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走廊上一片寂靜。
江沅手扶門框在外面站了許久,都沒能從那種阮湘君離世的錯愕中抽離出來,她還記得放假前一天,那人穿一件白色呢子大衣,手推行李箱,站在宿舍門口和她揮手說“拜拜”的樣子。
那樣溫柔美好的女孩子 喉嚨好像被什么東西梗住,又癢又痛,她抬起手,抹了把眼淚。
洗手間里傳出動靜,一個男人走了出來。
江沅第一次和他距離這么近,淚眼模糊地看著,發現他真的是比自己想象中還要令人生畏。濃黑而工整的眉峰,幽冷到幾乎沒有情緒的黑眸,刀刻斧鑿一般分明的五官線條,這一刻站在房間燈光下,渾身染血的男人,周身被濃重的陰霾和沉郁戾氣所籠罩,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活的氣息。
冰冷的逼迫感,令江沅往邊上退了一步。
“信呢?”
垂眸瞥了她一眼,男人突然問。
江沅微怔,本能地感覺到,那封信不能被他看到。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阮湘君說的那個魔鬼,就是他。可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有這樣一封信存在的,實在令人費解。
“什么?”
心里百轉千回,她疑惑地問了句。
男人目光冷冷地看著她,好半晌,用低沉嘶啞的聲音,不緩不慢地說:“江小姐,如果你不希望我在這兒搜你身的話,就把她留下的東西拿出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或者你希望自己的過往成為安師大學生茶余飯后的談資?”
腦子懵了一瞬,江沅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調查我?”
男人臉色冰冷,卻未曾否認。
神經病 江沅一下子就體會到,阮湘君為什么將這人稱呼為魔鬼了。身為她堂姐的丈夫,這人卻連她周圍的朋友都上手調查,可想見,這是一種多么變態的掌控欲。
阮湘君就是被他逼死的吧?
這念頭閃過腦海,她一手塞進褲兜,將那封折了幾道痕跡的信紙給抽了出來,直接遞了過去。因為動作粗魯,隨信一起的銀行卡掉了出來,跌落在地磚上。
彎腰撿了銀行卡,江沅直起身,站在一邊盯著他看。
男人一手捏著信紙邊沿,面無表情地看了許久,手指收攏,動作極其緩慢地,將紙張揉成了一團。咯吱咯吱的響聲,聽得江沅頭皮發麻,咬住了唇。
“是不是你?”
心里憤怒太重,她忍不住問了一句。
“什么?”
男人沒看她,攥著紙團的那只手越發收緊,蒼白冷硬的臉上,斂起的唇角,卻勾出了一絲笑,仿若自言自語一般輕聲問:“魔鬼嗎?”
江沅也攥緊了手指,平復著呼吸。
“成君的事,等送走他姐姐再說。”
許久,男人聲音平穩地告知。
阮成君睡著了,江沅也沒想好自己以后要怎么照拂他,聞言,并未出聲。
“請便。”
說完這一句,男人轉身進了房間。
江沅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有勇氣進去,好半晌,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快十一點了,轉個身正往樓下走,接到了江志遠的電話。
江志遠問她什么情況,自己要不要接一下?
兩個人說了幾句,江沅便掛了電話,走到一樓,發現客廳里好幾個傭人守著,因為今晚家里的動蕩,沒敢去睡覺。看見她下來,還有人上前問:“你要回去了嗎?”
阮先生早年離異,膝下就一個女兒,這么些年,養的張揚跋扈,因為馬術精湛,頗喜歡使一支鞭子,有時候脾氣上來,還會抽打傭人撒氣。阮家這傭人一年總得換好幾茬,也就這姑爺來了后,大小姐的脾氣有所收斂,人前人后挽著他胳膊,親親熱熱地喚著“平青”,將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阮先生沒兒子,對這女婿也看重的很,直言他“聰穎沉穩、年輕有為。”
秦書記帶出帶進的人,能不聰穎沉穩嗎?
可惜命比較苦,阮先生也對人感慨過,這要是不命苦,不一定能當他們阮家的女婿,畢竟人家的父親也曾在安城政界舉足輕重,誰能想到,會因為一場火災,一大家子都燒成了人干。
這好不容易結婚了,妻子岳丈卻被警察帶走,也不曉得能不能回來?
也難怪他好像有點精神失常了,待在死了人的房間里不出來。
傭人都不知道該找誰主事 江沅被攔住,便點了點頭:“嗯,明天再過來。”
話落,她抬步往出走。
還沒到門口,聽見了門鈴響聲。
走在她邊上的傭人快步出去開了門,疑惑的嗓音傳來:“您找哪位?”
“薛秘書在嗎?”
一道中年男聲,問話。
“在在的。”
傭人說著話,遲疑著讓開了地方,讓兩位客人進門。
門廳處燈光明亮,她退到一邊,再抬眸,突然認出剛才沒開口的那一位正是經常出現在本地新聞里的秦中明,一下子結結巴巴地開口:“秦秦秦秦秦秦書記”
大冷的天,安西省的一把手穿了件并不起眼的黑色大衣,步入室內,聽見她這么問話,威嚴的面容上露出個溫和淡笑,開口的嗓音,也是上位者獨有的醇厚包容:“別這么緊張,我又不吃人。”
“您快請進”
傭人訕笑著,語調殷勤。
聽見對話,江沅便很規矩地退到了一邊,減低存在感。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掃過,倒沒多說什么,進了客廳。
阮家出了事,牽扯到秦中明的人,警察一回去,自然第一時間往上報了。薛父是秦中明的老部下,他心里對這故人之子,本就有幾分疼惜,眼下這人到他身邊也有些日子了,聰穎沉穩、處事端正,頗得他喜愛看重。一聽說他家里出事,他第一時間打電話詢問,破天荒地,一直沒人接。
他心里記掛著,便叫了司機,親自來看看。
阮湘君是正月初六下葬的。
天氣異常的冷,大清早開始,便飄著一片一片的雪花。
送別的人沒有幾個。
她是一出生便跟隨父母住在江城的,眼下大伯家又出了事情,一些老親戚顧不上她,大伯母回來后連傭人都遣散得差不多了,無親無故,自然也沒心思處理她的后事。
阮湘君的后事,是薛平青一手包辦的 他守了人七天,看著她火化、下葬,安穩地長眠在了地下。
墓碑前,放了一支紅玫瑰。
江沅看著那支花,紅艷艷的顏色,扎眼又諷刺。可阮湘君已經沒了,她心里對薛平青也有幾分忌憚,沒有表現出絲毫情緒,跟著一起出了陵園。
陵園門口,薛平青身子俯得很低,一手按在阮成君的肩上,同他講話。
八歲的小男孩,不懂大人之間那些糾葛癡纏,只因為這個堂姐夫一貫對他極好,所以也頗為依賴他,耳聽他要讓自己跟并不熟悉的人一起離開,臉色變得十分委屈:“哥哥你是不想管我了嗎?”
“怎么會?”
男人抬手揉了揉他的發頂,聲音嘶啞低柔,“你也知道,哥哥工作很忙的。這幾天你先和江沅姐姐回去,等你開學,哥哥再送你去學校。”
“我知道,我不該纏你的。”
小少年的聲音很憂傷,“你是堂姐的老公,不用管我的。”
“成君呀”
摸著他頭發的那只手突然落到了他脊背上,阮成君只覺得背上一重,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撲了一下,便落到了身前男人的懷抱里去。
天氣冷,薛哥哥穿了一件長款大衣,衣服上落了雪,也冰冷冷的。
他卻很不舍得,生怕他找了個借口就這么不要他了,一下子抱住了他清瘦的腰,帶著哭腔說:“哥哥我聽話好不好,你說的,過幾天就來接我。”
父母去世后,姐姐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他們倆被大伯從江城接了過來,在阮家過得小心翼翼,因為大伯父是個很嚴肅冷淡的人,堂姐又非常跋扈暴躁,只有這個薛哥哥,會接送他上學,領他去吃漢堡薯條,他很忙,可是偶爾回家早,還會幫他輔導作業。現在姐姐沒了,他就是他唯一的親人了,會讓他覺得安全。
“好。”
薛平青笑了一聲,低頭,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那你要好好聽江沅姐姐的話。”
“我會的。”
仰著頭,小少年認真地說。
領著他到了車邊,男人打開后備箱,將他的行李取了出來。
垂眸看向江沅,臉色竟變得極為溫和,啞聲開口:“上次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湘君就這么一個弟弟,會托付給你,說明她真的十分信任你。那張卡你拿著,這張是我一點心意,也請收下。”
“不用。”
江沅知道,阮湘君先前給的那張卡里,有五十萬。
阮成君上的是貴族寄宿學校,成績很好,學費全免之余,每一年學校還會給倒貼生活費、發放獎學金,已有的五十萬,可能到他畢業以后才有機會動用。
這人什么意思啊?
她遲疑地看過去:“你不是說過幾天來接他?”
薛平青俯身拉開了手邊的行李箱拉鏈,將那張卡塞了進去,聲音淡淡:“工作比較忙,說不準。”
江沅:“”
她感覺肩上的壓力很重,卻也沒辦法。
最終,點了點頭:“那行,我會陪著他的。”
阮湘君出了這種事,她有點不想繼續住校了,家里的話,江晨希又到了最關鍵的考前階段,睡一個房間,她也怕打擾她。已經和江志遠商量過,在現住的小區里再租住一個小兩室,她可以照顧阮成君。
早在師大開學時,薛平青便調查過她,對她的性子,已然十分了解,將人托付給她,也很放心。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他便攔了輛出租車,送兩人離開了。
冷風刺骨,雪花越飄越大 他開門上了車,很平穩地,一路往機場方向開。
因為一連幾天都沒有休息過,眼周泛著淡淡烏青,眼睛里也一片紅血絲。視線有點模糊,他一手握著方向盤,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阮湘君的場景。
那是盛夏最熱的時候,江城機場里,冷氣開的足,他下了飛機坐在休息區,筆記本支在腿上,寫一個稿,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感覺到被一道目光注視。
是一個很漂亮靜的女孩子,距離他兩個座位遠,穿一件裸色長裙,脖子上掛了個白色耳機,一邊聽歌一邊偷看他,視線相觸的瞬間,驚慌的好像一只小兔子,偏過頭看遠處,露出了紅紅的害羞的耳尖。
他在那兒又坐了十分鐘,她也沒敢上來搭訕。
收起筆記本離開的時候,他將已經用過的登機牌,放在了座位上。
“哎,你好”
時至今日,他都記得她追上自己時,揚起的小臉上那抹笑,那雙眼睛里,寫滿了慶幸的喜悅,彼時的他,一手提著筆記本電腦,垂眸看了她一眼,笑著說:“這個是用過的了。”
他將它留在那,如果她追上來,便是姻緣天定,如果她沒來追,便是有緣無分。
“啊,對不起呀。”
她悻悻地垂下手,周身被落寞籠罩。
他忍不住笑了,“你多大?”
“我?十五。”
遇見他的那一年,她才十五歲,純真卻大膽。
“砰!”
黑色的轎車,沖破路邊護欄飛了出去,沒等落地,便在空中燃成了一個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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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了竟然哭了,我都好久沒在寫的時候哭過了,難受。
平復一下,下午七點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