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提醒一下江令寒么,蘇澈心里想著,且不說直接出言提醒是壞了規矩,如今江令寒身中幻術,怕是連他傳音都不一定能反應過來。
  但要是什么都不做,這般下去,江令寒真氣耗盡,自然也就輸了,而且還是連對方衣角都沒摸到。
  若真是如此,對這位觀潮閣的真傳來說,的確是憋屈,而且也是打擊,肯定失了顏面。
  所以,他打算做些什么。
  “這本就是比斗。”這時,玉沁似是看出他意欲何為,便傳音一句,好似提醒一般。
  蘇澈抿了抿嘴,當然明白她話中意思。
  比斗,還是朝廷與江湖定下之事,自就該有輸贏。
  若是誰見己方勢弱,都要暗中提醒或是出手相助的話,那這比試的意義何在?
  還不如直接大打出手,以刀劍了結算了。
  既然定下了規矩,那便不能先破壞規矩。
  況且,即便這一場因人干預,而讓江令寒勝了,這也不是他一人之功,等江令寒下來,以他驕傲,未必會領情,心中說不定還會不愉。
  終究是先前定下的事情,蘇澈若出手相助,的確是幫忙不假,卻有違道義。
  玉沁提醒過后,便不再開口。
  她只是一句建議,但并沒有打算干預蘇澈做出決定,無論他選擇做什么,她都會支持,并站在他這一邊。
  蘇澈猶豫片刻,還是放棄了做些什么的念頭,而也正是如此,他注意到了不遠處看來的目光,循之看去時,正是那老神在在捻動佛珠的至臻首座。
  此時,這老和尚雙眼微瞇,朝自己這邊微微一笑,像是隱含深意,如同早就察覺到了什么。
  蘇澈對此,只是瞥過一眼便不予理會。
  于墨家一事上,對錯自有分說,何況這老和尚還站在朝廷那一邊,那就跟他不是一路人,也自然沒有什么客套的必要。
  而見此,至臻首座也并不以為忤,只是捻著佛珠,看向演武場上。
  “大師,怎么了?”旁邊,皇甫靖問道。
  “沒什么,只是有人本欲干擾臺上比試,現在打消了念頭而已。”至臻首座平靜道。
  皇甫靖有些意外,目光在季子裳那邊幾人身上看過一眼,這才低聲道,“這些江湖人素來不守規矩,倒是勞煩大師了。”
  他還以為,是對面的人想要暗中出手,而被身旁這位大師發現,因此有所顧慮,所以收手。
  至臻首座對此當然不會解釋,而是坦然受下。
  一旁,陸天修卻是看了身邊這老家伙一眼,眼底不屑之色一閃而過。
  他看不慣這等虛偽的人,但現在畢竟是站在一處的,他自不會露出什么敵意。
  況且,他也打不過對方,只是心里好奇,對面那些人里,會是誰出面,來迎戰這老和尚。
  臺下眾人心思各異,臺上局勢也終于有所變化。
  江令寒的真氣消耗太多,如今后繼無力,四下劍氣隱有潰散,而他出劍也慢了下來,甚至夾雜著能令人聽見的粗重喘息。
  四下之人,已經有的面露失望了,雖然從一開始他們就能看出,這位觀潮閣真傳似乎根本摸不到那蒙面女子,且即便如此,這人還如莽夫般一直強攻,劍招連番不斷,根本沒有停歇。
  這完全是在浪費真氣。
  輸掉也早在眾人意料之中。
  但這頭一陣就如此,難免讓人心情低落。
  而此刻的演武場上,江令寒又是一招劍訣而去,卻因真氣不繼,腳下竟是出現了踉蹌,這一劍相較之前總是差一絲刺到,成了尺許的差距。
  至此,那蒙面女子一直躲閃的身形,陡然一停。
  她看到了面前之人依舊未變的眼神,迷茫且如一。
  而她十分確定,感知之中對方的真氣消耗至此,氣機變化也一直在自己掌握之中。
  是時候了,輕松取勝。
  她這般想著,素手輕抬出袖,一抹厚重的氣機在此間呈現。
  演武場外,蘇澈眼神一動,熟悉,又是這般熟悉的感覺,而看去時,此刻的江令寒低頭垂劍,如同失去氣力一般,再難出手。
  眾人毫不懷疑,若是被這一掌打中,江令寒定然會輸。
  蘇澈不免握了握劍,心里想著的卻是當初在梁州城,與對方相處時,他可不會認為,江令寒只有這點本事,輕易就會被這幻術牽著鼻子走,若真的敗了,那恐怕江令寒這輩子都不會邁過這個心坎去。
  演武場上,蒙面女子一掌拍出,威勢臨空,四下本就隱有潰散的劍氣因此倒卷崩潰,這一掌就要拍在江令寒的身上。
  這是比斗,雖然她很想趁江令寒此時無力,更無從躲閃,而一掌拍在對方的頭上,但很可惜,眾目睽睽之下,她當然不能殺人,所以只是重創便夠了。
  她這么想著,卻在這掌力就要落在眼前之人身上時,陡然看見了那人微抬的眼神。
  平靜,如沒有波瀾的湖面,又好似是一面鏡子,映出了其中自己那勃然變色的神情。
  這一掌沒有拍在江令寒的身上,因為他手中的劍,已經先一步刺了出去。
  他的劍很快,以一手‘絕劍’聞名江湖,如今雖非生死相較,不會用出絕劍,但在這咫尺之間,能比他的劍還快的,幾乎沒有。
  輕微的入肉之聲里,蒙面女子面露痛楚,而江令寒手中的鐵劍就刺在她的腹部,此時被她雙手死死握著。
  江令寒喘息著,臉頰有汗水滴下,而眼中更有難掩的疲憊之色。
  對面之人嘴角溢血,洇透面紗,眼神里滿是驚疑和難以置信。
  “你...”她當然困惑,明明身中幻術,難以抽離,為何會在最后關頭恢復清明,還能反制一劍?
  她不由看向其人身后方向,那邊除了同樣驚訝無聲的一眾江湖人外,還有蘇澈等人,他們的臉上也有驚訝,不過更多的還是喜意。
  場間所有人因這突然的形勢逆轉而鴉雀無聲,以致江令寒那透著虛弱的聲音清晰無比。
  “青銅殿的《瓊樓仙音》,也不過如此。”他說著,體內真氣調動,四下本已潰散無幾的劍氣重新凝聚,直朝對面女子刺去。
  《瓊樓仙音》,青銅殿音律幻術,惑人心神于無形。
  而他當然不會認為,只是這一劍就能取勝,所以才想在對方心神失守的剎那占據先手,直接贏下此場。
  而果然,在被江令寒直接點出身份之后,對面女子瞳孔一縮,心神激蕩之間,一下竟是忽視了四下驟然來襲的劍氣。
  這是江令寒之前的布局,也是留下的后手,力求一擊功成。
  等這蒙面女子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是晚了,若不想被這劍氣斬到,便只能以身法跳出演武場,而毫無疑問,那樣自然就是認輸。
  可若是不躲,自會被這劍氣重創,更別說,江令寒先前完全可以將最后的真氣,灌輸于手中鐵劍上,那自己早就敗了。
  這般思忖只在霎那之間,一聲冷哼,那蒙面女子直接松手,毫不猶豫地以身法閃到演武場外。
  腳沾地后,卻是不免踉蹌了幾下,但隨即指出如電,很快在腹上點了幾下,不只是為了止血,更是封住劍傷處的若水真炁。
  她眼神陰沉地看向演武場上腰身站直的江令寒,不是因為這驅除不易的若水真炁,而是因為對方剛才點破了自己的身份。
  魔教,青銅殿。
  場間江湖人,此時沒有絲毫因為江令寒獲勝而有歡呼或是怎樣,只是臉色不善地看著那蒙面女子,以及皇甫靖一眾朝廷之人。
  隱隱的壓迫,慢慢出現。
  陸天修同樣皺眉,不免看向皇甫靖,怪不得對方先前一直不說,原來是青銅殿的人。
  只不過,魔教妖人素來為江湖不齒,為朝廷打殺,如今竟與他們一同聯手,便是他心里也覺得過意不去。
  他在想,聯合魔教,是只有一個青銅殿,還是另有其他人?
  這是朝廷的意思,還僅僅是皇甫靖自作主張?
  這一刻,身為大內供奉的陸天修,竟有了些緊張。
  因為他恍然記起,今次調自己來聚義莊的命令,不是自那位督主手中傳下的,而是來自皇甫靖的手令。
  一旁,至臻首座臉色沒有絲毫變化,顯然,他早就知道了這蒙面女子的身份,又或者,他對此并不在意。
  對面,季子裳臉色微沉,哪怕贏了第一場,他這心情也不算好。
  此時,江令寒慢慢走下演武場,蘇澈上前,扶了他一把,并渡去些許真氣。
  “多謝蘇兄。”江令寒臉色有些蒼白,此時道謝一聲。
  蘇澈搖搖頭,“實不相瞞,之前還在想要不要提醒江兄,沒想到一切都在你算計之中。”
  江令寒也是搖頭一笑,“之前在梁州城時,就曾吃過幻術的教訓,回師門之后,當然有所修行。”
  兩人話很短,且現在并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如今最主要的,已然是針對皇甫靖邀魔教之人助陣一事。
  季子裳沉聲道:“皇甫大人,此事,是否該有一個說法?”
  皇甫靖先是看了身邊那蒙面女子一眼,道:“沒事吧?”
  “還好。”那女子點頭。
  皇甫靖這才放心,然后看了眼四下,江湖人神情各異,臉色都不好看,而一眾錦衣衛當然也是神情戒備,唯恐這些江湖人動手,形勢隱隱有些劍拔弩張。
  “佛門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面朝季子裳諸人,平靜道:“憑虛仙子能棄暗投明,實是江湖之福。”
  這話一出,當然令人不爽,四下江湖人里,嘈雜頓生。
  “狗屁的放下屠刀,魔教賊子殺人無算,人人得而誅之!”
  “青銅殿早年屠家滅派的事少做了?現在還被六扇門通緝著哩!”
  “還憑虛仙子,我呸!”
  “江湖之福?青銅殿龜縮多年,還不是當年被打怕了?”
  這些話當然不好聽,而那位憑虛仙子本是陰郁的臉色,此時更是如陰云一般,幾乎忍不住的殺氣,自她身上逸散。
  這自是能讓人感知得到,不過那些江湖人雖是不忿,但畢竟是一位魔道大修行的殺氣,本有的嘈雜,也稍稍減弱了些。
  季子裳此時出言道:“皇甫大人的意思,是她投效了朝廷?”
  “不錯。”皇甫靖點頭。
  “此事,與青銅殿無關?”季子裳又問。
  皇甫靖臉色認真,擲地有聲,“青銅殿乃魔道之流,若被朝廷知曉所在,定是大軍圍剿,斷然不會與之有所牽扯。”
  這話聽著像是真的,至于能不能讓人信服,還不好說。
  不過至少,那些江湖人都安靜了下來。
  畢竟已然至此,他們也不好改變什么,更何況還是江令寒贏了。
  只是蘇澈看著那蒙面的憑虛仙子,眼眸微沉,他想到了之前在機關城時,便有青銅殿的人來殺他,而更早之前,是青銅殿和極樂廟的人現身江湖。
  這無一不在表明著,江湖人言中所謂的‘龜縮’,或是自封山門,都已經是過去了。
  現在的青銅殿和極樂廟,甚至是其他的魔道宗門,都已經蠢蠢欲動,或者已然在江湖有所動作。
  就如更早些的無生教和商容魚。
  而現在,是真的只有一個憑虛仙子投效了朝廷嗎?
  蘇澈不信,以前商容魚說過,青銅殿的人很少,那么一個入三境的大修行,能是這般說投靠朝廷就投靠的么?
  但要說朝廷跟青銅殿合作,似乎又沒有那個必要。
  若是為了今后與燕國一戰,而尋求力量的話,只一個青銅殿并不能改變許多,就算還有其他魔教的力量,也不足以平息得知此事之后的江湖各派及江湖人的怒火,這樣反倒會弄巧成拙。
  此事真相,究竟是什么?
  蘇澈眉間微皺。
  “天色也不早了,我看,還是盡快進行第二場吧。”皇甫靖說道。
  季子裳沉默片刻,于方才之事上,也沒法再計較。
  對面,陸天修腳下一踏,飛身于演武場上,抱劍而視。
  他沒看到真武教的來人,目光便不由在其余幾人身上看過,心中暗忖,這一場怎么想,也都該是真武教的人上來,現在不見人,難不成是人已經離去了?
  正這般想著,陸天修便看到一個持劍的年輕人走到了對面。
  他認得此人,不免有些意外。
  “蘇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