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雙追出去時,已看不到徐鎮的影子。
他站在竹樓前,茫然地看著四下,百思不得其解:徐鎮究竟去了哪里?
難道還在竹樓里?但客廳里明明沒有人,也沒有其他能夠藏下一個人的地方。
不經意間,借著月光,秦無雙瞥見竹樓旁邊還有條用石板鋪設的小路,就在水井邊上,繞到竹樓后面,不知道通向何處。
他踏上小路,繞到竹樓后面,才發現小路盡頭是間木板房。
木板房的房門大開,屋內有燭火的光芒,還有個身影背對著門一動也不動,似乎在凝視墻上的什么東西。
他走近了往里面一看,發現那是徐鎮的身影。
“殺死周員外的兇器,應該就是這把刀!”徐鎮忽然開口說道,說著他讓開半邊身子。聽到屋外的腳步聲,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秦無雙來了。
秦無雙看到徐鎮身前的墻上掛有把短刀,刀身長大約一尺五寸,寬度至少有五寸,刀柄卻很短,只能單手抓握。
刀柄的末端有個鐵環,將刀掛在墻釘上。
“你是怎么知道兇手甲將刀藏在這里的?”秦無雙走進屋內。
這是間雜物屋,地上散亂地擺著許多一截截的老黃竹,有些已經完全干掉,也有新砍下來還帶著光澤的。
“你還記得上樓的那條竹梯嗎?”徐鎮將刀取下來,“竹子的切口很平整,完全是一刀砍斷的,與周員外脖子上的那一刀很相似。”
“我猜,砍人的刀和砍竹子的刀,應該是同一把,”徐鎮揮舞了一下手中的刀,繼續說道,“再結合那條新做的竹梯,所以我覺得那把刀可能會放在做竹梯的地方。”
“可是,練武之人不應該把武器隨身攜帶嗎?”秦無雙不解地望著徐鎮,“他為什么要把刀放在這里?”
“我想是因為——”徐鎮的雙眸逐漸深邃,仿佛射穿了蒙在虛空中迷霧,“他的刀術,就是在這里練出來的!”
“你是說這些竹子就是他用來練刀的?”秦無雙動容。
他再度審視地上的斷竹,的確發現都是一刀削斷的,大的有腳腕粗,小的也和手腕差不多。
“沒錯!”徐鎮緩緩點頭,“準確的來說,他并不能完全算是個武人!”末了,他又補上個篤定的結論:“他是個藝術家!”
“藝術家?”秦無雙側著頭,目光中充滿了不解。
“如果不是藝術家,又怎么在這里弄一座與眾不同的竹樓?”徐鎮淡淡地說道,“揚州天氣潮濕,竹子每過幾年就要更換一次。如果沒有足夠的閑情雅致,又怎么受得了這種不堪?”
頓了頓,徐鎮又接著道:“他先是個藝術家,然后才是個武人,所以才有把刀放在練習藝術的地方的習慣。”
秦無雙嘆了口氣,他絲毫不懷疑徐鎮推測正確與否。他認識有不少搞藝術的朋友,他們的確很喜歡把工具放在藝術房內。
他現在看徐鎮的眼神,充滿了佩服。
僅憑一條新做的竹梯,就能發現這么多東西。這樣的人,心思之縝密,也和他的劍術一樣,天下罕見。
“走吧!去通知衙門的人過來!剩下的線索全都在尸體身上!”說著,徐鎮提著刀向屋外走去。
秦無雙跟著走出去。
這時候,他才發現竹樓還有道后門能直接來到這里,難怪徐鎮出了臥室之后就不見人了。
“兇手殺了他之后,應該就是從這扇門離開的。”徐鎮站在后門的門檻上。
“那樣的話,兇手為什么要把前門關上?”秦無雙想起了來時,前門是緊緊鎖著的,又搬出徐鎮的結論作為作為疑問的依據,“兇手并不像是會偽裝現場的人。”
“那并不是兇手關上的,是死者自己關上的。”
“什么?”秦無雙下巴差點沒掉在地上,震驚地看著徐鎮,“死者不應該是死了嗎,難道死人也能關門?”
“那是死者從鬼市回來時關的門!如今天氣炎熱,他在客廳脫掉了衣服,回到臥室想要休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早就藏在臥室內的兇手一出手就制住了他。”徐鎮無奈地撇了撇嘴。
他沒想到秦無雙連這點都想不明白。
不知為什么,這段時間,他感覺到秦無雙似乎越來越懶得往深處思考問題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又發現這家伙越來越像女人了。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聽起來全是你的假設!”秦無雙從徐鎮撇嘴的動作察覺到了輕蔑,瞪著他。
“如果不是這樣,兇手在攤主回來之后才過來,他連進門的機會都不會有!”緊接著,徐鎮把關于攤主性格的推斷一一分析給秦無雙聽:
一個性格孤僻、沒有朋友的人,面對深夜造訪的陌生人,必定充滿戒備。
從尸體上的分筋錯骨手痕跡不難推斷,兇手必定是找遍所有地方之后找不到銀魚,想要逼問銀魚的下落。
從現場無法得知兇手對臥室的搜查是在攤主回來之后,還是之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攤主絕對是瞬間被制住的,因為現場沒有打斗的痕跡。
如果說沒有打斗的痕跡有可能是攤主正面碰見了兇手,卻瞬間被制服,徐鎮絕不認同這種可能。
能夠從砍竹子的動作中領悟出刀術,這樣的人就算武功不如氣功登峰造極的兇手,但也絕對不會低到哪里去。
這里是地主財閥的集中地。
居住在這里的人家,無一不是有深厚傳承的豪門家族。
建筑越豪華,占地越廣,就代表這戶人家的地位越高。
也許他們的錢沒有沈白云多,也許他們的影響力沒有沈白云大,但有著祖輩的傳承,讓他們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上等族,是這片大地本來的主人,而沈白云之流不過是毫無內涵的暴發戶,只會投機取巧罷了。
只是揚州這十五年來,在許知府大人管理下,越來越多商賈出現,他們雖然打心底瞧不起這些人,但越來越多的財富和社會地位話語權流落到這些人手中,他們還是坐不住了。
其中幾個大家族紛紛派出一部分旁系輩分,到外面去與那些商賈爭奪,美之名曰外部,在少寶山嫡系則以本部自居。
周家就是其中幾個大家族之一。
這是徐鎮第一次來少寶山。
這是一條寬達七八丈的平坦大道,沿著山腳蜿蜒盤臥,沒有一個小販在擺攤叫賣,路邊也沒有一戶店家。講究門前清凈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一種象征。
大道靠近山體的那側全是氣勢磅礴的門庭,高高挑起挑檐仿佛要刺穿天空,門頭上的燈籠碩大而鮮明,門前的石獅子高大而威武,另一側是一條人工開鑿出來的水渠。
就算沒聽說過這地方的外地人,只要看上一眼,也一定會知道這里是富人區。
周家就在這條大道的盡頭。徐鎮緩緩策馬來到周府門前。
“請問你找誰?”有個麻臉家丁出來,臉色不善。
那家丁早就看到了見有個白衣人坐在馬背上,在往府中窺看。他本以為只是個過路客,沒想到過了好一會兒,那白衣人都沒有走開,他只好出來看看情況。
“我找周善財周老爺。”徐鎮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在問路時,他已順便了解過周府的情況。
“你是什么人,認識我們老爺嗎?”家丁上下打量著徐鎮,覺得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認識老爺的人,也不像是有來頭的人物。
不等徐鎮表明身份,他已覺得沒必要知道,眼鋒一冷。“你要找我們家老爺做什么?”
“不認識。”徐鎮并不想與個家丁一般見識,淡淡地說道,“有幾件事情想要問問周老爺,但不方便給透露其他人。”
“那你回去吧!”家丁冷眼瞥了一眼,似乎根本不想知道徐鎮要問的是什么,“我們老爺不見陌生人!”說著,他轉身朝府內走去。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周老爺,還麻煩通報一下。”徐鎮不吭不卑地說道。
只要他愿意,隨時都可以硬闖進去,只是如今百姓對衙門不太信任,總有些人想要抓捕快的尾巴,他不想節外生枝。
“沒有這個必要!”家丁頭也不回。
從府內迎面走出來三個護院,家丁冷聲道:“我不希望過一會兒,還看到那個人站在我們周府門前。”
“好的,沒問題!林哥!”護院們拍著胸脯保證,眉宇盡顯阿諛奉承。
徐鎮看著家丁消失的背影,目光微微凝聚,家丁這種態度他并不奇怪,大戶人家的下人大多如此。
這些人沒有什么本事讓鎮住別人,只好借主人家的勢來耀武揚威。
這種人并不會因為自己是個奴仆而感到羞恥,相反,他們會覺得這是種光榮。
就好像有些人談論起他有個朋友如何如何厲害時,臉上會流露出引以為榮的神色,即便那人和他根本不算朋友,只是曾經見過幾面而已。
令徐鎮沒想到的是,一個小小的家丁也能讓護院們巴結,看來此人在周府的身份并非只是家丁那么簡單。
看來——
是時候采取一些其特殊的手段了。
目前神秘攤主那條線索已經斷了,僅剩下修木道人這條線,這時候調查清楚三月份周老爺身上發生了什么顯得尤為重要。
夜幕降臨,萬家燈火。
少寶山一帶更甚,不僅門前的水渠點有各種造型的燈籠,就連山上也掛滿了燈籠,不時能看到年輕男女幽會的身影。
又瘦又小的周善財半躺在藤椅上,身形岣嶁,雙眼半睜半閉。已過八十高齡的他,形同枯槁。
藤椅由又粗又硬的老藤編制而成,下方裝有輪子替代他那早已鋸掉的雙腿,可以讓他走出家門看看外面的風景,但也意味著他從此失去了自由。
旁邊有個年約二十多的侍妾捧著碗稀粥,一勺勺為周善財喂食。
周善財的牙齒還沒有掉光,卻失去了咀嚼能力,只有將人參、首烏等滋補品研磨成粉,和著細米熬煮成稀粥才能吞咽。
饒是如此,周善財吞咽的速度也慢如老牛吃草。
侍妾沒有表現出半分不耐煩。她很清楚,自從進來的那天起,她的工作就是這個。
“這段段時間辛苦你了,阿鳳!”站在周善財對面的美婦擠出絲笑容,“看到老爺沒事我就放心了,你也累了吧!讓我來喂老爺,你先去吃飯吧!”
說著,沒有等侍妾同意,她就走過去伸手,向侍妾討要粥碗。
她臉上掛著笑容,但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她眼中非但沒有笑意,反而藏有陰冷。
身份卑微的侍妾不敢直視美婦。她低著頭,捧著粥碗往后縮了縮。“衛夫人,不用了吧,這是我的職責,喂老爺吃過后我才能去吃。”
“我今天難得有空過來陪老爺,就準許你先去吃飯!”衛夫人伸出去的手往前逼了逼,“把粥膳給我!”
“可是……”侍妾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膽怯,“大少爺和老夫人吩咐過,只能由我來喂食老爺。”
“難道我作為老爺的兒媳,孝敬他的權利都沒有嗎?”衛夫人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寒霜,“難道你怕我會在粥膳中下毒?還是你仗著背后有大少爺撐腰,剛來三個月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覺得我是周家的外人?”
衛夫人語連珠發,如同針尖般的目光死死盯在侍妾身上。
年輕且沒見過世面的侍妾被逼得快要哭了。“不是這樣的,衛夫人,你聽我解釋,我不是那種意思……”
她的解釋還沒有說出口,就被衛夫人伸手打斷。“不用了。”
衛夫人忽然嘆了口氣,臉上的寒霜隨之消失。“我這次過來,是因為要出一趟遠門,很久才能回來。臨走前,我想再喂老爺吃頓晚膳。因為我怕回來之后,我已沒有機會。”
她露出懇求的神情。“我也知道按照之前立下的規矩,其他人都不能碰老爺的膳食,但我就喂他吃兩口,你在旁邊看著,這總可以了吧?”
侍妾的表情很為難,一邊是大少爺的吩咐,一邊二少爺的夫人。她夾在中間,左右都很難做。
“這也不行,那就算了吧。”衛夫人長長嘆息一聲,神態充滿疲憊與唏噓。她緩緩轉身,像是要離開。
侍妾看她模樣真切,并不像是有其他企圖,內心一軟。“那好吧,只是兩口的話,應該可以。”
說著,她把粥膳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