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城稷門西八里處,夫子山。
林寧是真沒想到,稷下學宮除了規模大些外,論奢華程度,其實并不比他的青云寨強多少。
“此取安貧樂道之意否?”
林寧與姜太虛并肩而行,站在一間并不奢華甚至簡樸的門樓前,指著門內鱗次櫛比的茅屋,微笑問道。
今日他真切的感覺到,姜太虛的氣息,果真如皇鴻兒所言,并不穩當。
看起有煌煌之氣,可連林寧這種菜鳥,都能隱隱感覺到一種虛浮。
他想的倒不是姜太虛的安危,而是李家真的完了。
姜太虛根基不穩時,對于隱藏的敵意肯定敏感,這個時候想踩他一腳的人,必將迎來雷霆一擊。
就昨天的無心之得,林寧心里還是比較痛快的。
姜太虛雖自身出了問題,但的確如皇鴻兒所言,修養極深,看起來毫不遷怒于林寧,微笑道:“林郎君所言正是,此為歷代夫子磨礪學宮弟子之深意。”
林寧點頭道:“這一點,倒和我山寨有些相似,我們山寨也都是這樣的屋子。”
姜太虛:“……”
林寧呵呵笑道:“開個玩笑,我只是要見夫子了,有些緊張,玩笑兩句放松一下,以免一會兒見了夫子說不出話來,并非有意褻瀆學宮。”
將稷下學宮和青云寨相提并論,對于姜太虛這等虔誠的學宮子弟,不異于嚴重的挑釁。
勉強接受了林寧的解釋后,姜太虛寬慰道:“夫子至仁至禮,善慈無雙,林郎君實不需擔憂拘束。”
林寧笑道:“圣人之仁之禮,之善之慈,非為我一人也,乃天下蒼生之仁之禮,之善之慈。姜兄,你所差者,便是夫子之大仁大禮大善大慈了。”
此言一出,夫子山上忽然蕩起了鐘聲。
姜太虛原本略帶茫然的面色驟然一變,目光有些駭然的看向林寧,失聲道:“此圣道鐘,二十年未鳴,今日竟為林郎君而起!!”
林寧卻有些羨慕的看著他,道:“不是為我而起,是為姜兄你而起。夫子待你,何其厚哉。”
之前周圍圍上來見識林半師的學宮弟子聞言不解,這圣道鐘,怎會是為了姜太虛而鳴?
倒是幾個白發老者,看了眼姜太虛身上漸漸沉穩下來的氣息,目光復雜。
夫子若肯如此待他們,他們未必大道不可期……
姜太虛深吸一口氣后,朝山上一禮。
然后轉身,再對林寧半禮。
林寧避讓開來,還了一禮,然后就見姜太虛目中向道之心愈堅,朝他一伸手,道了聲:“請。”
“子淵,汝可明白林小友方才之言?”
夫子,白發白須,布袍麻鞋,雖平平無奇,然白眉下雙眸清明,面帶薄笑,慈藹似家中老人。
然而不知是否先入為主,林寧總覺得,這份慈藹之下,依舊是視蒼生為芻狗的淡漠之心。
相較于忽查爾,更可怕。
他與姜太虛齊齊躬身行禮罷,道了聲:“晚輩不敢與夫子為友。”
夫子卻只是淡淡一笑,頷首之后又看向了姜太虛。
姜太虛略略苦澀一笑,道:“夫子,弟子明白林郎君之言,但是……卻不知如何做起。”
夫子問林寧道:“林小友以為,子淵之差在何處?”
林寧想了想,道:“姜兄之難處,在于知行未合一。”
“知行合一?”
夫子眸光一亮,贊嘆道:“人多謂小友欺世盜名,言子淵識人不明,當日之行,成為學宮笑柄。今日人當知,小友腹中實有乾坤。知行合一,四字道出儒學進學之法。林小友,可愿與我為學?”
林寧聞言,看了眼面色微變的姜太虛,而后躬身道:“不敢瞞夫子,包括上回同姜兄所言之言,皆非小子自己所悟出。”
夫子看起來卻愈發滿意,頷首笑道:“不知小友問道何人?”
林寧搖頭道:“說起來荒誕,這些言論皆得自夢中。不僅如此,連醫術和武功,大半也都得自夢中。可小子卻連傳授恩師的模樣都未見過……”
此言一出,夫子的面色終于發生了絲絲變化,他雙眸緊緊盯著林寧,林寧并不回避,坦然的看著夫子。
他不會自作聰明,以為他的情況能瞞得過天下人。
山寨之人,視野有限,所知所學都處于粗獷階段,他的那些讀書人的鬼話,勉強能糊弄過去。
可是那些話若在天下人面前賣弄,就十分愚蠢了。
而他的這些變化,必然瞞不過有心人。
所以,與其讓人疑神疑鬼的猜忌,不如坦然說出,反倒可以退為進。
至于能不能取信……
搞物理的牛頓最后都信了神學,更何況是一儒家老頭?
“小子也曾惶恐過,可后來發現,并無什么壞處,只能坦然受之。之前曾見忽查爾,本想詢問之,只是終究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敢妄為。今見夫子,卻無此憂,故而請教夫子,此等離奇之事,到底緣何發生?”
聽完林寧之言,姜太虛已是目瞪口呆。
夫子臉色也變得十分肅穆起來,到了他這個境界,其實已經到了人類的盡頭。
但他又怎會不想更進一步?
只是,卻從不知路在何方……
更不清楚,前方到底還有沒有道路。
今日得聞林寧所言,雖未盡信,但似乎發生在林寧身上的種種詭異之事,只能以此解釋。
若果真如此,有人能夢中傳道,此人之境界,必然遠超于他。
對此,夫子非但不懼,反而心生喜意。
至少表明,他前方依舊有道可行。
夫子看著林寧微笑道:“既然你已有恩師,我卻不能奪人弟子。林小友,子淵知行難合一,你可知根由所在?”
林寧搖頭道:“夫子明鑒,儒道一途晚輩所學有限,其實不足姜兄一成,之所以能看出些什么,許是因為局外人的身份。但姜兄到底困于何等知障,晚輩就不知了。不過……”
“不過什么?”
夫子看著林寧,溫言問道。
林寧笑道:“我或許有解決的法子,只是不知道有沒有用。”
姜太虛一直有些晦暗的雙眸瞬間明亮,夫子卻面色不改,看著眼前這位離奇少年,問道:“該如何為之?”
林寧笑道:“晚輩素聞學宮弟子從不閉門造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晚輩竊以為,行萬里路,并非只是行路。而是應該放下身段,切實的去觀察民情,體會民情,甚至,將自己當作一名庶民,方能感悟民生之艱,生出真正的仁心。將所學,與所見,所體會,結合起來,最終達到知行合一。這個過程或許很漫長,但也會很扎實。”
夫子聞言后,笑道:“子淵以半師禮拜你,確是他的機緣。既然小友有此良法,今后子淵就伴小友身邊,去最苦之處見聞、體會。小友才學天人所授,子淵能得聞一二,也是儒學之幸。同去吧,此次出行,不帶護道人了。”
林寧:“……”
姜太虛:“……”
林寧無語的看著夫子轉身而去的背影,心里作難:老子的山寨成了托兒所了嗎?關鍵是,家里還有一個魔教妖女,與這位姜太虛,天生死敵啊!不帶護道人,萬一出了事,到底誰負責?該不會是放逐姜太虛吧?
另外,夫子怎會沒有對應姜太虛癥狀的化解之法?想來多半還是為了他的天人所學,或者說,他背后的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