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二樓辦公室外的陽臺上,目送穿著一身洋裝的寶鋆登上四輪馬車匆匆離去,華爾森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憑借著敏銳的政治嗅覺他預感到清國極有可能爆發一場大規模的內戰——朝廷與元奇決裂在即。
對于英吉利而言,東西方貿易一直是英吉利世界貿易體系中最為重要不可或缺的一環,在英吉利所有的對外貿易國家中,清國的地位絕對是最重要的,沒有之一!可以說,上到女王下到商人平民對于英吉利在遠東的利益都普遍給予極高的關注。
如果清國爆發一場象美利堅南北戰爭一樣大規模的內戰,對于英吉利以及歐洲各國來說無疑都是一個天大的喜訊!英吉利將有望迅速擺脫經濟危機,并且在戰爭中攫取難以想象的利益。
不過,想到歐洲金融勢力在美利堅南北戰爭中的巨大損失,他很快就冷靜下來,清國的情況與美利堅大不一樣,清國朝廷的實力與元奇相差懸殊,如果選錯了陣營,極有可能重蹈南北戰爭的覆轍。
但如果是選擇元奇,能夠獲得的利益將會是十分有限,要想最大限度的擴大在遠東的利益,就必須選擇清國朝廷,正所謂風險越大,回報越豐厚!問題在于清國朝廷是否值得支持?
思忖半晌,華爾森才快步折回辦公室,迅速草擬了一份電文,這不是小事,他必須盡快向國內匯報,從寶鋆的態度就能看出,清國朝廷比較著急,如果拖延的時間太長,對方極有可能鋌而走險與法國人接觸。
不錯,就是鋌而走險,這種高度機密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一旦走漏消息,對于清國朝廷來說就有可能是滅頂之災,他敢肯定,不到萬不得已,對方不會輕易的與法國人接觸,不過,這事太大,他也不敢有絲毫怠慢。
從英吉利使館出來,寶鋆徑直在四輪馬車上換了身官袍,隨即吩咐前往豐臺大營,這段時間豐臺大營很熱鬧,京師八旗新軍和北洋水師的各級大小軍官盡數集中到豐臺大營整訓。
豐臺大營的操練場上,號令聲此起彼伏,一隊隊軍官在烈日下進行隊列訓練,閱兵臺上,奕增神情肅然的端坐在太師椅上觀看著,他原本在伐倭前線,莫名其妙的被召回京師主持這什撈子全軍整訓,到的京師,他才知道這次全軍整訓的水有多深。
在得知恭王奕訢秘密潛入倭國在僧格林沁的配合下篡奪了枚方大營的兵權,隨后太后又下旨,著奕訢接替伐倭大將軍,這一系列的變故讓他更是心驚,整日里如履薄冰,什么整風,什么思想教育,宣揚憲政之類的,他都拋在腦后,徑直將一場整訓變成一場軍訓,可著勁的操練這些個軍官,美其名曰強化軍官們的服從性。
“軍門,寶中堂來了。”一個親衛快步湊到跟前輕聲稟報道。
寶鋆?奕增心里一沉,還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寶鋆是帝后一系——也就是保皇派的得力干將,他前來豐臺大營,多半是奉太后懿旨,看來太后對他主持的軍訓頗有些不滿了。
他當即起身快步迎了出去,匆匆趕到營門外,正好見著一輛四輪馬車疾馳而來,見的對方輕車簡從,他不由的暗松了口氣。
馬車停穩,寶鋆滿面微笑的從車上下來,見的奕增上前見禮,他擺了擺手,“本部堂是只是路過,順道前來看看。”
路過豐臺大營?這種鬼話奕增自然不敢相信,他謹慎的道:“部隊正在整訓,還請寶中堂訓幾句話。”
“本部堂不知兵,奕軍門可別指望著看本部堂的笑話。”寶鋆語氣輕松的道。
聽他如此說,奕增放下心來,道:“末將哪敢看中堂的笑話。”說著一展手,“請中堂大人入營。”
“奕軍門請——。”寶鋆連忙禮讓一點也不敢拿大。
進的大營,寶鋆饒有興致的觀看了一陣隊列訓練,這才隨著奕增進了簽押房,落座奉茶之后,又閑聊了幾句,寶鋆這才道:“這段時間一直都如此整訓?”
豐臺大營里的整訓情況壓根就不可能瞞得住人,奕增很是干脆的點了點頭,道:“此番整訓,旨在強化各級軍官服從命令,聽從指揮,灌輸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思想,強調做一個純粹的軍人,不過問朝政。”
不過問朝政,做一個純粹的軍人?寶鋆心里暗笑,這是一開口就想堵住他的話頭,他微笑著點了點頭,“難怪恭王舉薦奕軍門主持這次整訓,果然是別具一格。”
恭王奕訢現在是什么情況?開口就提他是奕訢舉薦的,這可不是什么好話,奕增苦笑著道:“末將不知是誰舉薦,末將是奉太后懿旨回京師主持這次整訓。”
“太后確實有旨,強化灌輸各級軍官聽從指揮,服從命令,但卻無什么純粹軍人之言。”寶鋆也不兜圈子,徑直道:“八旗新軍是八旗禁軍轉化而來,必須貫徹其禁軍使命!”
聽的這話,奕增神情登時就凝重起來,元奇和恭王讓他對軍官進行思想教育灌輸憲政思想,簡單點說,就是要讓八旗新軍擁護立憲,而太后卻是要八旗新軍擁護保皇!這差事左右是得罪人,根本沒法做!
他很想撂挑子,但卻是不敢,得罪太后他倒是不怕,大不了賦閑在家一段時間,畢竟他是遠支宗室,且戰功卓著,在八旗新軍和北洋水師中有著不小的威信,沒有大錯,太后也不至于將他怎么樣。
他擔心的是元奇,如今這局勢,元奇明擺著是步步緊逼,由他主持整訓,保持一個不偏不倚的立場,元奇可能不會說什么,但若要換一個人來,將八旗新軍徹底的變成保皇派的工具,元奇鐵定是會有所反應!
目前這個局勢在他看來就好比是一根已經繃到了極限的弦,稍稍一點過激的舉動,都有可能讓這跟弦繃斷,對于元奇的實力,他有可能是最清楚的,一旦朝廷與元奇反目,后果不堪設想!
默然半晌,他才開口道:“末將還是堅持認為,軍隊不能有任何的政治立場,不論是立憲還是保皇,軍隊都不能參與,應該保持中立,否則,必然天下大亂!”
聽的這話,寶鋆木著臉沒吭聲,半晌才道:“八旗新軍也好,北洋水師也罷,都是朝廷的經制之師。”
奕增打斷他話頭道:“正因為是朝廷的經制之師,所有才必須嚴守中立,對于朝局之爭保持一個不偏不倚的立場!”
“立憲與保皇,不是朝局之爭!”寶鋆沉聲道:“推行憲政,是亡我大清!”
掏出煙盒點了支香煙,奕增盡量語氣平和的道:“中堂在上海也呆過數年,對于元奇的情況應該很了解,可曾想過,一旦八旗新軍和北洋水師偏向保皇,會是什么結果?”
頓了頓,他接著道:“易國城沒割據稱王,沒有扯旗放炮舉兵北伐,目的只有一個,由朝廷主導,由上至下實行革新,推行憲政,平穩的實現政體交替。如果這一目的無法達到,則必然是采取武裝推翻朝廷的方式來實現這一目的,朝廷可是做好了與元奇開戰的準備?”
寶鋆道:“預備立憲之期尚未結束,元奇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挑起戰端?”
奕增冷聲道:“恭王敢!”
聽的這話,寶鋆登時就不做聲了,恭王奕訢連前往倭國篡奪軍權的事情都做了出來,若是背后有元奇支持,挑起戰端的事情還真有可能敢做!一旦恭王挑起戰端,元奇則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兵。
見寶鋆不吭聲,奕增緩聲道:“眼下的情形,唯有讓軍隊保持中立,才能維護朝局的平穩。”
寶鋆看了他一眼,道“京都陷落,倭王出逃,幕府獻城投降,對倭戰事結束在即,恭王不日就會班師回京,朝局只怕難以平穩。”
奕增輕嘆了一聲,道:“言盡于此,若是中堂堅持,末將請辭!”
紫禁城、養心殿,東暖閣。
聽完寶鋆敘述豐臺大營的情況,慈安仰著臉半晌沒吭聲,原本他同意進行整訓的目的是為了讓奕訢盡快回京,奕訢前往倭國篡奪軍權之后,對于豐臺大營的整訓她也就不太關注,奕增敷衍,以軍訓代替整訓,她自然是一清二楚,卻也一直不管不問。
讓寶鋆前去豐臺大營,目的是試探奕增是否能夠重用,倭國戰事即將結束,奕訢也即將班師回京,京師可能會有一段緊張的局勢,奕增不論是身份地位還是資歷戰功,以及在軍中的威望都是屈指可數,她是希望能夠說服奕增為她所用,并且通過奕增完全掌控北洋水師。
北洋水師不比八旗新軍,元奇對于北洋水師的滲透相當嚴重,畢竟大部分北洋水師軍官幾乎都是從南洋海軍出來的,之前的北洋水師的提督載釗還是易知足的大舅子,這個奕增也一直是游走于朝廷與元奇之間,而且跟肅順的關系還十分好,這讓她心里很不踏實。
不過,盡管對奕增不滿,她也沒打算撤換對方,說白了,是不敢,她要真是直接將手伸到北洋水師,元奇極有可能會做出反應。
至于整訓,她也不想結束,怎么著也拖到奕訢回京再說,良久,他才問道:“去過英吉利使館了?”
“回皇太后。”寶鋆連忙道:“英吉利獨有如此大筆的軍火訂單十分重視,不過,事關重大,須的向國內稟報,稍過幾日才能回復。”略微遲疑,他才接著道:“華爾森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想另外索要一些好處。”
“只要不過分,可以斟酌給予他們一些好處。”慈安不假思索的道,目前朝廷能夠借重的也就英吉利、法蘭西兩國,若是局勢惡化,還需要倚重兩國提供幫助,給點好處,也是情理中事。
上海,鎮南王府,長樂書屋。
任安腳步匆匆的走進書屋,敬禮后便呈上一份電文,道:“大掌柜,這是英吉利公使華爾森發往倫敦的電報。”
“能破譯英國人的有些電報了?”易知足有幾分驚喜,從籌建元奇開始,他就十分重視情報的刺探和收集,有線電報推廣之初,他就意識到破譯竊取有線電報的價值之大,所以早就開始著任安網羅人才進行有線電報的破譯。
“回大掌柜。”任安不敢隱瞞,連忙如實回道:“我們買通了英國使館的一個接電生。”
“干的不錯!”易知足點了點頭,全部的刺探和收集,他歷來是只看結果,不問手段,拿起電報掃了兩眼,他神情登時就凝重起來,朝廷好大的手筆,居然一口氣向英吉利購買裝備五萬人的軍火!這是想做什么?
略微沉吟,他才吩咐道:“嚴密見識英國人的有線電報,一有回復,迅速稟報。”
“屬下遵命。”任安連忙恭謹的道。
頓了頓,易知足接著道:“有線電報的破譯,必須給予足夠的重視,技術破譯比收買更為重要,也更為安全和穩妥,可信性也更高。”
“屬下明白。”任安微微欠身道。
“去忙吧。”待任安行禮退下,易知足又拿起電報仔細看了一遍,華爾森的這份電報明確指出,清國有可能會爆發大規模的內亂,雖然是請示的語氣,但態度卻是十分明確,贊同給予清廷以大力支持。
易知足緩緩的點了支煙,站在英國人的立場,華爾森的這個態度完全可以理解,就如同他天天巴望著歐洲爆發大規模戰爭一樣,戰爭就意味著機會!
當然,他不會給英國人這個機會,元奇一直極力防范國內爆發大規模的內戰,豈會功虧一簣?即便是慈安想挑起戰端,他也不會讓慈安有這個機會!
略微沉吟,他才提筆寫了一道電令,命令僧格林沁放棄追殺倭王,迅速率部返回大阪,同時命令奕訢盡快率部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