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來,我就出生了。直到我三歲,曾祖父才知道我的存在。”他低聲道:“當時廖太妃和王后斗得你死我活,蕭宓都出過兩次意外。曾祖父望之心驚,也沒再把我送進宮去。”
生命的前十二年,他沒有仆役成群,一呼百諾,但日子過得平安富足。
蕭宓又喝了一小口酒,等喉間的火辣消退,勉強能咽下去:“如果可以,我真不想當這國君。三郎,我好羨慕你來去自由、無拘無束。”
他坐到這個位置上完全是被趕鴨子上架,幾個月前還是無憂無慮的鄉間少年,驟然間家門變故,被衛王追殺,眼前的路也只有兩條:要么成王,要么敗殞。
命運不曾給他第三種選擇。
千歲笑而不語。
望著少年滿面忐忑,燕三郎舉起酒壺給三人各自斟滿:“我幼時不會說話,也不知道父親長什么樣子。我娘在館坊給人洗衣為生,收入微薄,整日價怨天尤人,但她領工錢后常常給我買一塊糖餅吃。很甜。”
千歲輕晃杯中酒。這小子對過往諱莫如深,今回怎么會主動提起?
“有一天,她本該傍晚就回來,可我等到半夜也沒見到。我去她經常上工的場館里找,才知道她死了。”
蕭宓“啊”了一聲:“發生了什么事?”
“那天她去紅館坊收姑娘們待洗的衣物,被兩個喝醉的客商看上。她不肯,結果被活生生打死。聽說護院趕來時,剛好看到她從樓上掉下來,頭朝下。”燕三郎喝了一口酒,“事后那兩人花錢打通關系,說我娘是自己失足墜亡。我告不了狀,這事也沒人再追究。紅館坊事后給了我一串銅錢當作撫恤。”
“后來呢?”蕭宓咕嘟咽下口水。盡管他也沒有父親,但是娘親的疼愛無微不至、家境又寬裕,人生的前十二年和燕三郎相比,仿佛開了掛一般的順利。
“那兩個客商是外地來的,鬧出人命就想盡快離開。我給他們飯菜里放了鼠藥,結果被發現了,他們放大狗來追我。據紅館坊的人說,那是一種獒犬,能斗野豬。”
燕三郎說著提起褲腿,蕭宓就見到他小腿上果然有兩道很深的疤痕。
千歲也挑了挑眉。小三兒腿上的疤,她見過不止一次,原來是被狗咬的?
“我被追咬,還以為死定了,但逃命過程中,狗掉進深溝里上不來。我一看有戲,就拿石頭砸它。砸多幾下,終于砸死了。”燕三郎淡淡道,“在那之前我從沒吃過肉,也沒吃那么飽過;在那之后,我也明白了,不管是殺人還是做事,都要有個好計劃,要周密。”
蕭宓好半天說不出話,千歲以手支頤代他問出下一句:“然后呢?”
“然后我還是想辦法殺掉了那兩個客商。那時他們已經走到城郊,所以官家并沒有找到我頭上。”燕三郎聳了聳肩,“你看,普通人的日子也不那么好過。”
蕭宓輕輕吐出一口涼氣,鄭重道:“三郎,謝謝你。”一個小蘿卜頭,還是個啞巴,怎么才能弄死兩個成年人?他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燕三郎正要說話,外頭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緊接著有人大聲道:
“石從翼求見。”
這廝也知道蕭宓快要加冕,對待他的態度再不能像從前那么隨意。
蕭宓才應一聲,他就大步奔進來,急急道:“囚犯逃走了!”
“什么?”莫說蕭宓嚯然色變,連千歲也驀地站起。
“衛王放出一個怪物,打死看守逃出。”石從翼也是統軍的將領,分得清輕重緩急,說話條理清晰,“侯爺已經親自追去,著我過來護住殿下。”他也看見了燕三郎,當即輕吁一口氣,“你也在這里,那是再好不過。”
這小子年紀小,但本事可不小。
燕三郎問:“什么樣的怪物?”衛王本身不是異士,沒有修為,韓昭對他的看管已經非常嚴密。守著衛王的兩個看護,一個身強體壯,另一個甚至還是異士。
衛王從哪里放出來的怪物,能輕易弄死兩人?
石從翼也是驚鴻一瞥,“沒怎么看清楚,但它三只眼里透出紅光。”
“三只?”
“對。”石從翼指了指自己額頭,“這里還有一只。”
千歲恍然:“難怪衛王被擒以后那么有底氣,原來還藏著一記殺手锏。”
石從翼不解:“他有這本事,為什么直到現在才使出來?”
“過去幾天都在大雪山上,他就算能逃出,在野外也會凍餓而死。”燕三郎一直很冷靜,“回到人煙之地,他也更容易隱藏自己。”
果然,衛王那般貪生怕死之徒,一定會給自己留個壓箱底的保命手段。他和千歲沒有強行出頭是正確的,不然正面剛上那只怪物的,就是他們自己了。
千歲舉杯輕晃,問石從翼:“你說的怪物,是不是人形,渾身暗紅,赤手空拳?”
“對。”石從翼大奇,“你怎么知道?”
“很簡單。”千歲把杯中酒一口飲盡,“它朝這里來了!”
而后,眾人就聽見門外傳來的驚呼和慘叫,以及一人斥罵的聲音:“來這里干嘛,快走,快離開!”
響動由遠而近,也就是兩息功夫,就快到宅內。
就連燕三郎都捏緊了袖中劍,千歲卻不緊不慢斟滿酒杯,而后舉杯——
擲了出去。
幾乎就在同時,有東西“咣當”一聲破窗而入,直沖眾人而來。
千歲的酒杯,剛好就在這東西額頭上砸得粉碎。酒水淌進對方眼里,引發一陣刺痛的長嚎。
蕭宓看清此物,下意識退開兩步。
沒辦法,這貨長得太驚悚了。它的確也是人形,但周身赤紅,大家可以直接看見它的肌肉和血管。簡單來說,這就像個被剝了皮還能走能跳的活人,身高大概在八尺左右,脖子以上的部分就不像人了,有突出的獠牙。
正如石從翼所說,它有三只眼睛,每只都煥發紅光。
衛王就坐在它背上,氣急敗壞地扯動鏈條:“出去,來這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