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準面前的桌上,除了堆積如山的奏折以外,還有一碗粥、兩碟子小菜。
寇準把放著粥、小菜的盤子,推到了寇季面前。
“吃了吧……”
寇準隨口說了一句,提起筆繼續批閱奏折。
寇季盯著面前的盤子,有些發愣。
寇準批閱了一封奏折,見寇季沒有動作,微微抬起頭,詫異的道:“怎么不吃呢?粥是用官燕做的,味道還不錯,綠菜在冬日里可是稀罕物。
你平日里嘴不是挺饞的嗎?”
寇季心里暖暖的,難得寇準在百忙之中,還能記得他有嘴饞的習慣。
寇季目光盯著盤子里的綠菜,苦笑道:“這可是祖父您的晚膳,我若吃了,您吃什么?”
寇準愕然的看著寇季,“老夫再讓御膳房做一份啊。”
寇季啞然一笑,覺得自己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那就等御膳房把祖父的晚膳做好,我們一起吃吧。”
寇準思量了一下,點頭道:“說起來,老夫有好些日子沒陪著你一起吃飯了。”
寇準對身后的宦官吩咐了一聲。
宦官退出了資事堂,沒過多久以后,便有宮娥送上了一份一模一樣的晚膳,到了寇準祖孫二人面前。
寇準找了個空桌,讓宦官們把飯菜端著放在了空桌上。
祖孫二人相對而坐,開始用膳。
秉持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祖孫二人沉默著吃完飯。
寇準放下了筷子,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以后,才開口道:“老夫剛才聽你說,你要調遣天子親軍入京?”
寇季坐在寇準對面,笑道:“不錯……”
寇準放下了茶杯,沉吟道:“天子親軍只是你和官家的玩鬧之舉,放在保州不是挺好的嗎?為什么要調遣入京?”
寇季淡然笑道:“他們頂著天子親軍的名頭,自然得出來見一見人。若是一味的蟄居在保州,別人恐怕會跟您一樣,會認為天子親軍是我和官家的玩鬧之舉。”
寇準意外的看向寇季,道:“聽你的意思,天子親軍現在已經練出了幾分模樣?”
寇季笑著點頭。
寇準沉吟了片刻,搖頭道:“就算練出了幾分模樣,也很難在汴京城里立足。須知,他們一旦入京,必然會被汴京城里的所有人關注。
屆時,他們的一切將會被滿朝文武翻出來。
官家幫他們爭取的那些糧餉,是私底下進行的。
一旦他們入京,那么他們拿著跟禁軍中上四軍糧餉等同的事情,就會被挖出來。
滿朝文武知道了此事,肯定不會輕易的放過他們。
勢必會讓他們跟上四軍對壘,看一看他們是不是有資格配得上這一份豐厚的糧餉。
你覺得他們現在能打得過禁軍上四軍?”
不等寇季開口,寇準就繼續搖著頭道:“龍神二衛,固守汴京城多年,已經糜爛到不堪入目的地步了。雖說朱能擔任了指揮使以后,整頓了一番。
但是仍舊不堪。
虎字軍對上了他們,倒是能有幾分勝算。
可是對上了常年被調遣外出廝殺的天武、捧日兩軍,那可就難了。
天武、捧日兩軍中,不乏廝殺多年的悍卒、猛將。
虎字軍那些沒經歷過戰場廝殺的嫩卒,對上了他們,恐怕能被嚇破膽。”
寇準怕寇季冒然調遣虎字軍入京,被打擊到自閉,所以方方面面都替他考慮了一番。
寇準的擔憂,寇季自然想過。
但寇季調遣虎字軍入京,另有謀劃,自然不會因為虎字軍會遭到強敵,就放棄這個想法。
寇季笑道:“祖父,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他們已經操練了半年有余,拉到戰場上去,或許還有所欠缺。但是跟天武、捧日兩軍操練一番,還是可以的。
若是他們連跟天武、捧日兩軍操練的勇氣也沒有,那還不如趁早解散了。
免得白白浪費錢糧。”
寇準聽到寇季這話,微微一愣,疑問道:“你不怕他們敗了?百官彈劾你和官家?收回他們豐厚的糧餉?”
寇季認真的道:“想要練出強軍,這是必經的過程。他們若是有本事,那就吃肉喝酒。若是沒本事,那活該吃糠咽菜。
至于百官們的彈劾,我不在乎,相信官家也不會在乎。
大宋現在需要強軍,能征善戰,能頂得住一切壓力的強軍。
為了練出強軍,浪費些錢財不算什么,挨一些罵,也不算什么。
只要我宋字大旗能飄揚在燕云十六州上,就算是受再大的磨難,再大的屈辱,我和官家也能忍受。”
“不錯!”
趙禎不知道何時已經進入到了資事堂內,他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到寇準祖孫二人面前,鄭重的道:“寇季所說的,跟朕心中所想一樣。
只要我宋字大旗,能飄揚在燕云十六州上。
朕就算被百官們唾罵,也能泰然處之。”
寇季的話,趙禎剛才在進門的時候,聽的清清楚楚。
聽到寇季口中提到,讓宋字大旗飄揚在燕云十六州上,趙禎覺得十分提氣。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覺得他睡覺也能笑醒。
他祖父、父親,一輩子也沒能完成的事情,被他完成了,他怎么會不興奮,不激動?
至于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要敷出多少,趙禎都可以接受。
挨罵什么的,他一點兒也不在乎。
寇準、寇季祖孫二人見到了趙禎,趕忙起身施禮。
“老臣(臣)參見官家!”
趙禎上前,拖住了寇準,對他們二人道:“不必多禮。”
寇準緩緩直起身,目光在寇季、趙禎二人身上盤桓了一二,沉聲道:“既然你二人都這么認為,那老夫就下令樞密院,讓他們出一份調遣文書。”
頓了頓,寇準看向寇季道:“若是他們持著兵刃入京的話,還需要虎符。”
寇季點點頭,道:“當然得持著兵刃入京,沒有兵刃,如何算得上是兵馬?”
寇準點點頭,沉吟再三,盯著寇季和趙禎,又道:“你二人可想清楚了,一旦老夫的手書送到樞密院,此事就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寇季沒有言語,直接對著寇準拱手一禮,用自己的行動證明的自己的態度。
趙禎思量了一下,覺得自己也應該效仿一下寇季,剛拱起手。
寇準擺手道:“不用了……老夫馬上給你們寫手書。”
寇準回到了桌前,取了一張撰寫公文用的澄心堂紙,寫了一份調遣的手書,讓宦官去傳到樞密院。
樞密院接到了寇準的命令后,自會出具調兵文書,以及虎符。
依照大宋的軍制,樞密院擁有調遣天下兵馬作戰,指揮作戰的權力,同時掌控著調兵的虎符。
但是樞密院卻沒有統兵的權力。
統兵的權力,在三衙。
以往碰見了戰事,皆是樞密院擬定作戰計劃,出具調動兵力的文書、虎符,由三衙出將領,統領兵馬。
但虎字軍的情況有些特殊。
樞密院有權出具調動文書,但是掌控權卻在趙禎手里。
其實趙禎不經過樞密院,也能調動天子親軍入京。
但是考慮到一路上可能會遇到麻煩,所以寇季才特地請樞密院出了一份文書。
寇準的手書送出去以后。
對寇季、趙禎二人長嘆了一聲,道:“你們兩個好自為之。”
寇季、趙禎二人對視了一眼。
寇季對寇準拱了拱手。
寇季、趙禎退出了資事堂。
出了資事堂。
趙禎拉著寇季到了他平日里歇息的偏殿里,詢問寇季,“你突然調遣虎字軍入京做什么?”
寇季笑瞇瞇的道:“秘密?”
趙禎愣愣的問,“連朕也不能知道嗎?”
寇季沉吟了一下,盯著趙禎笑道:“官家要是想知道的話,臣也不會隱瞞。”
趙禎思量了一下,搖頭笑道:“那朕還是不問了……若是朕一時沒忍住,說了出去,恐怕會壞了你的謀劃。”
趙禎挺直了腰板,板著臉,認真的對寇季道:“你是朕的心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朕,朕相信你。”
寇季眉頭一挑,愕然的看向趙禎,狐疑的道:“官家……您……”
寇季抬起手,指了指腦袋。
言外之意,問趙禎是不是有毛病?
趙禎一瞬間繃不住了,臉一耷拉,苦笑道:“朕腦子沒毛病……”
寇季疑惑的道:“那你……”
趙禎坦言道:“朕近些日子在看太祖、太宗二人的起居注,里面提到了一些御下的手段,朕就想試試。”
寇季斜著眼看向趙禎,臉色有點難看。
我把你當兄弟,你居然想收我當下人?
“官家,有刀嗎?”
寇季陰沉著臉問。
趙禎疑惑道:“要刀做什么?割發明志嗎?”
“不……割袍斷義……”
寇季認真的說。
趙禎臉上浮起了一絲苦澀,“朕知道你不會被朕的這些小手段嚇唬住,就試一試而已。你至于跟朕割袍斷義嗎?
朕就你這么一個朋友。
你若跟朕割袍斷義了,朕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寇季左右瞧了一眼,見陳琳并不在殿中,也沒有躲在那個角落偷看,就撲到趙禎身前,兇巴巴的道:“我拿你當兄弟,你卻要收我當仆人。我不跟你割袍斷義,跟誰割袍斷義?”
趙禎態度誠懇的道:“朕錯了……”
寇季長嘆了一聲,突然跟趙禎拉開了距離,感慨道:“其實官家也沒錯……您是君,我是臣。我天生就是您的仆人,您這么對我,也是應該的。”
趙禎聽到這話,心頭一慌,趕忙擺手道:“朕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朕一直拿你當親兄長看待。如若不然,朕也不會學著劉亨一樣,喊你一聲四哥。”
寇季心中冷笑。
小樣兒,我還治不了你了?
嘴上卻嘆氣道:“官家千萬別這么說,您我君臣有別。若是讓旁人聽見你這話,臣恐怕要掉腦袋的。”
趙禎聽到這話,心里更慌了,嘆氣道:“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原諒朕?總不能像是李先生那樣,打朕板子吧?”
見寇季不言語。
趙禎心里長嘆了一聲。
“朕去給你取板子?”
寇季見趙禎真有取板子的架勢,頓時知道火候到了,臉上頓時露出了一個笑容,道:“臣就跟官家開一個玩笑,官家不必當真。”
趙禎心里松了一口氣,道:“那朕叫你一聲四哥,你敢答應嗎?”
寇季笑道:“那你叫吧。”
趙禎咧嘴笑道:“四哥!”
“哎……哎呦……哎呦……松手!”
寇季剛準備享受一下皇帝把自己當兄長的感覺,一只瘦的只剩下了骨頭的手,就探入到了他腰間,在他腰間的軟肉上狠狠的掐了兩圈。
寇季疼的跳腳,躲開了陳琳的持續攻擊以后,怒目瞪著他。
陳琳這老貨,總是神出鬼沒的。
剛才寇季仔細的在偏殿里尋找了一番,沒有找到這老貨的蹤跡。
沒想到這老貨又一次神出鬼沒的出現在了他身旁。
陳琳盯著寇季,冷冷的道:“咱家只是離開了一會兒,你又不守規矩了。你是先帝的子嗣嗎?身上留著皇室的血液嗎?
也敢跟官家稱兄道弟,你配嗎?”
趙禎見此,趕忙幫寇季開脫道:“是朕自己非要叫的,跟寇季無關,陳大伴就不要責怪寇季了。”
寇季狠狠的瞪了陳琳一眼,對趙禎道:“官家,陳琳陳公公已經年邁,依照宮里的規矩,也到了放出宮返鄉的時候了。
陳公公為皇家操勞多年,如今年邁了,也該回去享享清福了。
難道官家忍心看著陳公公如此年邁,還為你奔波操勞嗎?”
寇季嘴上說著為陳琳好的話,心里卻恨不得弄死陳琳。
死太監,你就不能換個地方掐嗎?
趙禎聽到這話,側頭看向陳琳,若有所思。
陳琳見此,有些慌了,“官家,您可不能聽信寇季的妖言。奴婢家中已無父母,也無妻兒,族中更沒有血親。出了宮,奴婢可就變成一個孤寡老人了。”
趙禎見陳琳慌了神,趕忙道:“朕已經習慣了陳大伴你陪著,換了旁人,朕恐怕不會習慣。朕只是在想,你已經年邁了,朕是不是應該少給你添點差事,讓你輕松輕松。”
陳琳聽到這話,松了一口氣。
他剛才見趙禎在側頭考慮,還真以為趙禎不打算顧及他多年陪伴的情分,打算讓他出宮。
陳琳沖著趙禎深深一禮道:“官家能愛護奴婢,奴婢心里感激萬分。至于奴婢身上的差事,奴婢還能辦妥當。
等奴婢什么時候辦不妥當了,再告訴官家,官家再為奴婢減少差事也不遲。”
趙禎思量了一下,點點頭。
陳琳見此,咧嘴一笑。
回過身看到了寇季以后,怒容滿面。
寇季則一臉風輕云淡。
寇季意外的發現。
他、陳琳、趙禎三人,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食物鏈。
陳琳能為難他,他能為難趙禎,趙禎又能為難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