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學宮,涂山后院。
  程知遠走進去,猶如塵埃一般不受到任何人的注目。
  這里依舊有很多學子,齊國把這里變成了自家的學宮,從利益上來講,稷下的師資力量都成為新學宮的一部分,但是稷下本身的名氣與聲望卻成全了現在齊國主導的齊官學。
  新學宮的地位,被學子們置于過去三宮之上,在程知遠眼中看來,就像是高中和大學的晉升……
  也正是因為如此,齊國稷下的學風比起曾經更為劇烈,在這五年間,涌現出大片的人才,對于齊國來說,自然是來者不拒,通通收下!
  戰國時代最需要的是什么?人才!
  沒有了天齊神的制約,齊國的本國勢力再度冒頭,齊王雖然沒有爭天下的心思,但是如果有半點可能,誰又會真讓自己的兒子混吃等死呢?
  眼下秦國趙國,兩條巨龍廝殺,一時半會分不出勝負,正是齊國偷偷摸摸積蓄力量的好時候。
  程知遠來這里,沒有見齊王,也沒有見君王后,進入稷下之中,卻沒有找到涂山王。
  涂山王應該暫行稷下學宮大祭酒之事才對,在荀子離開之后。
  程知遠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氣息,是安期生所說的,夏人的氣息。
  這也符合甲字門圣人所說的事情,有山海彼方之人入齊國,并且在稷下學宮打出了名聲,不過圣門顯然也有點能耐,甲字門發現自從這個人來了之后,涂山王便似乎沒了蹤影。
  涂山王照顧著甘棠,如果涂山王出了事情,甘棠應該早就跑了才對。
  “又是道人。”
  道人是程知遠最不想接觸的一類人,安期生那種直觀的丹道人還算可以,但如果換成其他的,像是北郭先生那種,或者,尤其是呂不韋所面對的公孫操……
  這些道人的本事,那確實是防不勝防。
  或許比起武力,他們不在頂尖,但是一手道書翻覆云霧,遮天蔽日,混淆善惡視聽,更甚如公孫操玩弄人心,化人為傀儡,這種手段簡直是聞所未聞。
  道人的立場,只有一半在人間,因為他們的能耐,道術,本就來源于天下之下!
  “如果奈何之王真的是玄圣,那么道人的道術,根源來自于黃泉之主,也就完全說的通了。”
  “因為玄圣是無所不包的道。”
  程知遠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四周的時間似乎都慢了下來。
  “不過現在的我,這種道術……小道而已。”
  眼中可見,無數虛妄之氣,不斷流轉,但是在遇到程知遠的一瞬間,全部消弭,歸于天地,不再作亂。
  “像是仙人的法術,但實際上是一種忘我的道術……”
  “罔兩,影子外圍的淡影。”
  程知遠在仙人的感覺中,順著天道的力量,熊熊燃燒的青色火焰,照破這種道術的根源。
  來自于仙人“齊物論”!
  隨后,化為云煙,燃燒散去。
  稷下后山。
  涂山上的人們依舊過著曾經的日子,但是沒有人記得,曾經這里有一位涂山王。
  因為那不重要了。
  年輕的道人,帶著微笑。
  年輕的女劍客,不茍言笑。
  年輕的道人看向眼前的黑色門戶,明明是正常的屋子,但是大門卻是漆黑一片。
  就像是程知遠最開始見到顏如玉時的那個空間。
  甘棠就在這個里面。
  這是涂山死境!
  涂山死境之中,是快要油盡燈枯,消亡為幻影的甘棠。
  “整整三年了,沒想到你還是不愿意出現,助我一臂之力。”
  年輕的道人不住的搖頭:“王啊,只要你想,你出來就可以統治涂山……不,不僅僅是涂山。我的道術。足以讓整個齊國成為你的囊中之物。”
  “只要你出來……只要你把里面放著的,那卷大禹的玉帛,給我!”
  “天子最近剛剛下了命令,只要你順從于我,則齊國裂土封王予你。”
  年輕的道人沒有得到回音,但他知道甘棠在看著他,所以微笑道:“覺得不能理解?是啊,因為你們的思想,還停留在這……戰國之世!”
  “王啊,你聽我講。”
  “如今秦國與趙國廝殺,二虎相爭必有一傷,秦傷則趙國稱雄于世,趙傷則秦國東出橫掃六合,但是統一之后呢?”
  “天下的制度,難道還是分封嗎?”
  “亦或是三代那樣的禪讓制?”
  “還是天子的歸天子,四方的歸四方?”
  “都不是!”
  “在統一之后,不能容許任何人再分裂出去,統一之后,清掃商周戎狄,復我夏土,此為勢在必行之事!”
  “必須要有一個大一統的天下,必須要有一個屬于夏人的天下!”
  “商周之人,當成為奴隸,周人是一等,商人是二等,而王啊,你順從于我,天子便許諾,你可以作為‘齊王’存在,你是唯一的,天子之外的王!”
  “這份殊榮,得到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年輕道人呵呵的笑:“王啊,不,甘棠!你要好好想想,如果你是認為,我們不能奪回天下,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夏后氏的子孫,無論是身在何地,都沒有忘記故土!”
  涂山死境中,甘棠終于傳出了聲音,但卻是毫不掩飾的虛弱。
  “你們聯合了匈奴?”
  年輕的道人放聲大笑:“他們也是夏后的子孫!”
  “秦國雇傭了匈奴,希望搗亂趙國的邊關,這種舉動就像是秦惠文王時候,趙國買通烏氏戎和義渠國,希望把秦國后面捅個窟窿一樣。”
  “戰國么,終究是不擇手段的,即使不能給你造成傷害,至少也讓你惡心。”
  “不過,這一次,秦國當然萬萬想不到,匈奴發兵,不是因為他們的雇傭,在龍城祭祀先祖,你以為他們在祭祀蒼天,祈求戰爭順利嗎?”
  “不是,他們是在祭祀夏后的先祖天子!”
  “因為他們很快就要重新回來!”
  年輕道人的話讓甘棠感到恐懼與荒誕,而山海彼方的天帝級人物很快就要過來了!
  “從很久以前,我們的人就不斷從東方來到這里,從山海中,回到已經沒有我們立足之地的故土。”
  “你知道我們來了多少人嗎?你知道我們來的,都是什么人嗎?”
  年輕的道人說出“沉重的一擊”:“甘棠,我知道,你的兄長,程夫子,其實就是東極人!”
  “安期生已經和我說過了,他確實是夏人,但是背叛了,我沒有見過他,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從哪片山海過來的……”
  “但你不知道,我們那里,還有更多的,如他一樣的人,在這片大地上存在,修行,已經很久很久!”
  “我們光復故土的日子,很快就要來了……”
  年輕的道人話語說完,涂山死境中徹底沒有了半點動靜。
  面對此景,年輕道人正再一次嘆息,想要和那個持劍女子抱怨,卻突然看到,眼前漆黑的門戶開始消失了。
  涂山死境眼睜睜在他們眼前消弭,甘棠坐在里面,精氣神明已經衰弱到一個極點,只是緊緊抿著嘴,此時一言不發。
  “哈!”
  年輕的道人先是一怔,而后反應過來,頓時欣喜若狂!
  “甘棠!你看看你,早順從我,又何必受得這般罪!”
  “不過也是,若是你不堅持堅持,這齊王的位置,你也等不來!”
  “既然這樣……”
  年輕道人的心情是激動的,但是在看著甘棠那副美麗的臉孔時,看著看著,他忽然,不笑了。
  激動的心情也平復,年輕道人并不是因為甘棠那美麗的容顏而忘記了自己的話。
  他是發現,甘棠并沒有看著他,那股神情中,有幽怨,有憤怒,又有委屈。
  持劍女子在這一瞬間拔出劍來!
  劍氣縱橫,但是年輕道人的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東極人不過是握最開始瞎編的身份,不過安期生說我是夏人,這也確實是實話。”
  劍鋒擊打在指上,持劍女子的寶劍,凌冽的劍氣將整個面向南方的門扉與殿堂都摧毀!
  這一劍的力量恐怖且可怕,毫無疑問,如果不是在顧忌身邊這個年輕道人,持劍女子這一劍,甚至足以把這片大殿掀成齏粉!
  圣人!
  持劍女子的劍威,已經足夠她遠遠位列在蘇秦之上,進入到天下劍宗的前四十!
  甚至可與秦王,白起比肩!
  “天下劍宗,六年來又有更迭?你這樣的大劍客,不可能人間無名吧。”
  程知遠的半張臉從云煙中聚集起來,身軀顯化,一根手指便抵住了持劍女子的劍尖!
  “圣人之威,不可小覷啊。”
  程知遠如此說著,沒有喜怒,但是持劍女子卻當即大怒!
  劍氣縱橫,洶涌澎湃,然而下一刻,那柄寶劍擊出,卻在一瞬間,被程知反手奪去!
  劍指點主持劍女子的眉心,寶劍已經落在程知遠手中!
  “羲和……名字不弱,日御的尊諱,這是一把絕世的好劍啊,身為圣人也確實配得上這把劍。”
  劍指輕觸眉心,持劍女子面色蒼白,她怔怔看著右手,自劍鋒至劍柄,只是一個照面,身為劍客手臂的寶劍,已然落到他人手中!
  劍被程知遠松開,羲和劍自然墜在地上,劍鋒穿透地面,石裂泥陷,埋入入其中四寸。
  “劍道兇猛,殺伐果決,我想起來了,好多年前,似乎東極來了一個女劍客,挑戰了這里的天下劍宗,從燕國一直打到楚國……”
  “劍門弟子多有傷亡。”
  持劍女子后退,兩手空空,她看著程知遠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柄絕世的神劍,有些敬畏,有些蒼白,但更多的,還是希冀。
  “不錯,這確實是像一個強大的劍士,你把我看做希望挑戰的人了啊……”
  “圣人之劍,遠不是劍道終點,此時放棄劍道,幫助道人竊國竊宮,不是一個極致于劍道者該做的事情。”
  “你應該很忙碌,怎么能停下來呢。”
  持劍女子不說話,只是行禮,而年輕道人在這個時候插話進來了!
  “程知遠!你就是程夫子?”
  “果然人如其名,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一指破了圣人之劍,但是夫子如果妄圖讓柳曦拋棄身為夏人的執念,與夫子一般背棄先祖,她可是做不到的!”
  年輕道人言辭犀利,但程知遠看向后面的甘棠。
  “你還知道回來看我?”
  甘棠咬著牙,終于哭泣。
  程知遠道:“有些事情,需要一步一步的做,不過沒有想到涂山王會出問題,這般倒還欠了甲字門一個人情。”
  甘棠被這番話氣的笑了:“兄長從來不知道說好話哄人?龍素看上了你,怕是因為她也不懂怎么向男人撒嬌!”
  “你兩個可真是木頭看石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程知遠點了點頭:“大人物,總是姍姍來遲的,不過來了,那就一定是好消息。”
  “如果累了就睡一睡,等你醒來,天高地闊,已是落定塵埃。”
  甘棠負氣:“兄長至少要給我一束花吧!”
  程知遠想了想,道:“那你醒來,便帶你去河丘看看山花,冬日將逝,春風將臨,山花,也要開了。”
  甘棠終于露出滿足的微笑:“好!”
  于是她太累了,話語結束,便沉沉睡去。
  程知遠側過頭看向有些目瞪口呆,覺得他說話大言不慚的年輕道人。
  “三年壓制,涂山死境也將滅去,精氣神明幾乎干涸,若非她本為靈怪,怕是撐不到如今。”
  年輕道人笑:“大禹的玉帛若是早點交出來,也沒有這么多的事情了!”
  程知遠:“大禹的玉帛?”
  “不錯!”
  年輕道人目光閃爍,此時開始偷偷施展道術。
  一股虛妄之氣,開始在這片世間飄蕩流轉起來。
  “大禹的玉帛,如果說廬山青火代表天道,那么大禹玉帛就是驅使大地山川的寶物!”
  “真人也要聽從調遣!世間最偉大的力量,莫過于天和地!”
  “九鼎是鎮壓九州的寶物,而玉帛同樣有調動九鼎的能力!”
  “這東西對我們很重要,但是對夫子……重要嗎?”
  “夫子……”
  年輕道人忽然笑容變得詭異起來:“夫子,這里沒有什么對夫子重要的東西……”
  “夫子的道,夫子所求的道與我們不同。”
  程知遠抬起了手指。
  大羅劍指爆發出一道參天劍氣,瞬間就貫穿了他的腦袋!
  “你錯了,我的道之一,就在這里。”
  “用來源于仙道的道術,對付已經看見了道的仙人……”
  “難道你的先生沒有告訴你,這種虛幻忘我的手段,對于大仙人來說,是沒有用的嗎?”
  年輕道人的眉心,巨大的血窟窿噴出紅白色的水,他仰頭載倒,登時死去!
  “嗯,忘了問了。”
  程知遠對持劍女子道:“確實忘了一件事情……他叫什么名字?”
  持劍女子漠然回應,似乎對于他的死,并沒有感慨:
  “他叫徐平,又曾稱字為,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