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紫禁城,乾清宮,西暖閣。
看著桌子上一字排開的三個從廣州快馬送來的密折匣子,道光不假思索的先打開了兩廣總督琦善的匣子,取出密折略微掃了幾眼,他嘴角微微一勾翹,擴股分紅?果然是不出意料,元奇并無現銀分紅,不過易知足這小子的花樣還真是不少。
不過,這小子將鴻基煤礦的估值居然透露了出去,為什么?是為了穩定元奇銀股在交易所的股價?還是為了阻止朝廷出兵征伐安南?這事傳揚開來,朝廷若是出兵安南,就有爭利之嫌!
心里琢磨著,他又打開了粵海關監督豫堃的密折,豫堃在密折里先是稟報廣州安南煤的價格,蜂窩煤四文一斤,廣州現有大小煤船三百余艘,年輸入安南煤約在三十萬噸上下,因安南煤質優,極受歡迎,供不應求。
看到這里,道光略微有些意外,京師煤價才三文一斤,廣州蜂窩煤居然四文一斤?一噸煤二千斤,八千文,足足五兩白銀,難怪元奇要強占鴻基煤礦?
三十萬噸仍然供不應求,可見廣州的煤炭消耗量不小,可能還高于京師一年四十萬噸的消耗量,這可就有些驚人了,畢竟京師冬季漫長,取暖用煤消耗量大,而廣州基本不存在取暖用煤,看來,不是周邊府縣的消耗量大,就是廣州蒸汽機對煤的消耗大。
對于煤炭,道光是極為了解也是極為熟悉的,京師人口一百多萬,廚房、取暖、冬季溫室皆仰仗煤炭,鑄造、冶煉等手工業等也完全依賴煤炭,對于京師來說,煤炭之重要性已不亞于糧食。
都說西山煤為京師之至寶,取之不竭,最為便利,可道光心里清楚,什么取之不竭,純粹鬼話,從乾隆二十六年開始,朝廷在北京周邊就先后開展了四次大規模的煤礦勘察,以開辟和擴大煤炭資源,并大力整頓加強煤礦的開采,以平抑煤價。
接著往下看,豫堃在稟報了元奇擴股分紅、鴻基煤礦估值之后,又稟報了一條令他震驚的消息,安南發兵二十萬,三路圍剿鴻基港的元奇團練!
看到這條消息,道光心里一沉,連忙打開易知足的密折匣子,易知足的折子證實了安南出兵二十萬攻打鴻基的消息,另外,還羅列出了安南這些年來的一系列罪狀,當然,最讓道光難以接受的就是擅自將正式國號“越南”改為“大南“,并僭越用“大南天子之璽”。
拿著折子凝神半晌,道光才對外吩咐道:“宣在值的軍機大臣覲見。”
很快,穆章阿、潘世恩、王鼎、祁寯藻四人便趕了過來,待的四人見禮之后,道光緩聲將安南情況說了一遍。
道光話一落音,穆章阿腦子就迅速的盤算開了,安南是藩屬國,卻擅改宗主國頒賜之國號,僭越制作天子寶璽,自稱天子,這是要與大清這個宗主國的天子平起平坐,這是挑釁大清天子的威信和地位,是根本無法容忍之事。
易知足在元奇團練遭遇安南二十萬大軍攻擊的時候奏報這事,意圖何為?指望朝廷出兵征伐安南?這可能嗎?朝廷這個時候哪里還有銀子遠征安南?名分!元奇團練需要的是堂而皇之征伐安南的名分!有了名分,元奇團練才能堂而皇之的擴大安南戰事,不對,是借安南戰事擴軍!
想到這里,他心里一沉,這易知足倒真是好算計!道光巴巴的將他們幾個軍機大臣召來,明顯是動了怒,起了征伐安南之心,而且他很清楚,道光本就有意吞并安南,以博取開疆拓土之威名,易知足這根本就是投其所好。
他這里正自琢磨,王鼎已是開口道:“皇上,越南不過蕞爾小國,竟敢擅改國號,僭用天子之璽,實是目無宗主,狂悖自大,若不嚴懲,天朝威儀將蕩然無存,微臣懇祈皇上嚴旨斥責,發兵征討,一舉將越南納入大清版圖,以儆效尤!”
穆章阿沒急著爭辯,緩聲道:“皇上,越南二十萬大軍圍攻鴻基,元奇是何反應?”
這一點,道光也留意到了,當即開口道:“廣州元奇團練并無動靜,上海亦未見奏報。”
這說明什么?易知足不可能指望等著朝廷發兵去解鴻基之圍,元奇團練沒有動靜,這說明易知足堅信鴻基的元奇團練足以抗衡安南二十萬大軍!道光也正是想清楚了這點,才動了征伐安南的念頭。
在場幾人都是人尖,轉念都反應過來,潘世恩不再遲疑,朗聲道:“皇上,越南身為我大清藩屬國,卻目無宗主,窮兵黷武,擅自出兵攻打甚至滅國其他藩屬國,更擅改國號,僭用天子之璽,野心昭然,若不嚴懲,何以震懾大清周邊眾多藩屬之國?微臣懇請皇上昭告天下,興師問罪!”
祁寯藻也附和著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越南反復無常,野心勃勃,昭然若揭,若不征繳,恐為禍西南,懇祈皇上舉兵討伐,以彰顯我天朝聲威。”
見的他們三人都主張舉兵討伐,穆章阿心里暗暗叫苦,這一來,可不正中易知足的下懷?元奇團練如今就是想攪渾水,然后渾水摸魚,以圖乘機擴大實力,可這話又不能明說,指易知足密奏乃一面之詞也不妥,元奇團練如今就在安南,況且如此大事,易知足也不敢欺君罔上,說到底,還是道光動心了!
輕輕磕了個頭,他才斟酌著道:“皇上,大戰方歇,國庫空虛,當務之急,是與民修養,越南之患,不急于一時,待海軍成軍,從容討伐亦不為晚。”
“與英吉利一戰,有損朝廷聲威,征討越南,有利于挽回朝廷聲譽。”王鼎當即沉聲駁斥道:“國庫空虛不假,但征伐越南,無須耗費多少白銀,有元奇團練為先鋒,著廣西云南兩省出兵配合,兩相夾擊即可大獲全勝。”
“說的輕巧。”穆章阿沉聲道:“秦漢以來,歷朝歷代,征伐越南,數不勝數,反反復復數千年,越南如今還只是藩屬國,一旦出兵無法速勝,陷入僵局,豈非進退兩難?”
道光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等?他可等不起,自個事情自個清楚,他的身體狀況這兩年每況愈下,他還等的起幾年?元奇團練這次擅自出兵強占鴻基,遭遇安南二十萬大軍攻擊,可以說是難得的機會。
有元奇團練在鴻基拖住安南主力,云南、廣西、廣東三省出兵,必然能打安南一個出其不意,至于軍餉,這可是為元奇撐腰,自然得讓元奇掏腰包,退一萬步說,戰局不利,撤軍就是,安南還敢反攻不成?
至于元奇團練借安南之戰擴軍,他也考慮過,借這機會,一舉將元奇團練納入朝廷經制之師,由得他擴軍,若是朝廷難以掌控,將易知足召來京師就是,沒了易知足,元奇團練還能翻的出他的掌心?
略微沉吟,道光便開口道:“你們三個上折子。”
上折子自然是明折拜發,公開此事,潘世恩、王鼎、祁寯藻連忙叩首道:“微臣等尊旨。”
廣州,隨著元奇銀股上交易所公開交易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不少分散在各個府縣的元奇股東紛紛趕來廣州,這些股東的到來,引爆了廣州對元奇擴股分紅的熱議,廣州城內內外外各大小茶樓酒樓、會館商號,甚至連各個書院都在熱烈的討論著元奇分紅。
易知足這些天卻是感覺壓力倍增,不僅是來自元奇銀股上市面臨巨大拋售的壓力,也有來自安南鴻基的壓力,轉眼快一個月時間了,鴻基依然還沒有重大捷報傳來。
安南號稱二十萬大軍,實際卻只有十萬,其中有編制的安南正規軍只有五萬,糾集的地方烏合之眾有五萬,面對氣勢洶洶分三路水陸夾擊的敵人,馮仁軒采取的是艦隊游于外,陸軍堅守鴻基的方案,大大小小已經接戰五六戰,雖然殺敵過萬戰果輝煌,但安南軍卻是圍而不退。
鴿信傳遞信息有限,不可能詳細敘述戰情,為了節約信鴿,馮仁軒有重大戰情時才會傳遞鴿信,距離遙遠,易知足也不敢遙控指揮,稍覺安心的是,鴻基的元奇團練傷亡不大,彈藥食物充足,馮仁軒不僅沒有懇請支援,而且信心十足,說這一戰對二旅的磨礪相當大,各方面都有長足的進步和提高。
雖然憂心不已,易知足卻選擇相信和尊重馮仁軒,沒有增派援兵,他清楚,以二旅擁有的優勢火器和充足的彈藥,憑借鴻基的有利地勢以及挖修的戰壕,要守住鴻基,不是什么難事,馮仁軒現在需要的是尋找適合的戰機。
“稟爵爺。”李旺進來稟報道:“興泰行,嚴世誠在外求見。”
嚴世誠是嚴家老大,是嚴世寬和嚴可欣的大哥,他來做什么?易知足擱下手中的筆遲疑了下,才道:“請他進來。”因為嚴可欣的關系,也因為嚴家的生意,他是真有些不愿意見嚴家人,當然,嚴世寬除外。
嚴世誠三十多歲,渾身上下收拾的干凈利落,一進門他便滿面含笑的拱手道:“見過爵爺。”
“大兄還是喚在下知足的好。”易知足微笑著道:“咱們是一家人,這么叫可就生分了。”
小妾的地位極低,小妾家的親屬根本上不了臺面,也不能列入丈夫家的姻親之內,所以一般大戶人家根本不會讓自家女兒做人小妾,聽的易知足話語親切自然,嚴世誠心里暗松了口氣,當即笑道:“知足兄事情多,在下也不兜圈子,今日是家父令在下前來,詢問一聲,元奇銀股上市,可要積極購買?”
聽的這話,易知足心里微微有些感動,嚴啟昌這也算是不忘本,看樣子是聽聞到風聲了,否則也不會如此問,略微沉吟,他才道:“令尊是看好元奇銀股?”
嚴世誠笑了笑,道:“在下直言,還望知足兄別介懷,知足兄于嚴家有大恩,但有所需,嚴家愿傾盡所有相助。”
聽的出這不是客套話,易知足也不客氣,點了點頭,道:“不影響周轉的情況下,能拿出多少現銀?”
嚴世誠緩緩伸出三根手指,輕聲道:“三百萬是極限。”
三百萬!易知足不由的暗暗心驚,這才幾年光景,嚴家居然能夠拿出三百萬現銀來,看來嚴家這些年鴉.片生意做的是風生水起,鴉.片果然是暴利!他這幾日在籌銀子,自然不客氣,頜首道:“既然令尊不看好元奇銀股,就將這筆銀子借與我。”
聽的這話,嚴世誠一笑,掏出幾張元奇即兌莊票放在茶幾上。
送走嚴世誠,易知足在房間里來會踱了幾圈,才對外吩咐道:“備轎。”
乘轎來到元奇總號,易知足直接進了榕園,他離開后,這里就成了孔建安的辦公之地,見他進來,孔建安起身迎了上來,見禮后便徑直道:“這幾日匯聚而來廣州的股東著實不少......。”
“不必擔心。”易知足擺了擺手,一提長袍坐下,道:“擴股分紅,銀股上市,大家心里都沒底,而且也關心,想看看銀股上市的情況,未必都是誠心來拋售的,元奇這幾年發展之快,有目共睹,咱們得對咱們的股東有信心。”說著,他問道:“我的銀子準備好沒?”
“連現銀帶銀票,總計一千二百萬兩。”孔建安說著有些擔心的道:“要不,還是以元奇總號的名義來運作吧,畢竟也是為了元奇,沒理由讓大掌柜獨自承擔這風險......。”
“不行,如此大額的銀兩周轉瞞不住人,這事傳出去,會砸元奇的招牌。”易知足說著一笑,“別擔心,我什么時候失手過?”
一千二百萬,這是易知足這一個月籌集的,他不僅將天寶表廠、名下的船隊戰艦,磊園等產業盡數抵押借貸,還通過關系將東煌的公款挪借了過來,再加上嚴家這三百萬,足足有一千五百萬,差不多也將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