃竄,直跑到五臺山清涼寺,忽聽一個和尚說法。正說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時,他不禁歡欣鼓舞,拍起手來。

  佛能原諒他,他便投身在佛門下了。

  但軍漢做了十年和尚,這件事卻一直憋在心里,始終不得消解。忽然一天,狼煙四起,羽檄遍地。白虎番進逼河湟,戰爭要開始了。軍漢向方丈辭行,他要到最危險,最艱苦的地方去,因為他相信只有那樣才能得到救贖。

  于是他跋涉幾千里,來到湟州。

  方主事,你見過戰場嗎?它是那樣可怕。殘陽如血,黑煙漫空,風卷黃沙,尸骨遍野。地獄也不過如此吧。軍漢當時就落淚了,他以前是個沒上過戰場的人,不知道戰爭竟是如此慘烈。他也不知道多大的愿力才能消解這些仇恨。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將一具一具的尸體掩埋,然后誦一段經文。打仗的番漢雙方都當他是瘋子,誰也沒空搭理他。但是佛祖保佑,這人居然活下來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有一天,他在埋死人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微弱的呻吟。他不怕鬼,過去查看,在一處土堆下面發現了個士兵。

  那個戰士非常年輕,也就十來歲,幾乎還是孩子。他胳膊上中了箭,腿也被砸斷了,若是不管他片刻間就會沒命。

  但還好,他遇見了和尚。

  和尚帶了草藥、繃帶,又找了幾塊破木板作診臺為他醫治。但這時對面忽然走來個白衣的番兵。那人看樣子是來尋找戰利品的。他一看見年輕的士兵,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方濟各不明其意,失聲問道:“他要做什么?”

  元覺冷冷一笑:“白虎番的軍制效仿秦法,斬人首級者可以升官或換取牛羊。你說他要做什么呢?

  他拿著彎刀,獰笑著走來,和尚血都涼了。這時他忽然間那番兵頭上有幾個香疤,原來他是個僧兵,也是出家人。于是和尚大聲道:‘喂,你放過他吧!你不持戒嗎?出家人不能殺生的!’

  但番兵哪懂他的話?一步步走過來。和尚本來怕得要死,但卻想起當年他失死的人,忽然覺得救贖的時刻到了。他張開雙臂,一字一句說道:‘不許傷他,除非先殺我!’

  可僧兵哪管那些,一巴掌把他打得七葷八素,徑直朝士兵走過去。和尚爬著抱住他的腿,大叫:‘要殺先殺我!’但僧兵狠狠一肘擊中他后背。和尚的腦袋不值錢,僧兵才懶得殺他呢。

  和尚在地上望見僧兵舉起彎刀,便把心一橫,直沖過去。他就是死也要死在那孩子前面。

  可怪事發生了,他的手一接觸到僧兵的手腕時忽然生出一股巧勁,向下一奪后往外一推,把柄彎刀便插進僧兵的胸膛。

  原來和尚本是軍漢,他自己忘了而已。他當年殺人,原因是在比武場上失手殺了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

  和尚懊悔極了。他本來是尋求解脫的,但卻又殺了個人,這下罪孽永遠無法清洗了。他嚎啕大哭起來。

  但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你救了我……是佛爺顯靈了嗎?’他回過頭去,只見那年輕的士兵雙手合十,向他拜道:‘謝佛祖保佑,謝佛祖保佑!’

  在這一剎那,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真的救贖原來在這里。燒香拜佛不頂事,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濟各聽得眼睛也濕潤了,劃著十字道:“仁慈的主啊,請寬恕那位僧人吧!”

  元覺道:“您也別忙著祝告,故事還沒完。和尚救了那士兵,等他傷好了,兩人一起卻又去救別人。他們來來回回,共救了十個人。加上他們倆,剛好十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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