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囂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大概是從酒忘塵突然問不戒那句話開始的。
他隱約能覺察到這種詭異的氣氛是什么原因,不過因為兩人的含糊其辭,其實大部分都是靠他的猜測。
若是旁的事,旁的人,這種迷霧般的感覺或許會讓他心生懷疑,會對那原因產生質疑。
可是,皇家事卻是不一樣的,對于普通人來說,那地方本就是遙不可及的,越是這種朦朧感,越能制造神秘感,也越是容易引發人心底的好奇心,而他們這種江湖人,對于皇家、朝廷、官府,從來都是不吝于給予最惡毒、最黑暗的猜測的……這般,原本的不確定,反倒變成了肯定。
酒忘塵說了洛陽,說了紫薇宮,卻一直都未曾直接提“皇帝”,或許更多的是出于保護。可不戒卻不同,他利用了酒忘塵的這份小心翼翼,輕輕的挑撥了幾句,雖然是捕風捉影,但有心算無心,此刻種下一枚懷疑的種子,即便是無根之萍,總有一天,當皇帝真正犯下錯誤的時候,這顆種子也會發芽,瞬間便能長成參天大樹。
偏偏這時候燕無意殺出來了。
他直接說出皇帝的嫌疑,揭開了酒忘塵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那點兒小情愫,也毫不留情的嘲諷了不戒的小心思……那般隨意,看似完全不考慮旁人的感受,卻輕巧巧的,吹散了迷霧……或者就像是火,將所有的陰謀陽謀都燒得一干二凈。
那一刻,陳囂感覺,空氣中仿若有什么東西碎掉了,呼吸都順暢多了——習武之人么,就是要這般直來直往的才好啊,話里藏機什么的,聽著都覺得累。
燕無意見他看著自己笑,略瘆人,抬手往他嘴里塞了只兔腿,“你丫能不能別笑得這么惡心?”
陳囂莫名,感覺很是無辜。
燕無意拍了拍手,起身,道:“陳囂,等會兒給花婆婆和琴兄送兩盤水果過去,花婆婆喜歡吃桃子,琴兄喜歡蔬菜,最好是榨汁的。”
陳囂見他要走,問道:“你怎么不送?”
燕無意回頭,道:“你剛剛得罪了二位,我這不是給你將功贖罪的機會嗎?吃飽喝足,本公子去看個老朋友,不陪你們玩兒了。”
陳囂:“……”到底是誰害的啊?確定這次不是在坑他?
酒忘塵道:“去吧,那兩位出手很是大方,不會少了你的好處的。”
陳囂心道,好處就算了,別一言不合就動手就好了……真是,花婆婆那么溫柔的人,生起氣來,還真是可怕……他咬一口兔肉,味道還不錯,問道:“燕無意去看什么人?書絕嗎?”
——之前燕無意說過,七絕谷如今有琴、書、酒、花四絕在,如今就只書絕沒露面了。之前燒烤的時候,陳囂也有提過請書絕過來,但燕無意一口否決了。
酒忘塵搖頭,“無涯哥在藏書閣,打擾他看書后果很嚴重。無意,大概是找師父去了。”
書無涯,便是書絕的名字了。
至于七絕的師父……陳囂想起一個名字,“老妖怪?”
酒忘塵哈哈大笑起來,“這世上,敢這么叫他的人,大概也就只有燕無意了。”
陳囂很是好奇,七絕的師父啊……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琴棋書畫詩酒花樣樣俱全?武功還奇高?
酒忘塵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師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等閑見不到的。”
陳囂不大理解,“莫非七絕谷主云游去了?”那燕無意豈不是要撲個空?
酒忘塵望向遠處的山巒夜色,含笑搖頭,“師父對無意另眼相看,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七絕谷深處的一片森林之中,有棵高大的松樹,樹干筆直而粗壯,枝繁葉茂的。
月光皎皎,隱隱能看到大樹旁邊站了一個人,穿一身墨綠色長袍,披散的頭發也綠色的,站得跟一旁的大樹一樣直,一動不動的。
在他的腦袋上,停了一只紅色的小鳥,閉著眼睛睡得正香甜,似乎是真把這人當成了一棵樹。
“小紅怎么跑這里來了?”紅色的身影走近,看著那只小紅鳥,嘖嘖兩聲,“小紅,你這么聰明的鳥,怎么能被這只老妖怪給騙了呢?以后要離他遠點兒,當心被吃掉哦。”
那只紅色的小鳥,赫然就是火靈鳥。不過,此刻睡著了自然是聽不見自家主子這番警告的。
燕無意繞著“那棵樹”周身轉了兩圈,“在森林里藏一棵樹?倒是打得好算盤,不過可騙不了本公子。”
摸著下巴,露出一個略狡黠的表情,“樹啊,也就是說不能說話不能動?”
說著,伸手就要戳“樹”的腰……就在他快得手的時候,“樹”突然動了——
起風了,樹影微搖。
動作的幅度很小,剛好躲開了那只作惡的手指。
燕無意挑了挑眉,兩只手伸出來,毫不客氣的抓向他的臉頰,“看你還怎么躲!”
“樹”沒有躲,但“樹”上的小紅鳥突然驚叫一聲,噴出一道火焰——
幸而燕無意躲得快,否則眉毛就要沒了。
“小紅,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啊,是翅膀往外拐。”
燕無意抱怨著,可小紅又再次睡著了,仿若剛剛只是被噩夢驚醒了一瞬,“本公子就不信了,還治不了一棵樹?”
他轉頭,看了看那邊大樹,挑起嘴角,“你這樹不稱職啊,你看,樹的根都是深入地下的,哪有站在地上的樹,會死的。”
這次,不用他動手,那“樹”突然往下矮了三尺,差不多半截身子都埋進土里了。
“哈哈哈哈……”燕無意大笑起來,越笑越是開心,抱著肚子蹲下,就差在地上滾兩圈了。
這老妖怪,總是裝神弄鬼的,偏偏他怎么說七絕們都怎么信……燕無意不爽他很久了,不過這老妖怪武功高得不像話,他打不過,每次能夠有機會捉弄他,還是非常高興的。
老妖怪當人的時間不多,當花草樹木山石鳥獸之類的時間比較多……千面邪佛能扮演一千個人算什么?老妖怪能做世間萬物,騙山林里的哪些個鳥獸蟲魚什么的,一騙一個準……他裝死物的頻率比較高,因而能夠捉弄他的機會是很多的。
燕無意覺得,偶爾不開心了來看看老妖怪,也是蠻不錯的。
玩夠了也笑夠了,燕無意也終于想起了正事,道:“老妖怪,長生血要怎么解?”
老妖怪此刻是樹,是聽不懂人話的,自然也不會說話。
燕無意知道該如何在這種情況下得到回答,只是,他低眉看了看老妖怪埋進土里的半截身子,望了望天,暗道失策……該先問了問題,再提醒他的。
能跟樹交流的,自然也是樹。
燕無意不喜歡當一棵樹,不過,想要從老妖怪這里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事,必得遵守他的游戲規則。若是老妖怪真的能夠告訴他想知道的,做一回樹,他也是不介意的。
燕無意找了跟樹枝,一邊挖坑,一邊感慨著——
今日先是埋了陳囂,又埋了老妖怪,這會兒得自己埋自己……想必今日不宜動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