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微微蹙眉。
他剛從京中回來,本來心情就微微抑郁。在明中期,無法快速科舉通關進翰林,這自然讓人很不痛快!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還要拿出頭懸梁、錐刺股的精神頭去苦讀。這更令人郁悶。
偏偏此時,這個劉大戶再來“襲擾”。
明代不是漢朝,特別是京師這一帶,很多事情不是論武力,而是論“王法”。穿越者誰會把鄉間的一個大戶當回事?然而,劉大戶兩次上門來。
婉兒正言笑晏晏的和張昭說這幾天分別后的情況,也不歡迎劉大戶到來。見張昭皺眉,清聲道:“二哥,他怕是知道你前幾天是嚇唬他的了。”
張昭曬笑一聲,道:“婉兒,走吧。正好把這件事了結。”
他原本就沒打算讓劉大戶好過。按照計劃,這事應該是等他和徐郎中“和解”的消息傳開后再處理。那樣會很輕松。但既然劉大戶找上門來,那擇日不如撞日。
周大娘看著兩個小主人,心里卻是很擔心。幾天前少爺是嚇唬劉老爺的?那可怎么辦?
張家前院,花廳內。
再次登門的劉大戶依舊是大馬金刀的坐著主座中。依舊裝模作樣的拿著他心愛的紫砂小壺喝茶。依舊是奴仆六七人,外加長隨、賬房。
另外,還有同來的方差役,并四個拿著繩索張牙舞爪的白役。個個神情傲慢。
院落里,正在家里做事的幾名仆婦神色惶惶,膽戰心驚,這個架勢誰不怕呢?
此時,農忙雖然結束,但田地還是要照料。張昭的管家吳春時并兩個長工都不在家。
劉大戶看看從花廳后出來的張昭、婉兒。胖胖的臉上露出譏諷、矜持的笑容,“張家小子,沒想到我又來了吧?縣城里的消息,我都已經打聽清楚。你當眾得罪了戶部徐郎中,真以為能遮掩的過去?”
張昭神情平靜的“哦”了一聲,也懶得去和劉大戶解釋什么。這才兩三天的時間,他和徐郎中“和解”的消息還沒擴散。
實話說,張昭現在心里很不耐。他的目標是走科舉、仕途、中樞這條路,誰耐煩和一個鄉間的大戶斗智斗勇,糾纏?用網文的術語講,這叫拉低逼格。
“那劉員外想要怎么樣?”
劉大戶斜張昭一眼,目光由上打量到下,很不屑。他實在搞不懂張昭哪里來的底氣這樣和他說話?
要說張昭讀書讀傻了,上次來的時候明顯不是。這是個明白人。莫非是他昔日橫行鄉間的威名,這小子不知道?
劉大戶的長隨上前半步,嗤笑道:“張小子,你問我家老爺想要怎么樣?上次來索要你家的十畝地你不許,這次可就不止十畝,而是要二十畝。”
婉兒穿著長裙,身段修長、婀娜。十四歲的小姑娘容顏俏麗嬌美,翻個白眼道:“你想得美。”
她是張家的管家娘子,向來是精明強干,內外事務打理的井井有條。上下人等都很服她。但是,在二哥面前,她心情不自覺的放松,流露出小女孩的神態。
婉兒聰慧,見識明斷。劉大戶在青龍鄉中確實很威風,兼并了很多人家的土地。可這又怎么樣呢?二哥一回來就告訴她,書院的事情已經解決。
這劉大戶怕是還蒙在鼓里而不自知。只是不知道二哥要怎么打發這幫“惡客”。
“呵呵,這位就是張小娘子吧?果然是個十足十的小美人。”說話的是正在花廳中溜達的方差役。
他穿著一身標準的明代衙役裝:青色箭袖,腰間裹著紅裹,帶著平定方巾,帽檐上插著羽毛。嘿嘿一笑,貪婪的打量著婉兒,“我們今天是來收稅的。”
就這說話的功夫,張昭的前院,不斷的有南口村的村民進來,看向廳中的“交鋒”。
劉大戶作為本地的糧長,帶著差人來村中收秋稅。消息傳出去,立即就引得村中震動。誰不想聽聽今年秋稅是怎么個章程?
方差役瞥一眼院中的村民,繼續道:“張小娘子,縣尊已經發下牌票,開始征收今年的秋稅。劉員外是本地糧長,你家秋稅加耗多少,還不是劉員外說了算?
你哥哥還不是秀才相公。皇糧國稅還是要繳的吧?不賣地還能如何?怎么是我們想的美?”
這里額外說一句明朝的基礎架構、稅收制度。明朝的基層最低一級便是到縣。所謂的皇權不下鄉。地方上靠的是自治。設立:里長、老人、糧長,分管行政、司法、稅務。
糧長通常都是以本地大戶充任。劉大戶擔任劉家里的糧長自然是實至名歸。而他也沒少在其中上下其手的撈好處。
國朝的稅糧,正稅是三十稅一。這是固定且不能更改的。地方上的貓膩在加耗中。而作為糧長,只需要把加耗征上來,具體誰家多繳誰家少繳在其權限內。
這就是劉大戶想要“拿捏”張家所在。不聽話就讓你多繳“加耗”,你受得了嗎?
方差役這話說的廳中的隨從并幾個白役紛紛嘻嘻哈哈的出聲吆喝。
“小娘子,別心存僥幸,早早從了我家老爺才是。”
“哈哈。張小子,我們家老爺看中你家的地,你還跑得了?現在縣里的黃冊上,你家二十畝地全是上田。早點賣掉吧?不然繳稅能壓死你。”
“你們要是不聽話賣地,今年冬天縣尊修河堤,張小相公肯定是要去河邊走一趟。屆時不小心失足落水,那很正常。真以為我們是嚇唬你嗎?”
葷話,嘲諷,恫嚇的說辭撲面而來。其中的強勢,無恥,顛倒黑白,那是不必說的。
吳春時帶著兩名長工腳步匆匆的從田野里趕回來,到家時,張家的前院被塞的滿滿當當。
他擠到前面去,正好遇到搖頭嘆氣的村中長輩張四伯。張四伯對吳春時搖搖頭,“小吳,你家麻煩著。”
吳春時嗯一聲,心里打鼓,腿有點發軟,但還是走到廳前,“少爺,小姐,我回來了。”
張昭回頭看一眼老吳,點點頭,將明顯給氣著的婉兒護在身后,阻隔方差役惡心的眼神,微微皺眉。正要說話時,劉大戶忽而有動作。
劉大戶四十多歲的年紀,白胖胖,將紫砂茶壺放下,站起來,咳嗽一聲,雙手下壓。剛剛還很喧鬧的村民們便逐步安靜下來。其在鄉中的威勢如此。
劉大戶看著聚攏在此的村民,眼神睥睨,一股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感覺油然而生,驕矜道:“今年秋稅還是老規矩。正稅之外,加耗是一倍。都趕緊回去好生準備,別鬧出事來。”
再轉頭對他剛才可以忽略的張昭,壓迫道:“你家二十畝上田,秋稅三石米。南口村的加耗,你家出十石米。拿出來吧!”
前院里的村民們頓時有些騷動。
婉兒站在張昭身側,不滿的抗聲道:“劉老爺,我們家總共才五畝上田…”
劉大戶冷笑一聲,打斷道:“張小娘子你有意見,可以去縣里和老爺們說。縣衙里的黃冊上,你家就是二十上田…”
張昭擺擺手,同樣打斷劉大戶的話,平靜的道:“劉員外,前段時間蔣太監給了我70兩銀子。賣不賣地,就不用你們費心。秋稅我交得起。”
話音一落,滿場寂靜。
張昭賣染料配方得了些銀子,這件事南口村、東劉村中的村民都知道。所以,對張昭家的伙食,多雇人沒有疑問。劉大戶同樣知道。所以,他認為秋稅加重,可以壓迫張昭。
這里面有一點需要說明,二十畝地的產量當然不只十幾石糧食。但是還要留口糧,還有用去換日用品。基本上,一個農民秋下來,剛剛吃飽而已。
君不見,明末時加餉,看起來不多。一畝地幾錢銀子而已。但多少自耕農破產?
秋稅加重,按照常理確實威脅到張家。但是,誰想到張昭能從蔣條件那里拿到70兩銀子呢?
劉大戶在他氣勢最盛的時候,于此時,就仿佛是給張昭扇了一耳光。胖臉上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查明白情況,搶在某府管事、某雜流小官、舉人管家等人面前“動手”,還去縣里改了黃冊。結果,屁用沒用。
方差役站在廳中,面向前院,看看眼前挺拔、俊朗的青年,還有容顏出眾的小娘子,譏笑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今年交得起,明年呢?再一個,我明說吧。你不賣地,我手頭正好有個殺人案,聽說死者和你認識。”
這就是要明目張膽的栽贓嫁禍。這種事方差役平日沒少做。訛點錢什么的,這屬于基本操作。
張昭笑笑,淡淡的道:“方差役是吧?解決這件事,并不需要等到明年。我只需要等十幾分鐘就行。”
說著回頭。就見隔壁蔣家莊的丁管事帶著人從廳前走進來。他身邊跟著氣喘吁吁的周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