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沒有開口,但李迪通過寇季的態度已經明白,他的猜測恐怕是對的。
李迪眼珠子有些發紅,“這些貪官、奸商,都該死。”
他費盡心力,想幫著流民們活下來,可這些貪官、奸商,卻毀了他所有的心思,他已經怒到了極致,恨不得提起劍,去殺人。
寇季沉聲道:“當務之急,不是追究貪官污吏和奸商。而是盡快查清楚此事,然后想出應對的辦法。”
頓了頓,寇季咬牙提醒道:“明日,人數最多的五萬流民,可就要到了。”
提到了流民,李迪清醒了不少,最大的一批流民明日到。
若是處理不好,那可是會死很多人的。
“你就守在這里等消息,老夫這就去找你祖父和王曾協商。”
李迪丟下了這句話,匆匆下了城門樓子,往皇宮走去。
寇季一個人守在城門樓子上。
一直守到了夜半。
前去接應第三批糧草的禁軍將士,派遣了一個斥候,騎著快馬到了汴京城南城門處。
斥候神色很凝重,到了南城門口以后,見李迪不在,就站在城門口等李迪,任誰上去問話,也不答話。
寇季得到了消息以后,匆匆從城門樓子上下來,找到了那位斥候。
斥候見到了寇季,躬身一禮,“小人見過寇工部。”
寇季見斥候臉色不好看,就知道情況不妙。
但是他并沒有追著斥候發問,而是帶著斥候上了成墻,到了城門樓子里,屏退了所有人以后,才開口發問。
“情況不妙?”
寇季發問。
斥候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寇季見此,心情一下跌落到了谷底。
他追著斥候道:“仔細說說!”
斥候猶豫了一下,道:“我家校尉深知事關重大,特地提醒小人,只能將實情向李相表明,不能告訴其他人。”
斥候躬身一禮,道:“軍令如山,還請寇工部不要為難小人。”
寇季長嘆了一聲,并沒有繼續追著斥候發問,而是讓人速速入宮,去稟告李迪。
李迪在得到了消息以后,匆匆趕到了南城門處。
到了城門樓子里以后,李迪見到了斥候,直接開口問道:“情形如何?”
斥候對李迪拱手道:“回李相的話,小人等人奉命去接應第三批糧草,在管道上撞見了押送糧草的隊伍。也撞見了一群流民在搶劫糧草。
小人等人擊潰的流民。
可督糧官卻突然放火燒了糧草。
小人等人冒死搶出了一車糧草,發現糧車上裝著的都是干草,沒有一粒糧食。
那些流民,還有押送糧草的軍卒,小人等人一并拿下了。”
李迪、寇季二人聽到這話,臉色十分難看。
他們心中僅有的一點兒希望,隨著斥候的話,被沖的煙消云散。
李迪咬著牙,從牙縫里蹦出了一句話,“有沒有審問?”
斥候點點頭,“經過我營校尉審問,發現那些流民和督糧官是一伙的。他們奉命在糧車押往汴京城的路途上,配合在一起,燒毀糧草。”
“奉了誰的命?!”
“我營校尉并沒有盤問出來。”
“那就讓他們把惡首押解到汴京城,老夫要親自盤問。”
“其他人呢?”
“一并坑殺!一個不留!”
李迪對這些助紂為虐的人,一點兒好感也沒有。
直接下達了殺人的命令。
斥候抱了抱拳,就退出了城門樓子,去傳李迪的命令。
寇季盯著渾身顫抖的李迪,問道:“現在該怎么辦?”
李迪痛苦的閉上雙眼,喃喃道:“調遣天武、捧日兩軍入城……”
寇季聽到這一句話,愕然的瞪大眼,一臉難以置信。
內庭決議調動天武、捧日兩軍入城,要做什么?
要配合龍神二衛軍,防守汴京城。
防止城外的流民化身為暴民,沖擊汴京城。
寇季握著拳頭,質問道:“朝廷要放棄這些流民?”
李迪顫聲道:“朝廷沒有放棄……”
寇季質問道:“朝廷若是沒有放棄這些流民,為何要調動天武、捧日兩軍入城?”
朝廷既然調動了天武、捧日兩軍入城,那就說明他們沒有放流民入汴京城的打算。
流民聚攏在城外,沒有糧食吃,必然會化成暴民。
到時候暴民沖擊汴京城,天武、捧日兩軍只能痛下殺手。
殺一批流民,震懾住其他流民。
然后在流民們哀聲遍野的時候,從其他地方在調集糧食過來,安撫流民。
用流民的性命,彌補朝廷的過錯。
用流民的性命,為朝廷賑災爭取時間。
這大概就是朝廷的想法。
可明明是朝廷的錯,為何要讓流民承擔犯錯的代價?
慈不掌權這四個字,當真如此血淋淋?
李迪在寇季的質問下,嘴皮子哆嗦著道:“旁人怎么想的,老夫不知道,但老夫從沒有放棄那些流民的想法。”
寇季咬牙道:“那就應該放流民入汴京城,讓他們在汴京城里想方設法的找吃的去。我相信,汴京城里有足夠的糧食供養他們。
僅僅我寇府、你李府、王府、向府、曹府、劉府,幾座府邸內的存量,就可以供養數萬流民吃一日。
那么其他豪門大戶手里的存糧,一定夠那些流民們吃到其他常平倉的糧食送到的時候。”
李迪痛苦的道:“汴京城不容有失,若是發生了動亂,或者產生了瘟疫,那么整個大宋就亂了。”
寇季盯著李迪,質問道:“李爺爺您說過,不能把跟咱們一樣的人,當成畜生。可朝廷現在這么做,就是把人視為畜生。
當初您也說過,我若草菅人命一人,你就要錘爆我的腦袋。
可朝廷現在的做法,比草菅人命還可惡。”
寇季的話,就像是一根根釘子,刺穿了李迪的心臟。
李迪心中感覺到十分的痛苦,十分的煎熬。
一邊是他守護了半輩子的朝廷,一邊是他護佑了半輩子的百姓。
兩邊他都放不下,兩邊他都在乎。
可當雙方碰撞到一起的時候,身為參知政事的他,必須要做出選擇。
無論他站到那一方,對他而言,都是一個痛苦的選擇。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站在朝廷一方。
因為他的理智告訴他,流民們若是涌進汴京城,缺衣少食的他們,一定會攪亂汴京城。
汴京城若是亂了,各地方一些野心勃勃的人,必然借機生亂,整個中原大地,將會狼煙四起。
到時候,會死很多人。
多到他不敢細細去算。
當他和寇準、王曾三人做出了這個決議的時候,三個人都癱坐在了資事堂內的椅子上,久久沒有說話。
他們三個內心也不平靜,但凡還有其他選擇,他們都不會這么做。
可他們沒有其他選擇。
可為了大宋江山社稷,他們不得不這么做。
他們也曾考慮過,寇季剛才說過的提議。
可經過他們仔細商量,發現,他們若是強行從那些豪門大戶手中取糧的話,不等流民們攪亂汴京城,那些豪門大戶會率先攪亂汴京城。
從豪門大戶手中取糧的法子,明顯不可取。
李迪雙眼含淚,對寇季道:“你若是覺得不平,等事了以后,就拿老夫的性命去還那些流民一個公道。”
寇季盯著李迪看了許久,長嘆了一聲。
他剛才一時氣急,才說出了那番扎心的話。
如今細細一想,覺得自己說的好沒道理。
李迪是參知政事,是朝中重臣,以江山社稷為重,并沒有錯。
事情到了這一步。
兩害面前,李迪擇輕而取,是最正確的選擇。
李迪做出了這種決定,心里怕是也在滴血。
他已經努力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不是李迪想看到的。
寇季心里想了許多為李迪、為寇準、為王曾開脫的話,也想了許多為自己開脫的話。
可是他的心里依舊不能平靜。
一想到那些流民們馬上要因為朝廷的過錯葬身在屠刀下,他心里就有一股怒火在燃燒。
他不是什么圣人,沒想過要拯救天下人于水火。
他只是記住了李迪在城門洞子里告訴他的那句話。
那句‘人非畜生’之言。
“您還是留著性命吧。留著性命宰殺那些倒賣常平倉的糧食,引發了這樁禍端的畜生們吧。”
寇季幽幽的說了一句。
這句話說完以后。
二人待在城門樓子里,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到了三更天的時候。
劉亨跨馬沖到了城門樓子下,氣喘吁吁的沖上了城門樓子,見到寇季的第一句話,石破天驚。
“四哥,不好了,災民們發現了咱們用沙土冒充糧食的事情了,如今正在聚眾鬧事。”
寇季、李迪,聽到這句話,皆是一驚。
寇季追問道:“怎么回事?”
劉亨抹去了頭上的汗跡,沉聲道:“傍晚的時候,有幾個人混在流民當中,散布謠言。說朝廷用來賑災的第二批糧草被賊人燒毀一空。
說咱們堆放糧食的地方,根本不是糧食,而是沙土。
在我、曹佾、陳敬、王田升等人的安撫下,他們并沒有聽信謠言。
可半夜的時候,有人偷偷摸到了堆放糧食的地方,偷了一袋裝著沙土的糧包,綁在馬尾上,又在馬尾上放了一串炮仗,然后點燃了炮仗,讓馬在流民們居住的帳篷外狂奔。
幾乎所有的流民都被吵醒了,幾乎所有的流民都知道了糧包里的不是糧食,是沙土。”
寇季、李迪對視了一眼,幾乎不約而同的猜到,有人暗中出手在挑事。
李迪陰沉著臉,差點沒把牙齒咬碎,他語氣中充滿殺意的道:“散布謠言的人抓到了沒有?”
劉亨神色黯然的搖搖頭,“都是死士,在我帶人抓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咬舌自盡了,一個活口也沒有。”
李迪咬著牙,冷聲道:“只要是人為的,總有蛛絲馬跡可尋。老夫這就去文書給刑部,讓刑部的人過來查,只要查到背后挑事的人,老夫一定要扒了他們的皮。”
寇季沒有言語,對李迪拱了拱手,帶著劉亨離開了城門樓子。
背后挑事的人是誰,寇季大概已經猜到了一點點。
畢竟,汴京城,乃至整個大宋,能養得起死士,敢養死士的人,不多。
但此事他并不急著去處理。
他要先去安撫那些流民。
寇季趕到汴京城北門口的時候,流民們正在跟衙役們對持。
數萬流民擁擠到了一處,氣勢十足。
衙役們被逼退到了堆放糧食的地方。
處在勢弱的一方。
裝著沙土的糧包,已經被流民們撕的粉碎,沙土散落一地。
若不是陳敬、王田升等人極力的約束,恐怕衙役們也會被流民們撕的粉碎。
寇季到了以后,陰沉著臉,喝斥道:“都干什么?造反嗎?”
陳敬、王田升等人,見到了寇季,像是見到了救星。
陳敬對流民們喊道:“寇工部到了,寇工部到了。寇工部自會給你們一個說法,你們千萬別做傻事。”
寇季走到了流民和衙役們對持的地方,皺眉質問流民道:“你們要做什么?”
“我們要一個說法!”
“明明沒糧了,你為什么要騙我們?”
“沒糧食吃了,我們怎么過冬?怎么活下去?”
流民們當中,一些膽硬的,梗著脖子對寇季喊著。
寇季冷哼一聲,質問道:“從本官接手你們至今,你們誰餓著了?”
流民們聞言,有些語塞。
他們沉默了片刻,對寇季喊道:“可這里明明已經沒糧了,你為什么要騙我們?”
“對對對!為什么要騙我們?”
“朝廷分明是不想管我們,讓我們自生自滅。”
“對對對,朝廷要是想管我們,就應該讓我們入汴京城,而不是把我們擋在城外。”
寇季瞪著流民們,冷聲道:“誰告訴你們沒糧了?叫出來讓本官看看。”
不等流民們開口,寇季又道:“有沒有糧本官還不知道?需要你們提醒?需要你們鬧事?”
流民們聽到這話,群情激揚,就要開口。
寇季搶先一步又道:“本官好不容易托人弄了一批沙土,堆放在此處,準備營造一所能讓你們以后有一口飯吃的作坊。
卻被你們給攪亂了。
你們誰給本官一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