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吹了一個口哨,從大相國寺階梯上的欄桿兩側,沖出了一支胭脂衛。
之所以喚作胭脂衛,那是因為全員皆是女子。
她們中有人身穿胡服,有人身穿宋服,腰間配著刀,背后背著弓箭。
看得出是一支經歷過沙場磨練的衛隊。
“吐蕃人?”
寇季瞧著她們的服飾,微微一愣,旋即皺起了眉頭。
他臉上焦急的神色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疑惑。
剛才在大相國寺門口的時候,鴻臚寺的官員說大相國寺里全是遼人,他就聽出了不對。
遼國使節到了汴京城,不先到鴻臚寺去遞交國書,不先去都亭驛安頓,卻跑到了大相國寺里來進香,這本就不正常。
就算他們為了給遼國皇子祈福,非要到大相國寺來進香,也該有鴻臚寺卿或者鴻臚寺少卿作陪才對,而不應該僅僅只是讓鴻臚寺的官員封鎖了大相國寺的門戶。
這里面要是沒有貓膩,那就奇怪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寇季察覺出了不對,所以他打算強闖進來刺探一下。
闖進了大相國寺以后,被那個虎背熊腰的遼人攔下,寇季并沒有差遣背后的仆人們上去迎敵,反而讓劉亨去試探,就是為了讓劉亨去打敗仗。
劉亨暗中精研武藝多年,得到過曹旭的夸贊,后又經過曹旭指點,勤習武藝半年。
劉亨曾經在寇季面前自夸,說是能在曹旭手上打上幾個回合,那就說明他這半年,武藝一道有著突飛猛進的進展。
曹旭人雖然一般,可是武藝不俗。
他跟著曹瑋在西邊的邊陲混跡多年,大大小小的戰事打過無數,武藝早就磨練到了一定境界。
縱然不能跟魚游、啞虎等人比肩,對付尋常的遼人、吐蕃人、西夏人,那也是一個能打幾個的存在。
劉亨能在曹旭手里過幾個回合,那么對上了攔路的那個遼人,縱然不能打敗他,也能跟他打一個不相上下。
在劉亨進場跟遼人對戰的時候,寇季曾經提醒過他,說那個遼人比他高一頭。
其本意并不是提醒劉亨小心點,而是提醒劉亨留一手。
所以劉亨在跟遼人打了許久以后,漸漸的露出了頹勢。
然后寇季再差遣曹佾進場,以二打一。
遼人識英雄重英雄,這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以二打一,明顯非英雄所為。
遼人必然會生惱,然后招呼更多的人出現。
到那個時候,寇季就可以通過跟劉亨、曹佾纏斗的遼人身上,以及聽到動靜出來觀望的遼人身上,刺探一下他們出現在大相國寺的目的。
讓寇季沒料到的是,他的謀劃沒引出遼人,卻引出了吐蕃人。
吐蕃人出現的那一刻,寇季就猜到了遼人在大相國寺里面干什么。
也就不需要再刺探了。
遼人很明顯是在大相國寺里,跟吐蕃人私底下相會。
他們私會的目的是什么,寇季不知道,還需要再刺探。
但寇季進入大相國寺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也就沒必要在繼續演戲了。
當然了,演戲歸演戲,剛才在看到了曹佾受傷以后,他真的有宰了遼人的心思,所以才張嘴呼喚啞虎。
曹佾這貨到入場,都不知道這是在演戲,他居然跟那個遼人動真格的。
他要是被遼人傷的重了,寇季也不好給曹家交代。
當即,他對正在纏斗的劉亨、曹佾,以及剛跟吐蕃的胭脂衛纏斗在一起的仆從們喊道“不必留手了……”
劉亨聽到這話,虎軀一震。
他對那個拿皮鞭抽他的少女惡狠狠的道“野丫頭,敢抽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劉亨在少女皮鞭落下的時候,順地一滾,撲到了少女身前,不等少女收回手里的皮鞭,劉亨對著少女的腳腕處就是一腳。
少女沒有站穩,跌倒在了地上。
劉亨撲到了她身邊,抄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皮鞭,繞著少女的手腕捆了兩圈。
隨后,他提起少女的手臂,喝了一聲,“起!”
少女被他提了起來,扛在了肩膀上,他邁開了步子,往寇季身邊走來。
至于身后嬌喝著沖過來的胭脂衛,他一點兒也沒擔心。
曹劉兩府上的仆從們,足以把她們料理干凈。
以曹佾和劉亨的身份,他們身邊帶著的人,又豈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曹佾在聽到了寇季喊話以后,果斷撤離了戰圈,退到了一旁。
三個曹府的仆從,呈犄角形撲了上去,如同鉗牛一樣,夾攻遼人。
沒三個回合,遼人就被放翻在了地上。
劉亨扛著雙腳撲騰著,大喊大叫的少女到了寇季面前,笑嘻嘻的道“四哥……”
寇季瞧著他,哭笑不得的搖搖頭。
劉亨明明把人打敗了就行,還非要把人扛回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寇季低聲提醒道“能出現在使節團里的女子,沒一個是簡單的角色,你可小心點,別惹禍上身。”
劉亨嘿嘿一笑。
曹佾推到了二人身旁,捂著身上的傷,埋怨道“你們兩個在演戲,為何不提醒我一聲?害得我被咬了一口。”
劉亨嘲笑道“那是你傻……我們這些人平日里打架,什么時候自己動過手?我們帶著的人,難道是看客?四哥不讓仆人們先上,非讓我們兩個上去,肯定是讓我們去試水,你居然還當了真。”
曹佾一臉埋怨的道“不是我傻,是你們兩個心有靈犀……”
寇季翻了個白眼,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曹佾咬著牙,沉聲道“現在怎么收場,我們不僅闖了大相國寺,還打了人。鬧到了朝堂上,我們下場不會太好。”
寇季盯著正在酣戰的仆從們,淡然道“急什么,正主還沒登場呢。”
寇季話音剛落。
從大相國寺的大雄寶殿里出來了一行人。
為首的是一個身穿遼人服飾的青年,他盯著階梯下正在酣戰的人群,不輕不重的喝斥了一聲,“夠了……”
寇季瞧見了他,也聽見了他的話,微微一笑,道“都撤回來。”
眾仆從們當即脫離了戰圈,撤離到了寇季身后。
寇季對仆從們揮揮手,道“你們先回去吧。”
眾仆從們聞言,如蒙大赦,快速的離開了大相國寺。
他們剛才出手之際,之所以遲疑,并不是因為他們懼怕遼人。
他們是懼怕惹上了遼人以后帶來的麻煩。
寇季三個人身份高,背景厚,惹上了遼人,縱然會有麻煩,也無性命之憂。
但是他們不同。
朝廷真要是要拿人頭去平息遼人怒火的話,首先摘掉的就是他們的頭顱。
寇季讓他們離開,也是在保護他們。
避免此事鬧到了朝堂上,朝廷追究下來的時候,牽連到他們頭上。
眾仆從們退走以后。
站在階梯上的那個遼人青年引領著一群人,從階梯上而下。
那個攔路的遼人從地上爬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到了遼人青年面前,甕聲甕氣的道“殿下,他們以多欺少……”
遼人青年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沉聲道“敗了就是敗了,不要找借口。”
攔路的遼人神情沒落的垂下腦袋。
遼人青年不再搭理他,而是緩緩走到了寇季三人面前。
在他身旁的侍衛們齊齊出動,把寇季三人團團圍住。
遼人青年居高臨下的盯著寇季,冷冷的道“我出使大宋五六次,碰到的宋人對我等都是畢恭畢敬的,我第一次碰到有宋人敢挑釁我等。
誰給你的膽子?
難道你就不怕此舉會挑起兩國戰端嗎?”
寇季上下打量了一眼遼人青年,淡淡的道“我不太習慣仰著頭跟人說話,也不太習慣仰著頭跟一位遼人說話。”
頓了頓,寇季看向他,又道“你是遼國的皇子?”
遼人青年沒有說話,在他身旁的侍衛冷冷的道“殿下乃是我大遼四皇子……”
寇季聞言,皺著眉頭,遲疑道“冒充的吧……”
遼人青年,以及他身邊的護衛,一臉怒容的瞪著寇季。
寇季認真的道“我記得遼國長皇子,生于天禧元年,如今才三歲……你這位遼國四皇子,怎么看,都比他大,不是冒充的是什么?”
遼人青年聞言,憤怒的盯著寇季,沉聲道“你在羞辱我?”
寇季晃了晃腦袋,認真的道“我沒有羞辱你的意思,我只是有點懷疑你的身份。”
遼人青年咬著牙,瞪著寇季,沒有說話。
有人卻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那是因為他生母出身低微,他縱然比遼國長皇子早生十幾年,依然沒有資格以成為長皇子。”
一個身穿宋人服飾的青年,緩緩從遼人青年身后走了出來,笑著說道。
寇季一邊打量著新出來的青年,一邊做恍然大悟狀,“原來遼國也有嫡庶之分啊?”
“哼!”
遼人青年冷哼了一聲。
身穿宋人服飾的青年笑道“有沒有嫡庶之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母親不姓蕭,所以他不能成為遼國長皇子。”
遼人青年回身,瞪著身穿宋人服飾的青年,喝斥道“你閉嘴!”
身穿宋人服飾的青年,淡然笑道“你是遼人的皇子,又不是我吐蕃人的皇子,我為何要聽你的。”
寇季聽著二人的對話,細細的打量著二人。
他們二人在大相國寺私會,肯定有什么密謀。
如今二人非但沒有那種私會以后攜手與共的意思,反而暗地里針鋒相對,看來是他們的密謀沒有達成共識。
身穿宋人服飾的青年,走了兩步,走到寇季面前,拱了拱手,“在下安子羅,還未請教?”
寇季聽到這個名字,眉頭一挑,他一臉意外的盯著身穿宋人服飾的青年,沉吟道“青塘大將軍安子羅?”
安子羅笑著晃了晃腦袋,道“在青塘,我算是個將軍,可到了大宋,我什么都不是。”
寇季思量著安子羅話里的深意,對著安子羅拱手道“在下寇季。”
遼人青年、安子羅聞言,同時看向了寇季。
安子羅一臉意外的道“你就是寇季?”
寇季一愣,追問道“有問題嗎?”
安子羅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問題……你的名字,我在青塘也略有耳聞。傳言稱,你是大宋第一孝順之人。”
寇季聞言,失笑道“虛名而已。”
安子羅對寇季再次拱了拱手,笑道“能不能放了舍妹,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攀談?”
寇季一愣,回身看向了劉亨。
劉亨趕忙解開了少女身上的皮鞭,把少女放了。
少女脫離了束縛,盯著劉亨,惡狠狠的道“早晚有一日,我要找你償還今日之恥。”
安子羅瞪了少女一眼,喝斥道“不許胡鬧。”
少女委屈的瞥了安子羅一眼,退到了他身后。
安子羅對寇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寇季點點頭,準備隨同安子羅一起離開。
還沒動,就聽那遼人青年冷聲道“打了我的人,就想這么走了。”
寇季假裝恍然大悟道“倒是忘了,還有你這位遼國皇子在呢。我是打了你的人,但你的人也打了我的人。要不,咱們就當扯平了?”
遼人青年冷哼道“扯平?你想得美!我要你們三個人的腦袋!”
寇季聽到這話,臉色一沉,幽幽的道“你想要我們三個人的腦袋,只怕沒那么容易。”
遼人青年冷哼道“只要我將今日的事情,鬧到你們宋國朝廷,你們宋皇自然會摘下你們的腦袋,送到我手里。”
寇季盯著遼人青年,冷笑道“你大可以將此事鬧到朝廷,看看官家會不會摘了我的腦袋。”
遼人青年聞言,盯著寇季冷聲道“你會為你今日的話付出代價,我不僅要讓你們宋國朝廷摘了你們的腦袋,我還要你們宋國朝廷上貢十萬貫做賠償。”
寇季一指皇宮所在的位置,冷冷的道“皇宮就在哪兒,你只管去。”
“我們走!”
寇季對劉亨吩咐了一聲。
劉亨瞪了遼人青年一眼,推著寇季出了大相國寺。
遼人青年卻沒有出手阻攔。
安子羅帶著自己的妹妹,以及自己的手下,跟著寇季離開了大相國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