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約一周的京城之行結束,但余波未止。
皇城。
地處西華門的銀作局中,太監蔣清帶著三四個小太監“下班”離開。橫穿西苑,坐轎子返回咸宜坊的家中。
明朝的大太監,一般都在宮外有自己的住宅。有妻妾、兒子(過繼來的)。蔣清作為內廷二十四衙門之一的銀作局太監,身份地位自然是夠的。
他在咸宜坊中置辦一棟占地十畝的大宅,布置的如同官宦之家。他在內廷多年,與人為善,身家豐厚。他不僅僅在城中有宅子、店鋪,他在城外亦有多處田莊。
蔣太監回到家中,見過妻子、自幼抱養的兒子,處理些家中瑣務,到書房里愜意的半躺著。
蔣府的二管家悄然的進來,給蔣太監添茶。
蔣太監閉著眼睛,悠悠的道:“有事?”
二管家彎腰點頭,笑著道:“老爺,有件事情要你知道。前些時日青龍鄉那邊來人找我匯報:張昭求援。我知會了錦衣衛許百戶那邊一聲,把事情處理好。”
自家老爺親口吩咐要關照青龍鄉的那個小童生。他當然上心。然而,蔣太監依舊是漫不經心的態度。
二管家不知道的是,不久前蔣太監和劉公公談過:太子對張昭的“火器平推”的論調不再敢興趣。那么,在蔣太監心里,此時張昭僅僅只是一個可以投資的“廚師”。
蔣太監抬手,舒爽的喝口茶,問道:“就這樣吧。哦,他得罪的是什么人?以后錦衣衛的人情不用用在他身上。”
劉大戶能打聽清楚的事,丁管事自然也能打聽清楚。二管家這里有張昭全部的資料,說道:“老爺,那小童生在書院里口出狂言,當著戶部徐郎中的面辱罵李閣老。被徐郎中所厭惡。縣衙的衙役、鄉中大戶圖謀她的家產。”
“呵呵…”蔣太監失笑兩聲。這種被落井下石的事情他見的太多。就在去年宮中最得寵的大太監李廣自殺,多少人被清洗,多少人的家產被奪?他亦在其中發了點“小財”。
突然間,蔣太監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想到近日朝堂中的一件事,睜開眼睛坐起來,“你說他得罪了戶部郎中,叫徐貴的那個?”
二管家茫然的點頭,“是的,老爺。”
蔣太監一拍大-腿,“嗨!”
戶部左侍郎許進被論罪,去職丟官已經是定局。而呼聲最高的幾個接任者中,就有這位李大學士的得意門生:徐貴!其所獻上的統計方法,深得朝中內外好評。
京中有傳言,徐貴之所以突然“開竅”,乃是他得到一個姓張的童生的啟發,用心國事,這才總結出這么一套以圖表、數據歸納的統計之法。
那么,這個張童生是誰?以他看來,八成是張昭。這個青年,他當日是見過的:機敏、從容。其得罪徐貴,難道不知道化解?天底下那有那么湊巧的事!
蔣太監沉吟幾秒,吩咐還在驚詫狀態中的二管家,“前面那句話作廢。你讓你手下的那個管事繼續和他保持來往,有什么事幫他一把。以后他的事情多說給我聽聽。”
這是要重點關注。顯然,張昭在蔣太監心中已經由“廚師”發生轉變。
二管家應下來,猶豫的道:“老爺,要不要我出面和張昭談談。他現在和府學教諭、士林中人有來往,鄉中的一個管事在他面前,地位不夠。”
蔣太監擺擺手,“你懂什么?他們這些讀書人,誰樂意和咱們中官有牽扯?用他的貧賤之交接觸,剛剛好。”人情世故,蔣太監的水準非常高。
二管家領命而去。
就在蔣太監回家休息時,清寒的秋夜中,李教諭雇了轎子前往小時雍坊拜訪當今閣老、次輔李東陽。
李東陽祖籍茶陵,世代居住在京師,屬于金吾左衛籍。少年神童,天順八年金榜題名,二甲第一,弘治八年入閣,時年五十三歲。此刻,他是大學士、文壇盟主。
小時雍坊的李府中,每天晚上燈火通明,酒宴不絕。史載:李文正當國時,以文章領袖縉紳。每日朝罷,則門生群集其家,皆海內名流。其座上常滿。
李教諭固然是李家族人,但要面見當朝大學士、文壇盟主總得緩幾天,不可能當場就見到。是以,他今晚才到李府中。
李教諭的小轎從李府的角門處進去。落地后,李教諭由李家子侄引著往正中建筑群的一處庭院而去,片刻后,他便在小書房中見到名動天下的李閣老。
“彥聲,你來了。坐吧。”李東陽在家中穿著青色的文士衫,神情微微疲倦。李閣老雖然聞名天下,卻是容貌不佳。史載他“以貌寢,好詼諧,不為時宰所重。”
李教諭李相鐸拱手一禮,坐下來喝茶,寒暄幾句,笑道:“看大兄的樣子似乎精神不濟。那我長話短說。前幾日聽了我一個學生對火篩部戰爭的分析,特來呈給大兄參考。”
李東陽微笑著點點頭。他知道他這個族弟心憂天下,只是受制于舉人功名,只能在府學中為教諭。喝著茶,耐心的聽李相鐸說完。
李相鐸道:“大兄,張子尚這番話說的真是精辟啊!你聽:政治是目的,戰爭是手段。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政治不僅引起戰爭,而且支配戰爭。”
李東陽心里默念著。這番話用的是大白話,很迥異的語言風格,但確實有道理。“彥聲,你的意思是?”
李相鐸身體微微前傾,理所當然的道:“大兄,難道皇明不該傾國之力滅掉蒙古諸部,以絕后患嗎?如今天子圣明,大兄闡明其中厲害,必可推動此事。”
李東陽身為宰輔多年,氣度沉穩,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李東陽語站起來,拍拍族弟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
彥聲,我知道你心憂國家。但是關于北虜,當年宣宗皇帝有定論:盡得其地而不能守,徒損國力。就算舉國之力滅掉蒙古諸部,我朝能占據草原嗎?
永樂年間,成祖五次北伐,蒙古諸部震懾。然而,至宣德年間撤開平衛,守九邊。原因還不是在補給、財政。草原那塊地太貧瘠啊!得而無用。
而且,草原風俗不同。以當年唐朝兵鋒之盛,亦不能移風易俗,反倒是被胡族反噬。所以,我如何能鼓動天子以舉國之力去打這樣的一場戰爭?”
李相鐸捏捏袖袋里的文章,啞口無言。他感覺似乎哪里不對,但這都是歷史上發生的事情,無可辯駁。
李東陽等李相鐸消化一會兒,喝口茶,溫和的笑道:“當然,你這個學生還很有才華的!你剛才說他今年要參加院試?等他院試后,帶他來見我。這樣的士子,不該籍籍無名。”
“好。”李相鐸心里好受一點。他來見族兄,一則是“上呈”張昭的觀點,二則是像族兄推薦張昭。
弘治十三年,蒙古火篩部四月、五月連續入侵。朝堂上近期所有的政治事件都是圍繞著這件事展開。
張昭只是一個小童生,在明王朝的政治中心的京師,這個身份幾乎和庶民無異。他在京中數日雖然感受到歷史的風云激蕩,但他地位太低,無法參與進去。
然而,他的一些個觀點卻通過不同的途徑,抵達明朝中樞的人物面前。
小小的石頭落在這湖水中,蕩漾起些許的漣漪,不引人關注。但它終將醞釀成摧枯拉朽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