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花地大營炊事班的廚藝并不咋的,關天培草草扒了兩大碗飯,這才一抹嘴,感慨道:“即便是廣州,尋常人家,一月也難得見幾次葷腥,元奇團練卻是不缺,另外每月還起底兩塊大洋,做個班長就是三塊大洋,如此團練,也就元奇養得起。”
易知足給他盛了碗湯,緩聲道:“不如此厚養,如何能得軍心?團練可不比綠營,這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要他們賣命,自然得厚待。”
關天培點了點頭,道:“聽說元奇團練小兵也分三六九等?為何分如此之細?也是仿照西洋的兵制?”
易知足點了點頭,道:“是仿照花旗國的陸軍軍銜制度,兵分三六九等,待遇也有差別,目的是為了激勵士兵,鼓勵士兵向上晉升,給士兵一個晉升的通道,簡單說,是給士兵們希望,如此,才利于統領。
俗話說無欲則剛,士兵們若是沒有,看不到希望,則根本無法管理,對于臨時性的團練來說,這點尤其明顯。”
關天培帶了大半輩子兵,在官場上摸爬滾打數十年,自然是一點就透,有晉升的希望和上升的通道,這些團勇就會乖乖的聽話,才能令行禁止,當然,僅是如此,還不足以讓團勇悍不畏死,略微沉吟,他才道:“對于傷亡撫恤,元奇是什么章程?”
“傷殘,除了一次性傷殘補貼,元奇還負責安排差事,兄弟子女可安排一人進元奇。”易知足緩聲道:“陣亡,除了撫恤金和安排兄弟子女一人之外,還給予元奇兩厘身股——,這是亡身股,優先發放,可以領取二十年。”
關天培好奇的道:“元奇兩厘身股,一年能有多少分紅?”
“最低標準,一年四十塊大洋。”易知足含笑道:“元奇兩厘身股若是低于這個數。就按這個標準發放,套高不套低。”
關天培聽的咋舌不已,不無感慨的道:“這等若是一千大洋,好家伙。這元奇團勇可真是當的值。”說著,他站起身道:“走,四處再看看。”
從中午到下午,關天培興致勃勃的對花地大營的各個方面都做了詳盡的視察和了解,一直到天色黃昏。一行人才意猶未盡的離開花地大營,在碼頭登船,關天培沒上他的官船,而是上了易知足的快船,但卻一直沒有問什么。
易知足神態悠閑的抽著雪茄,也不說話,今日,關天培對元奇團練應該算是有了一個全面細致的了解,有所觸動,這是正常的。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關天培對元奇團練是什么態度?
快船進了白鵝潭,一直沒有吭聲的關天培才開口道:“看的出來,知足在元奇團練上面花費的心血不小,投入的銀子也不是小數,若是與英吉利戰事結束,知足舍得將元奇團練解散?”
“胳膊還拗得過大腿?”易知足哂笑道:“朝廷或是廣州大員們若是下令解散元奇團練,在下還敢不從?”
略微沉吟,關天培才道:“元奇團練出兵定海,知足與林部堂應該是一拍即合罷。知足想通過收復定海,讓元奇團練建立赫赫戰功,讓天下為之矚目,以此來保留元奇團練。可是如此?”
易知足微微搖了搖頭,道:“即便不出兵定海,元奇團練也遲早會讓朝野上下矚目,在下說過,廣州極有可能成為戰場,元奇團練不是沒有露頭的機會。”略微一頓。他接著道:“直說了罷,定海慘敗,英軍極有可能北上天津,林部堂擔憂朝廷降罪,調離兩廣,元奇團練是林部堂一手督建,他是怕日后元奇團練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還有這一層意思在內?想想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元奇團練是在林則徐的再三督促之下才組建成如此大的規模,他在廣州一日,自然不擔心,但若是調離廣州,事情可就難說的很,若是元奇惹出什么亂子,他這個始作俑者,鐵定是要被牽連的。
不自覺的皺了下眉頭,關天培才悶聲道:“林部堂會調離廣州?”
易知足點了點頭,道:“若是元奇不能在短時間內收復定海,林部堂十有會被革職流放。”
關天培失聲道:“革職流放?如此嚴重?”
易知足幽幽的道:“禁煙不力,辜負圣恩,挑起邊釁,禍及天下,這罪名夠不夠革職流放?且不說皇上會遷怒林部堂,京師本就有不少大臣反對厲行禁煙,豈有不乘機借題發揮,落井下石的?還有——英夷,英夷視林部堂為眼中釘,肉中刺,一旦與朝廷談判,必然會要求嚴懲林部堂。”
聽他如此一說,關天培才意識到林則徐的處境還真是岌岌可危,原本他對林則徐要求元奇團練出兵收復定海,還覺的有些過了,如今看來,也是迫于無奈,沉吟良久,他才沉聲道:“知足不遺余力的組建元奇團練,為的什么?”
聽的這話,易知足哂笑道:“為的什么?當然是為了元奇,恕在下直言,對于八旗綠營,在下從來沒敢報以指望,英軍艦隊若是攻打廣州,軍門有信心守得住?不瞞軍門,在下原本是打算搬遷幾個廠子的,但林部堂讓元奇組建如此規模的團練,在下覺的大有可為,是以傾注極大的心血訓練團練。
既是為了保護元奇在廣州的這些廠子不被英軍破壞,也是希望能夠盡力避免廣州遭受英軍荼毒,廣州百余年的繁華毀于戰火,對于元奇來說,也是慘重的損失,再則,元奇團練完全效仿西洋練兵之法,對于朝廷改制八旗綠營也是一個很好的借鑒。”
說到這里,他輕嘆道:“元奇這算不算是出力不討好?花費諾大的代價組建了團練,到頭來卻遭受一眾大員無端猜疑,與其如此,還不如索性解散,大不了,元奇那幾個廠子搬遷到佛山或者是三水去,佛廣鐵路明年就通車,交通也便利。”
聽他抱怨,關天培報以一笑。他當然清楚對方說的是氣話,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元奇團練,一戰不打,就此解散。對方豈會甘心?略微沉吟,他才道:“出兵收復定海?知足可有把握?”
“軍門對元奇團練如今也算是有了大致的了解。”易知足不答反問道:“軍門以為元奇團練是否有能力收復定海?”
關天培笑了笑,道:“兵練的好不好,得上了戰場才知道,不過。元奇團練號令嚴明,軍紀森嚴,訓練有素,等級森嚴,晉升有道,且待遇優厚,一應傷殘戰亡之撫恤,無與倫比,具備一支精兵的條件,至于是否有能力收復定海。老夫明日見識一下實彈訓練,才敢下定論。”
易知足道:“那咱們明白去小箍圍靶場。”
“看來知足對團練是信心十足。”關天培含笑道:“老夫今日就不回廣州了,去河南大營住一宿,知足安排下。”
聽的這話,易知足一笑,關天培不愿意回廣州,自然是還沒考慮好該如何回復林則徐,他當即揚聲道:“小六,掉頭,去河南大營。”
河南大營在河南島西北。距離江岸有段距離,易知足、關天培在碼頭上岸,天色已經麻黑,遠遠望去。就見的河南大營里一片燈火通明,關天培有些奇怪的道:“知足莫非是通知大營列陣歡迎?”
易知足聽的一笑,“在下素來不喜歡那些個排場,軍門可是覺的大營燈火通明有些反常?”
“難道不是?”關天培道:“尋常大營一入夜,都黑燈瞎火,靜寂無聲。團練大營何以燈火通明?”
“在讀書。”易知足道:“大營規定,十點就寢,十點之前,不少人都在抓緊時間讀書。”
“讀書?”關天培撇了撇嘴,元奇團勇盡皆農戶,大字不識一個,讀的什勞子書,這不開玩笑嘛。
易知足緩步走著道:“花地大營和河南大營,一月一比,考核團勇隊列、體能、射擊、刺殺等訓練以及背誦軍規軍紀,辨別軍號聲等等科目,二十個營,各營連排班全部參加考核排名,名次排在后面的,撤換職務,空出的職務,由名列前茅者替代,所以,一入夜,大多都在背誦軍規軍紀。
營連一級職務,還要考較兵法,所以讀書的也不少,另外,大營還辦有夜校進行掃盲,教團勇識字,這個倒是自愿的,不過,元奇團練有規定,以后排級職務,不能讓文盲擔任,一眾團勇讀夜校的積極性都還挺高。”
“知足的花樣可真不少。”關天培笑道:“這該不會是效仿西洋的吧?”
“不是。”易知足聲音悶悶的道:‘西洋各國的受教育的程度比大清高多了,六成左右成人都受過教育,能讀書寫字,咱們有多少?一成都不到,元奇招募的團勇,幾乎都是文盲,會寫自己名字的都找不出幾個來。”
頓了頓,他才接著道:“西洋各國已經將戰爭作為一門學科,專門進行研究,有專門培養軍官和士兵的海軍學院和陸軍學院,絕大部分軍官都是從軍事院校畢業的,換句話說,他們的軍官都是秀才或是舉人。”
“有甚的稀奇。”關天培不以為然的道:“咱們大清不也有武舉,也不乏武秀才武舉人武進士統兵。”
易知足笑道:“咱們大清的武舉與西洋的軍事院校,完全是兩碼事,晚上有時間我給軍門詳細的說道說道。”
“有關西洋的軍制,老夫倒是多想了解一些。”關天培說完便不吭聲,默默走了半晌,他才道:“元奇團練的營連排班等大小職務,全部都是競比爭奪得來,團練統領能如臂使指嗎?”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易知足道:“服從上級命令,這是元奇團練各級職官最基本的操守,抗命或是違背命令,輕則撤換,重則軍法處置。”略微沉吟,他才接著道:“元奇團練倉促組建,競比任職,也是出于無奈,為的是盡快篩選出一批合格的各級職官,這法子在中下層職官中可以采用,可以促使一些人才脫穎而出。”
關天培微微頜首,沒有吭聲,他原本擔心的是元奇團練的營連級頭目的忠誠問題,也擔心他們被人蠱惑,做出一些倡亂之舉,聽的易知足這話,他不由暗笑自個杞人憂天,元奇團練二十個營,上面肯定還會設置職位,那肯定都是易知足信任的人,而且元奇這情況,就算頭目有心倡亂,怕是下面團勇也不會附從,畢竟元奇團勇的待遇太好了。
次日上午,小箍圍島,靶場。
一陣接一陣,密集的槍聲連續不斷的響起,打的熱鬧,但一百五十碼外的一溜靶牌上卻沒留下多少鉛彈,站在隊列一側舉著望遠鏡觀看的關天培看的直皺眉頭,浪費了那么多彈藥,就訓練出這等水準?瞧著比水師的火槍兵也強不了多少。
放下望遠鏡,他瞥了一眼老神在在抽著雪茄的易知足,道:“是不是靶牌放遠了點?”
易知足心里暗自好笑,今兒實彈射擊用的不是米尼彈,而是滑膛槍所用的鉛彈,子彈小,游隙大,不僅威力大打折扣,準頭更是差的要命,一開槍,子彈都不知道飛哪里去了,聽的關天培這話,他一本正經的道:“英軍火槍兵的射擊距離一般都是在一百五十碼,這是特意針對英軍訓練的。
準頭是差了點,但火槍本就是以密集火力彌補射擊精度不足,英軍在這個距離,命中率也不到三成,算得上是半斤八兩。”
關天培一臉狐疑的看著他道:“老夫怎的聽說英軍是在一百碼的距離開槍?而且命中率能高達六成。”
易知足正經說道:“元奇團練是新兵,火槍對射的心理承受能力差,不能與英軍相比,自然要遠一點開槍,咱們以多打少,只要陣型不崩潰,贏的就是咱們。”
關天培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道:“知足沒有親歷過戰事,火槍對射,戰損超過兩成,陣型就會崩潰,如此以多打少,不切實際。”
“當然不止于此。”易知足含笑道:“元奇團練有制勝之法,軍門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