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外面傳來的聲音,納塔麗婭·龍的臉色頓時煞白如紙。
其實今天她本來心情挺好的,上議員遇刺的事情,一波風頭差不多過去了。在確定兇手究竟是為了什么出手之前,暫時也沒人愿意接受死掉的防剿局副總監弗雷斯沃特子爵的工作——能成為上議員的,都是血統尊貴身份高貴的大人物,本來就并不是非要再增加這一份權力不可。
如果為了這份權力要冒生命危險,韋克菲爾德那種人會拼一把,但上議員們只會縮到后面,讓別人去拼命。
他們的命可金貴著呢!
既然沒有人接任防剿局副總監,那么想要對防剿局施壓,就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順。雖然防剿局說白了也只是上流社會的走狗,奈何他們頭頂上有一位在世圣人當招牌,除非你愿意接手副總監的位子,否則想要跳過圣艾薩克,對防剿局指手畫腳……韋克菲爾德助理總監表示,呵呵。
這幾天,他已經不客氣地懟了好幾個想要染指防剿局權力的大人物。
“防剿局歡迎副總監蒞臨指導。”他總是如此說,言下之意自然清清楚楚。
那幾個大人物當然也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們能說什么呢?
“誰來管還不是一樣”?
呵呵,韋克菲爾德的意思很清楚,你想要管防剿局,他攔不住。但你只要伸了手,他就把你駕到防剿局副總監的位子上去!
這是圣艾薩克留下的規矩,又想要管事,又不想擔責任,那你找圣艾薩克改規矩去!
上議員們當然不敢去找圣艾薩克商量這種事,那位圣人可一點也不好說話!他曾經很赤裸裸地說過“對英格蘭來說,唯一不可或缺的就是我,其余的人哪怕都死了,我去非洲抓一批黑人回來,一樣能重建英格蘭”——如此悖逆狂妄的話,當時聽到話的人還只能賠著笑點頭,不敢露出半點不滿的意思。
跟他挑刺?
知道為什么防剿局要建在國會大樓旁邊嗎?
這是當年圣艾薩克選的地址,當時女王問過他原因,他的回答是:“距離近,國會給我搗亂的時候,可以直接把里面的人都殺了,讓防剿局接手,整個過程只要十幾分鐘,可以避免出亂子。”
是的,他說話做事,就是這么毫無遮掩。
可誰也不敢反抗他。
英格蘭能夠贏得路權戰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存在。
很多人都懷疑,他早就已經踏入了具名者的層次,甚至于……可能已經是司辰了。
跟司辰玩心機?
嗯……也不是不行,但請先成為具名者再說。
可對這些老頭子們來說,別說具名者,連長生者,他們都成不了啊!
他們要是有這個才能,哪里還會拖到現在?難道他們還缺資源嗎?
所以韋克菲爾德一旦抬出圣艾薩克的規定,上議員們就都慫了。
于是防剿局就暫時進入了沒有副總監的時代。
沒有外行人指手畫腳,全靠防剿局自身運作,或許時間長了,會在高層的政治斗爭里面吃虧,但至少短時間內,真的是無以倫比的舒服!
這幾天,防剿局的各個行動小隊,心情都很愉快。
沒有了來自高層的壓力,韋克菲爾德甚至將追查上議員之死的人手都調了回來——用他的說法就是“具名者殺人,那算天災,沒什么可調查的——難道還有人打算為了一樁殺人案,去跟具名者為敵嗎?”
這話可說到防剿局大家的心底去了!
搞無形之術,死個把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死平民就不算個事,死上議員就天崩地裂?
您想多了!
在無形之術的世界里面,女皇也并不比平民更加了不起。別說區區幾個勉強算是無形之術入門的老頭,就算是防剿局幾位公認的高手死了,也都只能算運氣不好,如此而已。
不如說,當渡過了一開始的震驚之后,對于死掉四個上議員這種事,大多數的防剿局成員其實是心里暗暗好笑的。
比方說,納塔麗婭·龍。
她是平民學者出身,家庭只能算薄有積蓄,勉強有大概一千英鎊左右的身家。這份財富在社會上當然已經算是高的,但在上流社會的金字塔里面,卻依然還是最底層的存在。
……至于那些全部財富加起來也就一二百英鎊的平民,乃至于更窮的,上流社會根本就不當他們是個人。
這種歧視體現在各個方面,當年她為此吃了不少的苦頭。
遠的不說,她之所以在學術界混不下去,不得不投靠防剿局,主要就是研究諸史的時候惹上了一些身份尊貴的大人物。
要不是她及時加入防剿局,只怕早就已經涼了。
所以當確定防剿局在未來一段時間里面可以不用看上流社會眼色的時候,她是最高興的那些人之一。
為此,在漫長的加班結束的時候,她特地拉著幾個朋友去喝了點酒慶祝。
喝得有三四分的醉意,回來之后在浴缸里面泡了二十分鐘熱水,倫敦冬天的陰冷便不翼而飛,又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可以安心大睡。
但就在她看了一會兒書,打算睡覺的時候,聽到了敲門聲。
以及那句話。
那個從其它歷史過來的具名者,居然來了!
納塔麗婭臉色蒼白,感覺心跳快到了幾乎要爆炸的地步,但卻手腳冰冷,連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來。
(我……我要死了嗎?)
她想要說什么,但顫抖的嘴唇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在夢中,她敢于進入漫宿高處,和諸如巨鹿格里比這樣的具名者談笑風生。那是因為她知道夢畢竟只是夢,只要懂得如何在夢中保護自己,只要能夠深諳夢和真實的區別,就算是弱小的凡人,也可以在具名者面前得以生存。
但現在不是做夢,而是現實!
當具名者踏入現實之后,它們就是無可匹敵的恐怖存在!
只要它們愿意,或許一位具名者就能把整個倫敦夷為平地,讓這里百萬人口死得只剩下零頭。
那么,要死一個納塔麗婭·龍,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她恐慌不安的眼神注視之下,潘龍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我敲過門了。”他對納塔麗婭說,說著順手關上門,將這棟高檔公寓里面其他人可能投來的目光阻隔在外。
納塔麗婭什么都不敢說。
“好了,讓我們來聊聊吧。”潘龍說,“說實話,我對你們防剿局也挺感興趣的——在我那個世界里面,可沒有防剿局這樣的組織。”
納塔麗婭瞬間意識到,自己也許大概可能……不用死了!
她的臉上立刻恢復了血色,手腳也重新有了溫度,整個人都煥發了生機。
“請……請坐!”她結結巴巴地說,“您想要……想要知道什么?”
“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我很好奇,為什么你們能夠建立這樣的一個組織?”潘龍說,“我來這個世界的時間不久,但也已經見到了不少有些本事的人物。那些人物……我不認為他們會愿意服從管理。”
“防剿局只是妥協的產物。”納塔麗婭說,“最初,圣艾薩克有一些學徒,幫助他打理那些他不感興趣的雜務。后來他飛升成圣,那些學徒們繼承了他留下的遺產,組成了‘艾薩克教派’——當時艾薩克教派甚至都不算是一個特別強大的教派。”
她回憶著,慢慢說道:“再后來,圣艾薩克重回人間。他和當時的英格蘭王室達成了妥協,以艾薩克教派為核心,吸收了另外幾個和政府關系不錯的無形之術修行者組織,結成了防剿局。”
“一開始,大家并不買防剿局的帳。圣艾薩克殺了很多反對他的人,才打出了防剿局的威名。然后他再次踏入漫宿,至今未歸。防剿局則一直對抗各種魑魅魍魎,守護人間——直到今天。”
潘龍微微點頭,這才明白了整個前因后果。
防剿局的閱覽室里面,找不到關于這個組織來歷的書籍。大概是被刻意隱瞞了。
當初他玩游戲的時候,一直就很納悶——明明玩家無論組建什么教派,都有很顯著的和政府為敵的意思,怎么別的無形之術修行者就能組成防剿局呢?
卻原來,是這個原因!
“好了,我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作為交換,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潘龍說,“但我并不保證能夠回答得如此詳細,因為我也不一定知道那問題的答案。”
納塔麗婭仿佛沒有聽到后半句一樣,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起來。
可以向一位具名者提出問題并得到解答,這對于她來說,是莫大的誘惑!
雖然在入夢而漫游漫宿的時候,她同樣可能遇到具名者,但在入夢之時,人的精神狀態是不穩定的,并不具備完全的理智。
在那種情況下,遇到具名者的時候,人們往往只會跟他們閑聊。
跟具名者閑聊,當然也可能有所收獲——往往收獲還不差。可無論如何,能夠以理智的狀態和具名者交流,并且得到對方解答疑惑的承諾……
這種事情,大概只有防剿局剛剛成立的那些年頭,圣艾薩克還駐守凡塵之時,才可能遇得到吧!
納塔麗婭反復地深呼吸了好幾次,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后提出了自己渴望已久的問題。
“請問,我們該怎么去觀察別的歷史?”
她問。
潘龍沉默了一下,說:“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對我來說,觀察諸史是天然的能力。比方說現在,我雖然坐在你的面前,看著你,但我眼中卻經常浮現出別的歷史。在一個個歷史里面,你會有不同的人生軌跡,這倫敦……也是一樣。”
“您不是研究諸史的學者?”
“相反,我對歷史其實沒什么興趣。至少在我踏入如今的領域之前,我幾乎沒有研究過歷史。”潘龍說,“你與其花費太多的心思去研究諸史,為什么不想辦法讓自己更強,或者活得更久,再或者其它呢?”
納塔麗婭沉默了一下,說:“防剿局也有關于長生的儀式。就我所知,想要成為長生者,必須先追尋自己最深的渴望,然后通過一次次的儀式和追尋,讓渴望升華,同時自己的身心也會因此而改變。最終舉行盛大的儀式,擺脫凡人的軀殼,成為長生者。”
“這條路,我研究過很多。但我……不怎么敢走。”
“為什么不敢走?”潘龍問。
“改變了自己的身心,乃至于最終連凡人的軀殼都舍棄了,那‘我’還是‘我自己’嗎?”納塔麗婭問出了她一直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也是長久以來,困擾很多無形之術修行者們的問題。
潘龍看著她,沉默不語。
他其實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請教過老師,所謂“執念成神”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師的回答是:“當你明白,這世界上其實只有一件事是你永遠也無法割舍的,是你無論作出怎么樣的犧牲也要做到的,是你窮究畢生的力量也要去實現的……你就明白,什么叫執念了。”
她說著嘆了口氣:“執念……并不能說是什么很好的事情,更不能說是什么正確的道路。雖然很多人都能控制自己的執念,不至于被它完全吞沒。但歲月是最殘酷的,它會不斷消磨你的意志。漸漸的,你會發現執念之外的一切都在慢慢變得淡薄,以至于到最后,除了執念之外,所有別的一切,你都會不再感興趣。”
“為了長生,這當然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可以的話,終究還是通過學術,將自己的意志鐫刻到世界的洪流之中,讓自己成為整個世界的一部分,從而永恒不朽的好。”
當時她說著就笑了:“對了,你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天罡地煞,反復淬煉,到最后身軀金剛不壞、魂魄琉璃通徹,也一樣可以長生不死。只是這么一來,無論執念帶來的威能,還是合道帶來的神通,你都沒辦法具有,只能靠一雙拳頭闖蕩天下。”
想到這里,潘龍笑了。
“就我所知,最穩妥的長生之路,是將自己的意志鐫刻在世界之中。”他說,“或者說得更加直白一些,就是學習艾薩克·牛頓,成為足以震動整個人類歷史的偉大學者,讓后世都學習你的學說。”
“那樣就可以長生了?”納塔麗婭驚訝地問,“可為什么別的學者沒有呢?”
“你怎么知道他們沒有?”潘龍反問,滿臉笑容。
納塔麗婭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雖然鐫刻意志也未必就能長生,但能夠鐫刻意志的人,必定距離長生很近很近。”潘龍說,“如果是你的話,能做到這一步,接下來的長生之路,應該就很順利了。”
這是另一個世界的長生之路,潘龍相信,即便在這個世界,它應該也能幫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