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有才是最早率部進駐永城圍剿捻軍的,也是對捻軍最為熟悉和了解的,聽他提及春荒,易知足便明白他擔憂什么,卻仍是鼓勵道:“有何想法看法,但說無妨。”
“校長。”尹有才緩聲道:“這幾年皖北蘇北、豫東魯西一帶水災旱災交替不斷,青黃不接之時也往往是老百姓最難熬的時候,這個時節,也是捻軍規模最大,戰斗力最強的時候,此時大舉進剿,造成的破壞極大。”
燕揚天前來剿捻時間不長,而且主要是圍剿陜西漢中、商南一帶的張宗禹、賴文光部,對于晚蘇豫魯一帶的捻軍情況并不熟悉,聽的這話,他也不插言,起身為兩人斟茶。
捻軍也好,捻匪也罷,實質上都是老百姓,‘居者為民,出者為捻。’這句話概括的很精辟,易知足略微沉吟才道:“淮北平原的夏糧收割季節是什么時候?”
“端午前后。”尹有才不假思索的道。
“如今才是三月三,距離夏糧收割還有足足兩個月時間。”易知足緩聲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十數萬大軍兩個月的消耗是多少?算過這筆賬沒有?這些錢糧與其消耗在十數萬大軍身上,不如用來賑濟百姓,這更合算!”
尹有才大為意外,“校長打算招撫?”
“咱們的目的是平亂,圍剿和招撫都只是手段。”易知足看了他一眼,道:“相比于圍剿,我更傾向于招撫,情非得已,我不希望看見遍地白骨,千里無人煙的景象。”
“學生并非是反對招撫。”尹有才連忙道:“捻軍與太平軍不同,他們沒有明確的目標,純粹是為了生存,大多數捻首都是反復無常之輩,不足為信。”
聽的這話,易知足腦子里不由的蹦出來一個人——苗沛霖,這家伙三次反清,兩次變節,首鼠兩端,反復無常,被稱為‘最無原則的軍閥’,太平天國后期主要將領陳玉成就是被誘捕的。
燕揚天給兩人一人奉上一杯茶,這才輕笑道:“進了海軍,就是想反復無常,也沒機會,何必擔心?”
聽的這話,尹有才撇了撇嘴,“讓那些人進海軍?沒的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海軍這鍋湯,豈是幾顆老鼠屎壞得了的。”易知足不以為意的道,略微思忖,他才道:“咱們兵力充足,不必過于拘泥,一則剿撫并用,快速推進,迅速縮小包圍圈。一則,擒賊先擒王,大膽穿插,先打掉各旗旗主吁寨,以為震懾!”
“遵命。”燕揚天、尹有才連忙起身齊聲應到。
“坐。”易知足招手讓兩人坐下,隨即問道:“十八鋪捻首,大漢明命王——張樂行如今在什么位置?”
“回校長。”尹有才連忙道:“張樂行本是張老家村人,起事后離開,遷居距離雉河集不遠的張小莊居住,不過,大多時間都住在雉河集以西十里的尹家溝——也是皖北鼎鼎有名的吁寨——尹溝寨。”
尹溝寨不僅在皖北有名,在蘇北豫東魯西一帶也是鼎鼎有名,張樂行選擇尹家溝建立吁寨,看中的自然是尹家溝的地理,尹家溝南有弧溝,北有渦河,易守難攻,是天然的軍事據點,張樂行率人在西面挖了一條長溝溝通渦河和弧溝之后,臨水筑墻修寨安炮設防,將尹家溝建成了遠近聞名的一大吁寨!
吁寨在皖北蘇北豫東魯西一帶并不少見,甚至可以說遍地都是,只是大小規模不同而已,自捻亂爆發以來,捻軍修筑吁寨自保,普通村寨也興辦團練修筑吁寨自保,使的吁寨迅速普及開來,成千上萬個吁寨仿佛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一樣。
實則吁寨并不是皖蘇豫魯幾省所創,而是由來已久,早在李自成起義和嘉慶年間白蓮教大起義時,民間就大范圍大規模的出現筑寨自保的情況,這不僅是民間自發也有地方官府的推動,畢竟這是防范流寇洗劫的最好辦法。
不過,皖北捻軍卻將吁寨的修筑發揮到極致,各種單寨、復寨、吁寨群層出不窮,將吁寨的發展推向了一個高峰!
尹溝寨北門樓子,大漢盟主——四十出頭的張樂行孤零零的蹲在墻垛上端著煙桿,一臉憂慮的望著緩緩流淌的渦河,西下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拉的老長。
捻軍軍師,白旗鑲邊旗旗主——龔得樹緩步登上城樓,瞥了一眼坐在墻垛上的張樂行,從腰間抽出煙桿慢條斯理的裝了一鍋煙踱了過去,“借個火。”
張樂行頭也沒回,徑直將煙桿遞了過去,待的龔得樹將煙桿還回來,他才開口道:“這元奇咋就跟咱們過不去?咱們可從來不劫元奇的鋪子。”
“聽說元奇大掌柜易知足已經到了永城。”龔得樹悶聲道。
“這是親自督戰來了?”張樂行將煙桿在墻垛上磕了磕,隨即又重新裝了一鍋煙絲,吧滋吧滋的抽著。
“集中兵力突圍吧。”龔得樹沉聲道:“咱們不是那些新軍的對手。”
“突圍?青黃不接的,怎么突圍?”張樂行悶聲道:“況且這季節雨水多,也不適合大規模的行軍。”
龔得樹望著他道:“哪咋辦?坐著等死不成?”
“等等吧,等收了夏糧再突圍也不遲。”話音未落,一個二十五六的后生快步跑了過來,一見的兩人,就急忙道:“叔,蔣家寨破了!壇城吁也破了!”
聽的這話,兩人一驚,連忙站起身來,張樂行還以為是聽錯了,“啥?蔣家寨和壇城吁都破了?”
蔣家寨,雖然規模不大,但卻頗為堅固,是黑旗首領陳萬福的吁寨,而壇城吁則是藍旗首領任柱的吁寨,是以小任莊壇城山為中心修筑的一座雙層吁,分內外兩層,內吁方圓四里,外吁方圓八里,是遠近有數的大吁!
龔得樹卻是問道:“人有事沒?”
后生是張樂行的一族的族人叫張清,一路跑的急,喘了幾口氣,他才道:“聽說傷亡不是很大,人都奔咱們這來了,不過,新軍火炮太猛,聽說蔣家寨的東門樓子一炮就轟塌了,而且那炮彈跟咱們犁田似的一層層往里炸,娘的,寨墻都跟紙糊的一樣。
蔣家寨的一槍沒放就撒丫子跑了,傷亡不大,壇城吁任當家的組織撤到內吁堅守,被一種會轉彎的小炮打的哭爹喊娘的,眼見情況不對,才匆忙撤離,聽說傷亡了四百多人。”
張樂行連忙問道:“壇城吁打了幾天?”
“什么幾天?”張清道:“半天!”
半天!張樂行臉色登時一片蒼白,壇城吁好歹也是有數的大吁,而且有三千多人,半天就破了!他這尹溝寨又能堅守多長時間?一天兩天?想到這里,他心急如焚,拔腳就走,“回去再說。”
寨子戲臺下的操坪里早已聚集不少人,都在七嘴八舌的議論蔣家寨和壇城吁的情況,張樂行匆忙趕回來,一看這情形,直接將蔣家寨和壇城吁派來報訊的叫進了祠堂,讓人關了大門口,他才細細詢問。
細細詢問一番之后,張樂行將兩人打發了下去,這才看向龔得樹,道:“怎么看?”
“擒賊先擒王,這是專門針對咱們五旗旗主來的。”龔得樹沉聲道:“他們膽子也太大了,壓根沒將咱們放在眼里,竟然敢穿插進來直接攻打各旗旗主的吁寨,而且,他們似乎還有意放水,讓他們逃跑。”
“有意讓他們逃來尹溝寨?”張樂行取下嘴里的煙桿,“什么意思?”
“尹溝寨有糧?”
“狗日的,這是想讓咱們內亂。”張樂行沒好氣的罵道,各旗的人馬都逃來尹溝寨,幾萬人,人吃馬嚼的,尹溝寨哪有那么多糧食,時間一長,那還不得亂了套?
龔得樹緩緩搖了搖頭,“不是讓咱們內亂內訌,是不想讓咱們突圍逃跑。”
張樂行詫異的道:“什么意思?”
龔得樹也不看他,悶著頭抽著煙,道:“眼下青黃不接的,二三千人轉移,一路上或許還能補給的上,若是二三萬人呢?”
張樂行沒好氣的罵道:“狗日的心腸不是一般的毒,這是要將咱們一網打盡!”罵了一句,他站起身道:“突圍,不能遂了他們的意!”
龔得樹坐著沒動,慢悠悠的道:“這是個死局。”
“啥?死局?”張樂行一臉吃驚的看著他道:“先前你不是說突圍的?”
“新軍盯上大當家的這個大漢盟主了。”龔得樹的語氣說不出的沮喪,“既然有意放各旗人馬投奔大當即的尹溝寨,就必然不怕大當家的能夠率眾突圍,也不會放任大當家的輕松突圍。
人家已經開始穿插進來,咱們一舉一動,怕是都瞞不過人家的耳目,兵力少了,大當家的突圍不出去,等兵力聚集多了,新軍怕是也將咱們圍得跟水桶似的了。”
張樂行這下是真急了,在空曠的大廳里來來回回的轉悠,半晌才道:“就沒其他法子了?”
“有!”龔得樹沉聲道:“只身突圍!”
“屁話!”張樂行沒好氣的道:“咱是那種丟下兄弟逃命的人嗎?”
二日后,陸續又有兩家旗主吁寨被攻破的消息傳來,蔣家寨的陳萬福和壇城吁的任柱也相繼率領馬隊抵達尹溝寨。
見的兩旗帶來的都是精銳,張樂行不由的暗喜,連忙傳令好好招待,并擺了一桌酒宴為兩人壓驚,酒過三巡,龔得樹才旁敲側擊詢問戰況,陳萬福是個直腸子,徑直道:“新軍火炮太厲害,打的準不說,還他媽威力奇大,東門樓子一炮就被轟塌了,不怕盟主和諸位兄弟笑話,咱是一槍沒開,直接跑人,那炮彈就象追著咱們腳后跟跑一樣,稍遲一腳,怕是就沒有機會坐在這里喝酒了。”
龔得樹接著問道:“寨子里傷亡情況如何?”
“傷亡不是很大。”陳萬福道:“新軍騎兵不多,也沒追咱們,逃了出來,咱們又兜了一圈,有逃出來的兄弟說,新軍破寨,并不濫殺,只是讓毀了吁寨,交出所有火器刀槍,牽了所有馬騾,征用了數十個青壯,聽說,作為補償,還送了幾車糧。”
“我沒有萬福兄弟見機快。”任柱苦笑道:“這次虧吃大了,新軍那火炮,不論大炮小炮都威力極大,而且炮彈跟不要錢似的,跟犁田一樣,層層推進。”說到這里,他輕嘆了一聲,“要是不抵抗,也不會死那么多人了!”
張樂行好奇的道:“新軍那火炮會轉彎是怎么回事?”
“躲在墻垛后面也同樣被炮彈炸,躲都沒地方躲。”任柱回想起當時情形猶自心有余悸,喃喃著道:“這仗根本沒法打,咱們一直就是光挨打,還不了手。”
見他一副被嚇破了膽的模樣,張樂行心里有些瞧不起,但臉上卻絲毫沒流露出來,殷勤勸酒,待的席散,陳萬福兩人告辭,他才看向龔得樹緩聲道:“都被嚇破膽了,兵力再多,怕是也沒用。”
龔得樹也不接這話茬,自己倒了杯酒淺淺的呷著,張樂行裝了一鍋煙,點燃后噴出一團煙霧,道:“這樣下去可不成,主動出擊怎么樣?用馬隊。”
龔得樹慢條斯理的道:“新軍火槍有多厲害,大當家的又不是不知道。”
張樂行煩悶的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真的坐等人家打上門來?”
一口將酒干了,龔得樹才道:“招安。”
招安?張樂行楞了一下,才道:“人家有著十足的把握剿滅咱們,會招安?”
“會!”龔得樹篤定的道:“大當家的等著瞧,他們一定會招安!”
招安,張樂行并不抵觸,左右是為了一條活路才造反,他沒有當皇帝的野心,也沒有推翻清廷的報復和志向,純粹就是為了活的好點,眼下他們的處境是,打,打不過,逃,逃不掉,若是朝廷能夠招安,那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遲疑了下,他才一臉狐疑的道:“朝廷真會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