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美國畫系一直都不是多強勢,教職員工一共才十多人。
其中還以老教授居多。
而且最近幾年整個蜀美恰好處在新老交替,那種七八十年代就進入教學體系的老教授陸續退休離開崗位。
譬如老茍去世,還有氣得偏癱的顏從文,這就一下少了倆教授。
所以去年開始不光國畫系,全院都在大量進人,蘇沐楠來到蜀美并不是個獨例,她那一撥兒就來了十多人分到各個院系,全都是碩士。
但今年更猛,近三十人里面有一半兒都是博士!
而且這么多高文憑的青年教師,相當一部分都來了國畫系!
整個系里頓時顯得兵強馬壯、人丁興旺。
站在系辦公室的趙主任也躊躇滿志,器宇軒昂。
春風得意的在辦公室門口跟每位新老教職員工握手寒暄。
萬長生還被他拉著熱情的給新來青年教師們介紹。
換個大大咧咧的家伙,沒準兒根本就感覺不到自己被冷落過。
萬長生也笑呵呵的跟各位青年教師握手客氣,一點不當自己的青展金獎有多么高級。
但顯然人人都不敢忽略他。
最后看見孤零零站在墻角的蘇沐楠,萬長生真是下意識的就站在她旁邊。
《朱子家訓》里面說過:“見富貴而生諂容者,最可恥;遇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
看到別人不順暢的時候,就巴不得多給人點尊重和底氣。
這是種起碼的善良,也是萬長生骨子里面的特性。
還好蘇沐楠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處境尷尬,還跟萬長生遮住嘴驚嘆:“六個博士!我的天啊……國立美院都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情!聽說一共十四個博士,美術館、教具科都塞了人進去!”
萬長生連忙跟著吃驚:“為什么這么多?最近博士生打批發么?”
以前蜀美國畫系真的一個博士都沒有,蘇沐楠已經算是學歷最高的碩士了。
這會兒碩士習慣性的先皺皺臉擋住嘴,還踮了點腳尖小聲:“蜀美想爭取成立博士點,就是可以頒發博士學位的資格,那就要求全院必須要有多少博士,這是硬指標,所以就趕緊湊人頭,合不合適無所謂。”
又是這種體制內的表面文章,萬長生哂然。
真的就是他來報考蜀美時候念的那首詩“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變作了欺人計。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圣門高第……”
這制度一旦成了投機取巧圍繞的核心,那就充滿了弊端,古往中外,都有這個問題。
所以他才一直敬而遠之,反倒是大美培訓校遵循市場規律的商業化,靈活機動更有競爭力。
趙主任非常滿意現在的狀況,招呼大家坐下就把調子起得非常高:“國畫應該中興了!我們要在傳統和現代之間起好橋梁作用,在這么多棟梁之才的同心協力下,打造出蜀川美術學院的國畫新名牌!成為全國美術院校的拳頭專業……”
這話不是一般的好高騖遠,江州蜀都從來都不是國畫傳統大戶,平京名家薈萃,江浙基礎雄厚,江州和這些地方比真的是指甲蓋都不如,之前能拿得出手的幾位國畫界藝術家,都是老童這樣走中西合璧的路線。
在根深蒂固的國畫傳統圈子里,這都是被視為另類,雖然沒到歪門邪道的地步,總不是最正統的那部分。
要說現在整個蜀美國畫系,最有名氣的反而是拿了國畫、篆刻青展金獎的萬長生。
但趙主任只字不提,只是滔滔不絕的表達自己的雄心壯志,二十多個教職員工有點詫異的偷偷對視。
老員工們是吃驚老趙怎么打了雞血。
新來的博士們則不約而同的看萬長生,可能年輕人之間想從眼神探詢下,臥槽,這系主任一貫都這么嗨么?
萬長生盡量回避這些眼神,大家不熟,我傳遞什么信息都不對。
何況他心里還真有鬼,所以眼神躲閃是正常的。
最后干脆低頭玩手指,因為剛習慣性的把篆刻刀和印章石摸出來,蘇沐楠就開心的拿過去了。
她更聽不懂這些喊口號式的套話。
結果直到最后請幾位新加入的青年教師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有位姓楊的老師終于主動提到萬長生:“……我非常榮幸能夠跟這樣的青年一代佼佼者成為同事,也非常希望在接下來的教學工作、創作活動中,能跟萬老師以及各位同行前輩,共同學習,共同努力進步……”
萬長生只要不沉迷在畫畫刻章里面,就能留著耳朵,聞言趕緊抬頭面對那邊,對上人家眼神一個勁的求饒,您可別這么逗著我玩兒。
您都平京來的博士了!
我這唯一的本科畢業證還是兩年期的提前畢業……
青年教師們卻趕緊跟著這位楊老師熱烈鼓掌!
讓萬長生的眼神也不得不連忙變得端莊,一本正經打量對方,才算是尊重大家的掌聲。
眼鏡、分頭、長相屬于比較嚴謹的氣色,哪怕沒有學過相面,在觀音廟前混了那么久,各種江湖套路萬長生還是都涉獵過的,直觀的覺得這位楊老師像政工干部多過于美術老師。
某種意義上甚至有點茍教授的氣質,襯衫西褲都絕對的正統。
按理說連博士生都讀過了,又不像蘇沐楠這種成天只專注于專業的藝術癡迷,不應該這么冒失啊。
如果萬長生這種香餑餑沒有被系里成天掛在嘴邊,那就是有問題。
哪壺不開提哪壺有點失水準吧。
起碼那幾位穿著打扮典型藝術風的青年教師,都沒提過,當然可能他們更多是沒這個意識。
萬長生甚至注意到這位楊老師對他微笑著點點頭。
好像真的很榮幸神往的樣兒。
萬長生也笑了。
唯有蘇沐楠被掌聲驚醒,才茫然的抬頭,又是習慣性的先皺臉瞇眼看看周圍,再趕緊調整成小家碧玉的美女樣兒嘴角不動聲色:“什么事?”
萬長生從她抬頭就看著她的臉上表情,真心喜歡這美妙的風景啊,可不比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舒坦多了,但臉上還是裝正經:“跟著鼓掌就對了。”
蘇沐楠想都不想,連忙滿臉真誠的鼓掌。
趙主任笑著一語帶過:“對對對,楊老師也是國畫和篆刻雙修專業,多親近下,萬長生你要多協助大家,校外的事務也要適當的分清主次啊。”
這話貶低萬長生要去跟隨人家也就罷了,畢竟他還是在讀本科生,多向博士們學習也沒錯。
可話里話外居然帶點批評的意思。
蘇沐楠一聽就有點不舒服了,差點蹦跶起來!
只是她身形剛動,萬長生就假借憨笑鼓掌,用手肘壓住她,也是嘴角不動聲色:“別別,別吭聲……”
蘇沐楠氣鼓鼓的嘆口氣。
低頭不看這種場面,拿著刻刀和石頭嘀嘀咕咕:“真的好煩,我就想輔導學生,多看書,怎么非要接觸這些事情呢?”
萬長生制止了下自己,不要跟這種可愛的語氣搭腔。
蘇沐楠顯然也不需要搭腔,自己專注刻章。
直到萬長生聽見趙主任提到了書法、篆刻教研組,才趕緊用腳尖碰一下:“說到你了。”
蘇沐楠抬頭正好聽見:“楊老師先擔任下教研組的副組長,代組長蘇老師是去年從國美畢業過來的研究生,你們也可以多交流多溝通。”
這話聽了真的有點不舒服,哦,沒人的時候就許諾這呀那的讓人家管理教研組,現在就是代組長了?
還沒怎么樣呢,就擺明了只要這位新來的不錯,就隨時把舊人踢開?
結果蘇沐楠在聯系到自身利益的時候,反而若無其事,還趕緊堆笑對那邊的楊老師使勁點頭示意。
可在一片哄笑聲中卻又嘀嘀咕咕:“這個老師有點煩……”
就是那種,你感覺她在抱怨,但是又仿佛不是的描述語氣,還有點萌。
以前萬長生跟蘇沐楠單獨相處過,都沒發現她有這種嘀咕的習慣。
差點沒笑出聲來。
忍住了沒搭話。
果然蘇沐楠也不是完全對他說的,純屬自娛自樂,伸長脖子環顧一圈,看哄笑聲過去后轉到下個教研組,又低頭刻自己的。
萬長生知道笑聲就是針對自己,教研組一共就仨人,倆組長一個兵,兵還是最有名的。
換個年輕人沒準兒都氣得暴躁了。
萬長生和蘇沐楠一樣若無其事。
甚至還摸出自己的速寫本來隨手勾勒,這下就畫那位楊老師。
揣摩下對方是真誠還是會演。
方也是這么在揣摩他吧。
但蘇沐楠那句有點煩,顯然給了萬長生一點心理暗示。
他很清楚就像歡歡這種心無旁騖大大咧咧的心靈,有時候看人的直覺很準。
蘇沐楠看男朋友的眼光那么差,可信嗎?
系上會結束以后,萬長生又得了青年教師們一片握手寒暄,楊老師直接問萬長生最近在搞什么創作,有沒有可以參觀的畫室。
蘇沐楠已經提前把刀石都揣回兜里,文靜的站在旁邊不說話。
萬長生隨口:“主要還是在忙電影的事情……”
有兩位青年教師居然問:“什么電影?”
蘇沐楠就像摁了開關,立刻眉飛色舞:“《人間不拆》呀!他就是導演,女主演也是我們院的模特,29億票房了!”
博士頭銜的青年教師們瞬間肅然起敬:“真的?!我看了,看了!”
場面頓時變得像粉絲見面會。
連老教授們都順勢過來問能不能幫家里孩子找鐘明霞要個簽名……
萬長生很想說她那手抓字體,怕是要帶壞孩子的書法!
但這時候他終于意識到這部電影對自己的意義了。
無論什么行業,什么文化水平,只要隨時抬出這面牌子,就能讓對方立刻對自己的身份有個清晰認知。
這是全國青展金獎絕對比不上的特點。
也許這就是時代變遷帶來的改變。
影像藝術才是最被觀眾所接受的通俗藝術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