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之時,對方突然來這么一句,燕三郎心頭微沉,臉上卻要輕描淡寫:“我是借法器之力。”
得勝王看他半天,才悠悠道:“你我真是有緣。”他認識這少年不過二十多天,他們的交集卻從七八年前就開始了,先是他求也求不來的神器“天衡”,后來又是……
要強如得勝王,此時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世事難料啊。”
他正色對燕三郎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該帶走的人,還歸你帶走。但是——”
少年看他面色平和,并無怨恚之意,也就不動聲色等著他的下文。
“但是,請你替我辦一件事。”
得勝王低聲說了幾句,而后道:“我出不去桃源,這事兒就得找人辦。你放心,恩也罷怨也罷,自此一筆勾銷。以后金羽這些崽子們要是問起,你就說這話出自我口,并有我的親筆書信為證。我都放下了,他們有甚放不下的?”
姜還是老的辣啊,不答應他的條件,這十九人就帶不走,可是得勝王手下頗有奇才,的確是燕三郎所需。
接著,得勝王又從懷里取出一封書信遞了過來:“我的字,霍東進一眼就能認出,何況上面還加蓋了我的印章,內容你可以隨便看。”
千歲哼了一聲:“老東西,早就準備好了啊!”原來他早就知道了,始終不動聲色。
這一記臨門要挾,足見功力。果然姜是老的辣。
少年定定看著得勝王,想了想,才接過他的親筆書信收好:“好。”
此時汪銘直也從水潭里冒出頭來,顯是沒等到涂杏兒,就親自過來照看。
“你還走不走了?”他催促燕三郎。
“巨鷹飛得過去么?”
“能。”汪銘直答得干脆,“我撤掉幻境,它也能走。”
“那么我跟它一起吧。”他傷還沒好,不能跋山涉水。再說既然能飛上天,誰愿意用腳趕路?
他吹了聲口哨,盤旋在天上的巨鷹就俯沖直下,落在他身邊。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它已經表現得相當溫馴,再不復迷藏國中掀人小船的霸道。
少年同得勝王道一聲“后會有期”,接過他手里的東西,就小心爬上鷹背。
當然,他沒忘了帶上書箱。
白貓的傷也未好全,這幾天就無精打彩。它還是不會游泳,燕三郎也不打算帶它走水路。
巨鷹振翅,盡量平穩地飛上藍天。
從鷹背上俯瞰,群山巍峨,盡在腳下。
這樣壯觀的景象,尋常人一生難見。
汪銘直任守護者時,蒼吾使將彌留入口藏在他的沙漏里,這樣能使他盡心竭力地守護;現在得勝王繼任了守護者,千歲實在好奇:“你說,彌留入口被他藏在哪里了?”
燕三郎搖了搖頭,完全不想知道。這已經與他無關了。
“你這人,真是沒一丁點探索精神。”千歲埋怨他,“說不定我們以后還要再進彌留呢?”
少年提醒她:“你知道,彌留一直在監聽我們對話吧?”
正常情況下,法則無處不在,那么彌留就是無孔不入的。能夠規避這一點的,只有采用意識交流的迷藏幽魂。
千歲不吱聲了。
再說石窟之中。
這里還維持著十多天前的模樣,若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原本懸在石窟當中的彌留入口已經消失。
它已經更換了守護者。
霍東進等人早就候在這里,汪銘直帶著涂杏兒鉆出水底,即對眾人道:“跟我來吧。”
眾人又沿著石壁里的螺旋路向上走去。
霍東進等人都是頭一次進來,保持著謹慎的好奇。路很長,一路上經過的奇特地形也很多。
最后,汪銘直在一處石窗前面停了下來。
過道很窄,只容兩人 并行,兩側都是逼仄的石壁,但左手側的石壁上有個天然的方形孔窗,長寬都差不多是六尺左右。
這一路上經過的天然石窗沒有二十個也有十八個了,區別僅在于大小,眾人早已看習慣了,但汪銘直卻抱著涂杏兒跳上這個石窗:“都上來。”
說罷就跳了下去。
緊接著,眾人聽見了涂杏兒的驚呼聲。
不過這呼聲很短,只持續了一息就戛然而止,換成了薄嗔:“嚇死我了,你真愛嚇人!”
金羽躍上石窗一看,外頭的確是萬仞絕壁,平滑如刀削,下邊深不見底。
可石窗外掛著幾十根藤蔓,每根直徑堪比碗口。幾十條藤蔓糾纏在一起,集結成粗壯而結實的藤網,牢牢攀附在巖壁上,連罡猛的山風都吹不動它們。
此刻汪銘直就帶著涂杏兒順藤而下。
腳下懸空,山風嗚嗚,涂杏兒嚇得雙眼緊閉:“千萬別失手,我可沒有第二條命了!”
汪銘直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是。”
涂杏兒心里也不知是個什么滋味。從前在山道上遇見餓鬼,她以為又有主見又能擔事兒的銘哥嚇得手軟腳軟、簌簌發抖,跟眼前這男人相比,實是天差地遠。
從前,唉,從前她為什么會喜歡銘哥呢?
有汪銘直打頭,其他人也抓藤而下。
飛在半空中的巨鷹也發現了他們,飛來圍著懸崖繞圈。
眾人腳下就是白霧悠悠。
可是繼續往下,穿透了終年不散的霧層之后,居然就到了山澗。
這垂直落差距離,比他們想象的小很多啊。
汪銘直一松手就落在一片淺灘卵石上,而后扶起涂杏兒順著山澗往東南走:“映日峰就在前頭。”
水往低處流,他們卻順著山澗往上走。
一句“就在前頭”說得輕巧,實際上眾人翻山越嶺,穿谷過澗,又走了整整一個晚上。
燕三郎乘在鷹背上,時常停下來讓它歇息。
涂杏兒早就走累了,干脆讓汪銘直負著自己前行。小姑娘臉皮原先很薄,但這些天與汪銘直相處卻覺親切,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兩人其實已經做了幾百年夫妻之故。
對于他的親近,她一點都不討厭。
她沿途觀看風景,倒是悠哉,也有不解:“離開桃源的路這么難走,就算對外開放,又有什么人能來?”
這已經不是山路閉塞的問題了,這是尋常人根本無路可走。爬藤下萬仞絕壑,有多少平民能辦到?
霍東進就走在邊上,聞言笑道:“公家可以著手修路。只要方法得宜,甚至可以保民增收。”頓了一頓又道,“聯通外界勢在必行,這是化解桃源困境之法。”
巨鷹低飛,燕三郎正好把這句聽在耳中,不由得點頭。
桃源每過百年都面臨人口膨脹、土地有限的問題,非戰爭、瘟疫難以解決,這就陷入一個清除人類的死亡怪圈。只有站在更高一級的角度去俯視這個問題,跳出怪圈對外通聯,才能打破這種可怕的循環。
海神使留下的財富,得勝王也分走不少,正好可以用來滋養民生。至于修路,只要人力財力到位,他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尤其得勝王現在已經晉升守護者,在桃源行事有彌留的加成。
此時再回首,高聳入云的鶴壁已經看不見了,而在太陽升起的方向,映日峰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已經鍍上一層耀眼的金光。
“我們走出來了。”站在山路的分岔口上,汪銘直把涂杏兒放了下來,才認真宣布。
他望著心上人的眼神充滿柔光。
她還在,沒有灰飛煙滅。
望著旭日東升,眾人都是長長吸了一口氣。他們被困在桃源近兩千個日夜,此時才終于嗅見了自由的芬芳!
同樣是山里,這兒的空氣好似格外香甜。
巨鷹落下,燕三郎自鷹背滑下,轉頭對汪銘直道:“既已出山,二位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