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嬴異人侍奉程知遠回到館中。
  燭火搖曳,一如未曾冷卻的心臟,異人感覺自己看到了一份不同于以往各學的大道,《窮天》有云,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先生便是這般的人物。
  起于微末之中,成算于諸士之上,那數學一科,其中精妙,居然把惠子難了世間千年的玉連環之題,在反手之間便解了開去。
  或許這次得到好處的是名家,因為惠子辯下十題,多認為是巧言令色,詭辯之道,然而今日,先生于講學館一番通徹講述,卻是把不可能化為了可能。
  數學之道,玄妙于此,乃算經本相,至此異人方才知道,被世間許多人視為工匠之法,墨家之技的,末流之道的算學,居然有這般大的作用。
  解釋萬象根本之構造,乃世間一切更易之基石!
  稷下之行,本以為自己就該在那個冰天雪地的時間結束,卻未曾想到,因為太史簡騎馬不看路,一撞結緣,這才得以見到了先生。
  異人知道自己日后的道路該如何走,他在今日便下定了決心。
  既然在父親那里并不受到待見,那自己便好好貫徹來時的目標,必然不能讓母親失望。
  人要學道,便要學改天換地之道!
  程知遠在北偏西第三館前,抬起頭來,望見了天上的星空。
  他忽然莫名感慨起來,這個年代沒有大氣污染,天地純凈,時時能夠仰望到宏偉的銀河。
  在這個仙與鬼共舞的東周列國之中,天空之外,是否和原來的世間一般,都是一顆又一顆的璀璨群星呢?
  也可能是真的一片大幕布,那到了晚上,某位主宰大手一揮,把這幕布給世間蓋上,于是天地便進入了夜幕,也可能是和上古神話中傳說的燭龍一樣,在遙遠的山海盡頭,那位龐然的神明睜開眼睛,閉上眼睛,便是春秋一世。
  “異人,你知道光的速度嗎?”
  好在不論是哪個世界,光的速度必然是恒定不變的。
  光速不變是一種恒定理論,當然是在真空中,在不同的介質之內,光的速度會有不同程度的降低,但是卻不可能提升,這就是折射率。
  所以如果世間的光速下降,那么人的眼睛看到的東西,或許就.......
  異人當然不知道程知遠在想什么青光眼近視眼之類的東西,他行了禮:“異人不知,先生,這也是可以靠數學算出來的嗎?”
  程知遠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可以的,光速在虛空中處于恒定速,在沒有障礙折射的情況下,一般來說,是每頃刻二十九萬九千七百九十二.....取三十萬數整。”
  嬴異人眨了眨眼,有些懵,但還是認真聽著。
  光輝不是瞬時出現的?
  程知遠說了一些關于光速的基礎知識,隨后用談故事般的語氣,說著天上的群星,但他用的雖然是故事,然而嬴異人聽得,卻是越來越驚異。
  “先生之說,那什么,日于宇世,十億萬相同之星,月于宇世,如塵沙般不可計矣.....熒惑大歲,其實皆無光華......這,這與蓋天,渾天皆異也,倒是有些像是....像是......宣夜之談。”
  程知遠:“是啊,這里談到惠子吧,你還記得那十題中的第一題嗎?”
  異人:“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程知遠:“惠子說的,也是無窮大和無窮小兩個概念,無窮大我已經給你演示過了,玉連環便是。”
  “天,便是無窮大的,我們常言天是什么東西....空空曠曠,其實天只是我們看到的這片穹廬,事實上呢.....”
  “天了無質,瞻而遠之。”
  程知遠說著,卻又不免搖頭:“不過倒也不能全然如此定論,畢竟九天主宰神話由來已久,而南華真君在白玉京中,我也是仙人之一,倒是不應該否定天蓋的存在.....”
  然而在程知遠的感覺中,這種所謂的九天,應該就類似于“界”一樣的存在,處于三維之上的四維時空間...不,應該是介于三維與四維之間。
  嗯...不過本身用科學的想法去揣測仙鬼,這在程知遠的半吊子科學水準來說,還是有很大的偏頗,后世常常有人說科學的盡頭就是神學,事實上在程知遠看來,這應該是偷換概念。
  這不就是承認神學就是高等科學嗎。
  那說到底,神學只不過是一種虛談,萬物本質還是科學。
  程知遠想到這里,發現名家的辯證思維倒是很不錯的。
  有些東西輕輕一個顛倒,就能發現里面的問題所在。
  不能解釋的科學就不是科學了?
  荒謬至極。
  那要是維多利亞蒸汽時代的人,哪里能想到以后能飛上太空。
  再想想過去古人,你要是開個小汽車在他們面前亂竄,他們還不把你奉為神人?
  看,會跑的鐵犀牛!
  在某些時代的人們看來大概就是這樣了。
  “列子所言,日月星宿,積氣之中,有光耀者。夫天,元氣也,皓然而已,并無他物”
  “銀河也是氣,如太陽之星辰,茫茫宇宙,不計其數。氣發而升,精華上浮,宛轉隨流,便是銀河,一曰云漢。”
  “卿云歌會背誦嗎?”
  程知遠問異人,異人回答,自然是會背的。
  “舜帝禪讓于大禹時,作此詩歌,儒門之中弟子,最尊崇此歌,認為這首歌代表了上古時代的大仁、大義、大德。”
  “卿云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明明上天,爛然星陳。日月光華,弘于一人。”
  程知遠道:“明明上天,燦爛星辰啊....不知道這片大地頭頂的穹廬內,是不是如我所知的一樣呢?”
  嬴異人笑:“先生那上天謫仙人,難道還不知道上天的模樣么?”
  程知遠道:“我倒是寧可當個謫仙人,也不要去那白玉京,你不為我,哪里知道褪去七情之苦悶。”
  程知遠搖頭,但他隨后想到,宣夜的思想最早出自于《列子》,后來在《逍遙游》中也有體現,也就是說,戰國時期莊子沒事時,靠著他的遐想,構筑了一篇弘大巍峨,孤獨遼遠的巨幅宇宙畫卷,而在這個時代,既然逍遙游未變,列子亦未變,那就說明,自己的猜測,或許是正確的。
  白玉京以及九天,應該是類似于“界”的存在,虛虛冥冥,不為真實所見,卻又確實存在,介乎于三四之間。
  因為程知遠也想到,當初自己看到白璧黃泉時,那些躲藏在云靄中,不能出手,但卻無比憤怒,不斷呵斥自己的“山君”們,他們也是被卡在山腰處,上不去,下不來。
  所謂的虛假仙人,這是自己當時對他們的呵斥,但他們到底是怎么出現的,怎么形成的,仙人按照道理,一者死一者生,不應該存在什么沒有修到家的偽仙。
  難道又和鄭莊公有關系?畢竟只有鄭莊公才弄過假冒偽劣的仙道典籍。
  不過說實話,這個假冒偽劣產品還救過自己性命.....雖然副作用很大,但是卻不失為一個扭轉乾坤的好東西。
  程知遠想了想,對異人道:“今夜還需麻煩異人,助我做一物件。”
  異人道:“先生盡管吩咐便是,先生要做的,必然是那等蘊含數學大道的寶物。”
  程知遠道:“你說沙鐘?小玩意而已。”
  嬴異人只是笑:“先生要什么材料,我這便去為先生尋來。”
  程知遠當然不打算講小孔成像,這要是拿出來必定遭人恥笑了,因為這種試驗早在很久前就被墨子做過了。
  《墨經》:“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
  “目以火見”。
  《呂氏春秋·任數篇》:“目之見也借于昭”。
  《禮記·仲尼燕居》:“譬如終夜有求于幽室之中,非燭見”
  而連《周禮》中都記載有“十煇”,指的是括“霾”和“虹”等在內的十種大氣光學現象。
  還有鑒以鑒影,立竿見影等等……
  華夏,赤縣的古人對于光學的認知是非常早的,說實話,最差的時代是春秋戰國,文字混亂,書簡不通,連年大戰……但是最好的時代,無疑也是春秋戰國。
  山花爛漫,誰也別想一枝獨秀。各家各派的學說,思想,在這個紛亂繁雜的時代,碰撞出最璀璨的火花,文化風氣的開放導致赤縣神州上那些野花,肆意而又灑脫,甚至于瘋狂的生長,向那茫茫天地,展示著他們最美麗的模樣!
  如果再讓他們這樣搗鼓下去,確實是可能出現科學的萌芽。
  然而歷史不談如果。
  所以程知遠要用連山做一個公式,用陰陽易相輔助。
  連山中,1,3,5,7,9,為陽,2、4、6、8、10,為陰。
  陽數相加為25,陰數相加得30,陰陽相加共為55數。
  “天地之數五十有五,以成變化,而行鬼神。”
  即萬物之數皆由天地之數化生而已。
  這是一個萬能公式,從這個公式可以推導出世界一切的陰陽變化,當然只是基礎的,但難保日后出現什么怪才,把這套公式發揚光大呢?
  同時,他讓嬴異人做了一個光學模組。
  距離,時間,速度。
  以這個公式,可以測算出光的速度,而光是陽列,暗是陰列。
  當然這需要旋轉鏡與平面鏡,不過戰國時代就有青銅鏡了,加上這個時空墨家的種種歪科技,以及身在稷下學宮講學的便利性,搞兩三個鏡子并不難。
  程知遠做完公式備課之后,,已經到了深夜,但他卻不怎么覺得疲倦。
  自從來到這片天地之后一直如此,當初在黃厲之原也是。
  他走到客舍,以為嬴異人已經睡下,卻沒想到嬴異人正在反復寫著昨日白天程知遠所寫的數學題。
  尤其是稚兔同籠一題,他居然反復做了三次,演算的竹簡堆了三四卷,羊皮紙起碼有五六張。
  “先生!”
  嬴異人看到程知遠來了,頓時驚訝,連忙去迎,而程知遠看了看他的題目,雖不能笑,卻莫名感覺到一種欣慰。
  這就是老師看到好學生的心情?
  程知遠扯了扯身上的裘衣,卻是坐下來,看到那光學模型,對嬴異人肯定道:“做的不錯,連山之道,數學之科,你已經摸索到門徑了。”
  他這么說著,隨后叫異人靠近,發現他沒有不耐,有的只是激動與歡喜,這才心中放松下來。
  果然,這個時代的人,對于知識的渴望不是一點半點的,像是蘇秦刺股那種事情,估計這時代人沒少做。
  不管是不是魔改版本的春秋戰國,人民的風氣倒是所差無幾。
  “我在這里寫一個公式,之前我和你說,光的速度……”
  北偏西第三館的燈火徹夜通明,門檻前的姑娘待了很久,最后還是沒有進去。
  龍素頂著夜幕回頭去,她不時轉首相顧,那門扉緊閉,寒風喚雪,然而里面的人,談講之間,居然盡是在說算數之法。
  她對程知遠有些改觀了。
  當然是詭辯意義上的。
  她本來是打算拜訪程知遠,以求得數算知之之法,只因為白日那些言論實在讓她難以忘懷。
  為此她甚至還在心中叮囑自己,千萬千萬不要和程知遠多扯別的。
  但好不容易是來了這里,卻不知為何,又不敢進去了。
  或許是聽到里面,程知遠刀削筆刻的聲音,聽到他深夜不眠,為來日備課,甚至不惜放棄休息,為嬴異人教導數學算法。
  他時至此時,居然還在建立那勞什子的數學模型。
  龍素之前覺得程知遠喜歡詭辯,和自己印象中已然不同,便有些不滿。
  但今夜所看見的,才是他的真實模樣?
  她不自覺攥緊了手里的沙鐘。
  不知不覺已至深夜,君子本不該在夜晚,在他人宅舍前逗留的。
  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
  夜以繼日,皓首窮經。
  這才是他擁有那般學識的原因嗎?
  龍素不由得一笑,卻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了,著實是有些復雜。
  寒冷的氣吹過她的面孔,卻讓她的臉頰看起來有些紅艷。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
  她低下頭,踢了下地上的石子,不把那顏色給天地看。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野有蔓草  ——《詩鄭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