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硬幣被向坤彈起后,在空中翻轉的速度由快到慢,然后到距地三、四米的半空定格,顯得極為詭異。
良先生本能地察覺到不對,剛停下前沖的趨勢,就發現那枚定格在半空的硬幣突然向他飛了過來。
在硬幣飛來的一瞬,他聽到了刺耳的嗡鳴聲,然后眼前一片漆黑,嗅覺感知也瞬間切斷。
良先生本能地倒地翻滾,躲避那可能襲來的硬幣,身體也重新進入了隱身狀態。
從地上站起來后,良先生想要直接張開背部那鼓起的“生物構件”里的雙翼,直接升空,卻發現竟然感覺不到背部的“生物構件”,無法控制那對翅膀,雖然仍能控制背部的相關推進模塊,能把自己往空中送,但展不開雙翼,相關的飛行穩定系統不能運行,無法維持飛行姿態、控制方向,沒有意義。
而這一瞬間,他也馬上明白,向坤這是突然用什么方式,影響了所有的電子設備——他身上的“生物構件”雖然和普通的電子設備有很大不同,但大部分在功能實現上還是依托微電子器件。
其實在分析向坤能力的時候,良先生就有考慮過相關的可能,畢竟之前孟塔米拉八臂八眼巨人幻象出現的時候,所有的電子設備,包括電燈都有受到影響。
方博士當初在地下實驗室里工作,看到兔肉幻象前后,照明設備和電腦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應。
不過從那些設備的日后使用情況來看,這種影響應該不是很強,而良先生的所有“生物構件”,包括無人機,都有很強的抗干擾、防電磁脈沖的配備。本來在他看來,以向坤過往展現的能力,是沒法對他的“生物構件”產生太大影響的。
很顯然,他判斷失誤了。
現在這情況,他不僅感官能力全部癱瘓,也失去了和周圍所有無人機的聯系,絕大多數功能和手段還沒使用就已被廢。
良先生倒也沒有太慌張,他也沒有取下“生物構件”頭盔,而是繼續保持移動。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物構件”并沒有被從根本上破壞,向坤的這種影響不是單純的強電磁脈沖,可能持續不了多久。
然后……他撞了樹。
不這卻是他故意為之,為了吸引向坤過來。
果然,向坤趁機沖上來,兩人又是一番激烈搏殺,只不過這次良先生看不到、聽不見,只能靠接觸后來進行方位判斷,一下子就落了下風,挨打多,還擊少。
但良先生并沒摘下頭盔,依然保持著看不見聽不到的狀態,靠著近身肉搏,找準機會,在纏斗之時,從左手臂上的機括中彈射出了一個極小的金屬錐頭。
因為距離極近,那金屬錐頭直接貫穿了向坤的鎖骨上部,沒入后面的地面,它的尾部掛著堅韌的金屬絲線。
良先生左手一個畫圈,利用那金屬絲線把向坤在旁邊一棵樹上一纏,然后疾速拉開距離。
他知道這個手段沒辦法把向坤困住太久,也本就沒打算靠這招困住向坤,只是單純地拉開距離,然后脫下了“生物構件”頭盔——那頭盔上下打開后,直接變成一個加厚的領子留在他的脖子上,和背后那隆起的“背包”仿佛一體。
良先生的身形重新顯現出來,但仍用一手遮著眼睛,大聲道:“向坤!你打不過我的,我們談談。”
就算是大量有微電子元件的“生物構件”無法使用,良先生依然還有很多手段沒有使出,不過其中大都是強殺傷性、大威力的能力,他并不打算用出來。
因為向坤雖然看起來打得很瘋、攻勢很猛,一副要同歸于盡的樣子,但他察覺到,其實向坤和他一樣,并沒有致死之心。
之前向坤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突然射出那柄小刀,并沒有直接沖著他的要害部位來,似乎本來的目標就是肩膀。那時他還覺得可能是向坤本就射不準,但接下來持續的交手、纏斗,卻讓他愈發的確定,向坤看起來兇狠無畏的打法并不是真的在跟他拼命,而更像是一種試探和……實驗?
如果良先生的“生物構件”沒有被全面屏蔽的話,他也不介意繼續和向坤再打一會,給他展示更多的“生物構件”能力,也是讓他知道自己這條進化之路的想象空間。
現在的話,雖然他還有一些“生物構件”能力可以使用,但那些能力用起來殺傷力太大,他并不能肯定向坤目前展現出的超常恢復能力,能夠恢復致命傷。
一句話說完后,良先生放開了遮眼的手,往向坤看去。
那金屬絲線確實如他所料,沒有把向坤困住多久,他已經掙脫開來,直接把那細小金屬錐頭從肩胛骨間強行抽出,然后那猙獰的傷口便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流出來的血液也飛速化灰消散。
這種恢復速度,當真是超乎想象。
良先生忽然注意到,把金屬錐頭取出后的向坤,竟然閉著眼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般。
這什么情況?
恍惚之間,原本的落霞滿天,一下子變成了陰云密布。
周圍迅速暗了下來,整座山林變得陰森昏暗,風聲嗚咽。
良先生心有所感,抬頭向上方看去,一個無比巨大的八臂八眼怪物搖搖晃晃地從山后站了起來,俯視著他。
我已經中招了!?
看到那八臂八眼怪物,良先生便是一愣,抬眼再看向坤所在的位置,那邊已是空空蕩蕩,只有他那個帶著金屬絲線的錐頭還在地上。
是什么時候,是怎么被影響的?
是解開頭盔的瞬間?還是“生物構件”的感官信息收集能力被屏蔽之后?又或者從一開始,那場和向坤的打斗都是幻覺?
想到向坤那快得不可思議的恢復速度,良先生不由得有些懷疑起來。
但很快,他就顧不得去思考這些了,因為他發現,頭頂那無比巨大的八臂八眼怪物,巨大的臉龐,居然在快速地變化,八眼合為兩眼,如黑色花崗巖的面部皮膚變成了白色,那張臉竟然和“小雪”的模樣慢慢地重合。
“小雪”長得很漂亮,五官精致,皮膚白皙,但此時“掛”在天上的那張臉,看起來足有幾個足球場大,五官同樣也都無比巨大,眼睛仿佛兩顆蘊含著復雜光線變幻的魔珠,鼻子就像深淵洞穴的入口,兩瓣嘴唇則像兩只叫不出名字的上古生物掛在臉上。
魔幻,詭異,恐怖,充滿壓迫感。
“是幻象……是假的……這一切都不存在。”
良先生似乎想說服自己不被這幻象影響,但情緒卻根本無法控制,特別是那八臂巨人“小雪”的表情從猙獰陰狠,慢慢變得悲戚痛苦,眼角有血紅的淚水流下,雖然只是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什么也沒做,卻讓他心底不受遏制地涌起一股恐懼的情緒。
這種恐懼的情緒很復雜,他并不是害怕“小雪”——哪怕她真的有八臂巨人之軀,哪怕她的能力比他強上無數倍,哪怕真能將他瞬間碾死,他也不會害怕,他只會憤怒,只會戰斗。
但是看到“小雪”的表情,良先生心中的一些記憶被喚醒,他就像被強行按著,去看他不愿意看的傷口——那傷口不去看時,他可以忍住疼痛,可以假裝沒事、已經復原,但當直面傷口、眼睜睜看著那撕裂潰爛的部位時,他再難以逃避。
“小雪”的臉又開始發生變化,皮膚變得粗糙了一些,眼睛變得小了一點,慢慢地,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龐呈現出來。
良先生同樣認識這張臉,這是沈海崇沈院士,是那個帶著他搞研究,讓他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要如何掌控、如何引導、如何思考的長輩。
“沈院士”看著他,從一開始的面無表情,慢慢變得柔和,嘴角甚至微微翹起,有了笑容。
良先生感覺到,那笑容中,有遺憾,有無奈,有關心,有不舍,也有欣慰。
看著那個笑容,越來越多的記憶在良先生的心中涌起,那一幕幕的畫面,那一段段的信息,本就一直在他的記憶中,從未被遺忘,只是暫時深藏。
自從“小雪”殺害并吞噬了沈院士,他又獵殺并吞噬了“小雪”后,這段記憶就被他封藏,并不愿意再去翻動。
可是現在,那些記憶,那些其實他一直知道、也都有注意到的細節,強行在腦海中翻起,讓他清楚意識到了一些他曾經冒起但不愿深思細究的想法。
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沈院士其實已經對他說過對“小雪”的判斷,從“小雪”之前正常飲血的表現來看,在階段性極限到來時,很可能會無法抵抗嗜血的本能,如果沒有辦法幫她找到合適的“食血生物”進行吞噬的話,需要采取強制措施進行控制。
只是他當時和“小雪”關系還很好,認為這話只是沈院士比較嚴謹的表達,真到了那時候,沈院士自然有方法應對,肯定能讓“小雪”安然度過階段性極限,他已經習慣了依賴沈院士,也相信沈院士。
從一些他這些年都刻意不去回想的記憶來看,沈院士在事發之前,其實也已經瀕臨階段性極限。
“小雪”的階段性極限,要度過比較容易,但沈院士的階段性極限,卻沒有那么容易過去,合適的“血源”并不好找,一般的“食血生物”,都無法幫他完成飲血,突破階段性轉化。
只是那時候的他,并沒有去想太多,同樣是相信沈院士能解決一切。
現在他才突然從這些記憶的翻涌中意識到,或許“那件事”,就是沈院士的解決方案:
沈院士并不是毫無準備,讓嗜血發狂的“小雪”偷襲了,他是故意讓自己被“小雪”吞噬。
因為他知道,在階段性極限到來前,他已經無法找到合適的“血源”了,最終他的結局只能是塵歸塵土歸土。
他曾經對魯勤良隱晦地提起過,希望他能繼承自己的“衣缽”,但魯勤良的回答讓他知道,這小子把他當成了親人、最可信任的長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吞噬他,哪怕他已經必死無疑。
還有“小雪”,在相處了一段時間后,他知道這個女孩不是一個合格的“研究員”,她無法控制住嗜血的本性和欲望。他在的時候還好,能夠管控住,但他若不在,明顯已經傾心于“小雪”的“阿良”,必然無法狠心處理,無法嚴格管控。
那時候,“小雪”如果殺了人,死的是一個陌生的普通人,又或是其他不符合“標準化飲血規定”的“食血生物”,做了其他違反規章制度的事情,損害組織和國家的利益,魯勤良能按規章處理嗎?
沈院士很清楚他做不到。
所以沈院士在“小雪”到了階段性極限,被嗜血的本能支配時,沒有反抗,沒有控制,任她將自己殺死,吞噬。
唯有這樣,魯勤良才能夠斬斷對“小雪”的幻想,才能通過吞噬“小雪”,得到他的“衣缽”。
當然,也有可能魯勤良根本到不了那一步,可能直接就被“小雪”干掉,可能無法及時解決掉“小雪”,讓“小雪”闖出大禍。
良先生想到了那件事發生前一晚,他陪著沈院士在做一個實驗記錄,小雪在實驗室外面的客廳看電視,那是他們三個,最后的安逸時光。
那天晚上,沈院士夸贊了他的實驗操作,還有他對于“食血生物變異”的一些理論猜想,并且對他說了一句話:
“阿良,我一直相信,你會是個比我更優秀的研究者,未來肯定能夠找到一條突破我們頭頂迷霧的道路。”
當時他的回答是:“我覺得小雪比我聰明多了,只是跟著您的時間還太短,以后她肯定會比我厲害。”
沈院士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相信自己。”
似乎,在那一刻,沈院士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客廳里傳來“小雪”的喊聲:“阿良!阿良!快出來,《神雕俠侶》開始了!”
“我實驗還沒做完呢……”他對客廳外喊道。
“去吧,去看電視吧,我來收尾。”
那是沈院士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所有的記憶,所有的細節,都藏在腦海中,他其實潛意識里早就有了隱隱約約的判斷,只是一直不愿意去面對,不想將一切都想清楚,弄明白。
因為他害怕。
他怕去思考這事情的對錯,他怕去分析“小雪”知不知道沈院士的計劃,他怕去糾結“小雪”到底能不能控制嗜血本能、當時是真的控制不住還是故意順應沈院士的計劃。
他更怕,自己辜負了沈院士的期望,沒有能找到那條沖破迷霧的路。
他怕自己舍棄所有,孤注一擲選擇的方向,最終沒能走到終點,也沒有人幫他繼續走下去。
他怕死。
不知什么時候,那八臂八眼怪物已經消失,四周依然昏暗,不過那是因為天已經黑了。
夜空中星漢燦爛,天氣極好。
很顯然,他產生幻覺、陷入回憶的時間不短。
良先生揉了揉眼睛,看向不遠處,安靜站著的向坤,他的腳邊是那個連著金屬絲線的小錐頭,周圍的樹干、泥地上的痕跡,證明剛剛那場近身纏斗并非虛幻。
他感覺到自己和所有“生物構件”的聯系已經恢復,只要他想,隨時都能展翼飛起。
良先生嘆了口氣,開口道:“看來你知道我是誰。”
向坤說道:“我研究過‘神行科技’。”
“是那個兔子木雕?”
“木雕確實是我做的。”
“你看到我的樣子,不害怕?”良先生的聲音依然是那低沉沙啞帶著金屬摩擦感,此時他沒有隱身,那不似人形、全身覆蓋繁復紋路特殊皮膚的身體,還有那怪異的五官、肢體都展現在向坤面前。
向坤笑道:“有些人外表看起來儒雅隨和,像個好人,內心卻比猛獸還要兇狠殘忍;有些人外表看起來兇猛強橫,像個暴徒,內心卻是善良單純。”
良先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帶著磨砂聲十分刺耳:“你覺得我善良單純?”
“我說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