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一,京師滿天風雪,城內各大小衙門都封衙開始休假,紫禁城,軍機處里卻仍然是一片忙碌,一般情況下,皇帝要臘月二十六才封筆休假,一眾軍機大臣自然得陪著。
棉簾一開,一陣冷風倒卷而入,潘世恩抬頭瞥了一眼,一個小太監快步而入直趨他跟前,躬身道:“稟中堂,上海六百里加急。”
聽的是上海來的加急,潘世恩心里一跳,這馬上就過年了,可別又出什么大事,翻開折子,見的是耆英上的折子,他才暗松了口氣,快速看完,他眉頭不由的又皺了起來,易知足這小子還真是能折騰!
略微沉吟,他才吩咐小太監,“請穆中堂過目。”
看完折子,穆章阿一肚子不滿,暗罵耆英貪功壞事,略微沉吟,他才道:“諸位都看看罷,皇上怕是要垂詢。”
祁寯藻、賽尚阿、何汝霖三位軍機看過之后,一個個都暗自盤算,耆英在折子里說的都不是小事,向英吉利派駐使臣,這是大清未有之事,吞并南洋的婆落洲島嶼上的南芳國、戴燕國,更不是小事,更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易知足打算籌建的海軍學院居然如此大規模,這根本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
外間大雪紛飛,乾清宮西暖閣里卻是溫暖如春,看完耆英的折子,道光沉吟半晌才吩咐道:“宣幾位軍機大臣覲見。”
待的潘世恩、穆章阿等五人進來見禮后,道光徑直道:“耆英所奏之事,軍機處是何看法?”
“回皇上。”潘世恩道:“廣西海防納入南洋水師管轄,實屬應該。向英吉利派駐使臣亦無可非議。婆落洲南芳國、戴燕國納入版圖,微臣竊以為當緩一緩,畢竟與英吉利戰事才停歇下來,至于海軍學院,茲事體大,還往皇上慎慮。”
道光看了他一眼,悶聲道:“緩一緩?”
“回皇上。”潘世恩連忙道:“接納婆落洲南芳國、戴燕國,并非急務,緩上一二年無妨,俟南洋水師成軍,水師艦隊有遠航南洋之實力再行前往,或許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道光點了點頭,這話說的夠明白了,吞并婆落洲,必須是朝廷經制之師的南洋水師才能名正言順如此說來,緩上一二年并不是等不起,畢竟南洋水師成軍壯大都需要時間。
眼見的道光傾向于吞并婆落洲,穆章阿不由的暗覺不妙,很明顯,與英吉利一戰,被逼簽訂《江寧條約》,有喪權辱國之嫌,道光這是急于吞并婆落洲,以收開疆拓土之功績,以此來洗刷《江寧條約》帶來的屈辱。
不過,吞并婆落洲明顯是易知足的意圖,耆英從未涉足過海防,對于南洋情況更是茫然無知,怎會心血來潮,提出吞并婆落洲的兩個小國?明擺著是易知足的攛掇!
“皇上。”穆章阿沉聲道:“婆落洲遠在南洋,朝廷鞭長莫及,難以實際掌控,縱能將之納入大清版圖,亦不過是徒有虛名,近在咫尺的臺灣,朝廷尚且不敢大舉移民開發,更遑論遠在南洋的婆落洲,若是因此而與西洋交惡,再起戰端,實屬得不償失,奴才懇祈皇上慎思。”
道光不動聲色的瞥了穆章阿一眼,徒有虛名?即便如此,也是值得的,他現在要的就是這個虛名!開疆拓土四省之地的功績,即便是虛名,也足以掩蓋《江寧條約》帶來的恥辱,他不能容忍他的陵寢沒有圣德神功碑!
大清祖制——凡帝王有失國之寸土地者,不得立圣德神功碑,《江寧條約》雖只是租借香港,但他不敢自欺欺人,畢竟事關他的身后名,但若能將婆落洲納入大清版圖,四省之地的疆域不僅能夠洗刷租借香港的污點,還能留下開疆拓土的威名!
見的沒人吭聲,他輕咳了一聲,道:“天授不取,反受其咎!耆英在折子上說的十分明白,婆落洲,我大清不取,必為西洋強國所取,屆時,西洋強國就能以婆落洲為跳板為基地覬覦我大清!
再則,婆落洲如今并無西洋之國覬覦,何來交惡和再起戰端之說?婆落洲目前雖遠,但日后乘船不過七八日航程,也算不得遙遠!”
道光這一番話說出來,暖閣五位軍機大臣哪還能不明白他的心意?祁寯藻連忙道:“皇上圣明,如今呂宋為西班牙所占,葛羅巴為荷蘭占據,英吉利又占據緬甸、淡馬錫,若是婆落洲再被西洋強國占據,南洋將盡落西洋之手!大清占據婆落洲,便能盡數牽制南洋一眾西洋強國。”
賽尚阿、何汝霖兩位新晉的軍機大臣自然不甘落后,連忙出聲附和,見這情形,穆章阿深知無力回天,只能退而求其次,“皇上,婆落洲遠離大陸,即便納入我大清版圖,亦不可大舉移民開發,以免為南洋會黨所乘。”
道光要的只是開疆拓土的功績,開發婆落洲,他還真沒想過,大舉移民婆落洲,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那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如今朝廷捉襟見肘,即便是有那份心思,也沒那份能力。
當即,他就將話頭一轉,“海軍學院之事,諸卿是何看法?”
道光話一落音,穆章阿便開口道:“皇上,建立海軍學院目的在于培養水師中低級武官,朝廷外海和內河水師不過十萬之眾,即便盡數轉為海軍,所需中低級武官亦不過數千之眾,何至于建立兩所海軍學院,一年招收六千子弟?
再則,海軍學院所習盡皆西洋之學,有悖于科舉,每年招生數額過大,恐動搖科舉取士之國本!”
“每屆科考,童生秀才數以十萬計,區區一年六千人何至于動搖科舉取士之國本?”潘世恩不急不緩的說道:“朝廷不缺科舉人才,缺的是精擅西學的人才,況且海軍學院乃是面對大清全境招生,十八行省,五將軍轄區,二辦事大臣轄區,平攤下來,一省不過二百余人,豈會動搖科舉取士?
再則,朝廷籌建海軍,意在加強海防,保衛海疆,若是不能自力更生自行建造戰艦和新式槍炮,豈非永遠落后西洋海軍?如此,籌建海軍又有何意義?
微臣贊成大量快速培養西學人才,盡快發展提高自身軍工實力,唯有如此,大清才有足夠的實力立于不敗之地!況且,婆落洲也不容久拖不決,須的盡快加強南洋水師之實力。”
見他拿婆落洲說事,穆章阿心里一沉,索性直言不諱的道:“造船廠、軍工廠皆非朝廷產業,元奇這是借海軍學院之名為元奇自個培養人才!”
“皇上。”祁寯藻不緊不慢的道:“海軍學院本就是元奇出資籌辦,元奇有點子私心,也是情理中事。”
身為理藩院尚書的賽尚阿和左副都御史何汝霖都是新晉的軍機大臣,向來面圣都是寥寥數語便結束,哪里會想到會如此扯皮,一見三人各持己見,爭論不休,都是暗暗叫苦,下次可的將膝蓋上的棉套加厚實些,否則這般長跪,膝蓋可受不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潘世恩順著話頭道:“元奇縱有私心,所培育之西學人才,亦是我大清之人才!”
見穆章阿還要開口,道光搶在前面開口道:“元奇二千萬借貸可已倒賬?”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身為戶部尚書的祁寯藻一轉念便明白過來,道光這是有意提點元奇的功勞和忠心以堵穆章阿的口,當即連忙躬身道:“回皇上,二千萬借貸已如數劃撥到戶部。”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道光緩聲道:“元奇作為大清第一商團,豈能不逐利?又豈能沒有一點私心?不過,元奇頻頻為朝廷分憂,忠心可鑒,朝野共知,籌辦海軍學院,既利朝廷又利元奇,何必妄加干涉?”
廣州,虎門鎮。
“飛燕”號飛剪船緩緩的停靠上碼頭,早在碼頭上恭候的一眾輪值官兵都目不轉瞬的盯著,這種船身廋長船頭尖尖的縱帆飛剪船在廣州洋面上并不鮮見,有不少是用來走私鴉.片的,不過,敢于停泊到虎門鎮碼頭來的,只有元奇的那幾艘飛剪船。
待的聞報來船是“飛燕”號,一眾巡值官兵立馬都圍了上來,一個個都隱隱猜到這個時候前來虎門造訪的應該就是元奇大掌柜易知足。
對于這位堪稱是整個廣州的傳奇人物,虎門鎮上下官兵都認識,而且也都知道這位元奇大掌柜如今是一等子爵,南洋提督,與他們關軍門平起平坐。
一個身著藏青色長衫,身形挺拔,容貌英俊的青年緩步走上甲板,不是易知足是誰?碼頭上一眾官兵登時大為興奮,一片亂哄哄的叫道:“易大掌柜。”“易軍門。”“易爵爺!”
易知足滿臉笑容的揚了揚手,快步踏上碼頭,一眾官兵齊刷刷跪了一地,轟然道:“小的們給易軍門請安。”
“免禮。”易知足笑道:‘可有戰馬,借與本爵一用。’
“有的,有的。易軍門稍候。”領頭一個五品武官連忙應道,隨即吩咐人去牽馬,“今天是小年,大家都辛苦。”易知足說著將手上的雪茄煙盒遞了過去,道:“給大家分了。”
“謝易軍門賞!”一眾人轟然謝道。
“易軍門請上馬。”一個兵丁騎馬過來,隨即躬身趴在地上,這是讓易知足踩著他個背上馬,易知足卻將他拉了起來,道:“本爵只踩敵人不踩兄弟,起來。”說著,他一撩長衫翻身上馬,掃了眾人一眼,朗聲笑道:“磨刀洋大捷、定海大捷,虎門官兵上下與元奇團練一道奮勇殺敵,浴血奮戰,本爵視你們如兄弟,以你們為榮!”說著,他一揮馬鞭,揚長而去。
一眾官兵愣愣的望著疾馳而去的快馬,一個個都激動不已,以易知足今時的身份地位,能說出這番話來,著實令他們感動了一把。
易知足趕到虎門寨城門外就見關天培帶著幾個部將迎了出來,當即一勒韁繩,到的眾人跟前,他甩鐙下馬,拱手笑道:“先說好,今天不喝酒。”
麥廷章朗笑道:“今天是小年,哪能不喝酒......。”
“好小子,明年再見你,老夫也的給你見禮了。”關天培說著拱手還了一禮,喝道:“你們還不上前見禮?”
眾將連忙上前拱手躬身道:“末將等見過易軍門!”
“免禮免禮,都是兄弟,何必拘泥這些個虛禮。”易知足說著看向關天培,笑道:“在下沒來遲罷?”
“不算晚。”關天培道:“算著也該這幾日到。”說著,他伸手禮讓道:“走,先回衙。”
一眾部將在提督署大門外便站住了,沒有跟進去,關天培領著易知足徑直進了書房,待下人奉上香茶退下,他開門見山的道:“南洋提督統領江浙閩粵四省通商口岸防務,老夫這廣東水師,知足是何打算?”
易知足反問道:“關大人是何打算?”
“朝廷籌建海軍,歸屬南洋提督統領,廣東水師好歹也是外海水師,總不能讓他們去做內河水師吧?”關天培緩聲道:“其他地方老夫不管,廣東水師與元奇淵源頗深,知足也是知根知底,老夫想給手下兒郎謀一個好出路。”
易知足笑道:“大人就不怕在下毀了他們前程?”
關天培白了他一眼,道:“信不過你,老夫你不會讓他們跟你。”
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易知足才道:“大人才六十出頭,不會是想頤養天年了吧?”
關天培斜了他一眼,道:“怎么著?想老夫給你打下手?”
“朝廷籌建海軍,主掌東南數省海防,規模至少是數萬之眾,豈會交付在下一人之手?”易知足沉吟著道:“如今,在下還在跟朝廷討價還價。”
“就你小子牛,敢跟朝廷討價還價!”關天培笑道:“行,不嫌棄老夫無用,老夫給你撐撐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