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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倒立的大海,山中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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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有那么一瞬間的死寂,寂靜地好像連屋內三人的呼吸聲都變得無比縹緲虛幻。

  良久,阿布搖了搖頭,道:“那種災荒年景,他妹妹又小,還沒完全斷奶,可他母親哪里來的奶水?保大還是保小,一目了然。我總覺得秦軻肚子里藏著事情,但有些事情,他想找人說,也不知道找誰說。他活下來得那么難,可說給我們聽,又能怎樣呢。他師父不見了,他來荊吳就是來找師父的,那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啊,我要是爹娘突然失蹤了,我也會滿世界去找他們的……”

  “相比較他來說,我家雖然窮,可最遭的時候也只是吃不飽吧?”說完,阿布似乎無法承受帳篷里的這股低沉氣氛,轉身向外走去。

  張芙坐著沉默了許久,伸出手,細細地撫摸秦軻的眉毛和臉龐,感覺到上面的熱度,她低低地道:“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是這樣。一個人沒有平白無故的怯懦,也沒有平白無故的努力。他從那樣的地獄里走了出來,自然知道人命之貴,所以他不喜歡死亡,那天在殺完山賊之后才顯得那般難過。他練劍那么拼,自然是因為他需要有足夠的能力去尋找他的師父。

  如果說他是士族子弟,自有無數人在他的馬蹄前供他驅策,但他只不過是個孤零零存于人世的孩子,除了自己手上的劍,他沒有別的可以倚仗的東西。

  就如同當年在遍地死亡的荒原之上。

  張芙伸手撫摸秦軻的臉頰,讓他重新躺下來,聽著他嘴里時不時響起的胡話,伸出手試了試他仍然發燙的額頭,伸手又換了一塊冰涼的巾帕,整理了他身上的被子。

  就這么一直注視著秦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在不知不覺之中睡去。

  秦軻睜開了眼睛。

  天空就像是一座倒立過來的海洋,他在其中漂浮著,入眼之處盡是蔚藍,而當他向上繼續看去,發現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其中似乎有巨大的影子在其中游動。

  他曾經看過一本書,上面說有一種叫做“鯤”的魚,身體之大,就連天下最大的艦船在它面前都不過只是像是一片落入水中的柳葉,而當它躍出海面,巨大的尾巴拍打海水,就帶來了連綿萬里的海潮,它發出的吼叫聲在海面上卷起劇烈的大風,即使遠在天涯,仍然能遠渡海洋沖擊陸地。

  這是一種無可阻攔的偉力,任何擋在它面前的東西都會被摧毀成碎屑,海邊的漁民把這稱作“龍神發怒”,也有人說這是“海神在向岸邊的人類要求貢品”。

  于是海岸邊的人們殺豬宰牛,將它們的鮮血放入海中。祭司站在高高的坡上,迎著暴烈的海風,向著海神乞求平安,期間不知道有多少祭司會在這樣劇烈的風暴之中跌下山坡摔死,漁民們則把他們的尸體投入大海,一直到幾天之后,這樣的風暴才會停歇。

  他心里莫名地生出幾分恐懼,因為他感覺到那個巨大的身影的龐大,他在這樣的存在面前,無異于一只螻蟻一樣渺小。但不知道怎的,他卻感覺到那片深邃的黑暗正在召喚著自己。

  來。過來。

  他似乎聽見一個女人的呼喚,那個人的聲音像是母親,溫柔和藹,如和煦的陽光,溫暖著他的肌膚,他努力地抬起頭,瞇著眼睛,想要看清楚那片黑暗,卻根本沒法做到。

  來。那個聲音更加急促了一些,似乎是在著急,盡管秦軻不知道這個聲音到底來自哪里,又為什么急于呼喚他,但漸漸地,他感覺自己正在緩緩地下沉,那片深邃的黑暗距離他越來越遠,而他距離海面越來越近。

  女人的聲音最終泯滅,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巨大而沉重的聲音,那個巨大的黑影在那片黑暗之中擺動,帶來巨大的暗流。他被這道暗流裹挾著,開始急速向下。

  他看見一片熟悉的荒原,那些稀稀拉拉的樹木干枯著,顯出頹敗的氣息,上面的樹皮已經不知道為何被剝離了下來。他眼神一凝,不知道什么時候,荒原上來了一群人。

  一群,衣衫襤褸,瘦骨如柴的人。他們三三兩兩,有人形影單只,有人聚攏成團,有孩子在母親的懷里熟睡,有疲倦的老人在路旁倒下。

  劇烈的陽光暴曬著,地面干得開裂。

  “爹,娘……妹妹。”秦軻卻驚訝地在這其中看見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就在那荒原之上,有一位滿面倦容的男子,長時間的行路和饑餓讓他的腳步虛浮,但他仍然盡力地握著自己妻子的手,盡力地想要去接過妻子懷中熟睡的小女孩。

  而在他的另外一只手上,同樣牽著一只小手。

  秦軻的手。

  秦軻看見了自己。

  秦軻破開水面,從空中墜落,蔚藍的海洋扭曲著再度變成了曾經在夢境中見過的那張扭曲的巨臉。他睜著眼睛,看著荒原上的一切,低低地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

  “自己”似乎是聽見了什么,抬起了頭,與空中的秦軻雙目相對。

  宛如鏡子一般,突然碎裂。

  一座山上,一位老人躺在光滑的青石上,看著茫茫的夜空,繁星如一對對眼睛一眨一眨,它睡在青石上,時不時還去撓撓腰間,似乎是有些受不了這山上又大又肥的蚊蟲叮咬。

  大概是輾轉反側了許久,他一下子坐了起來,凝望天際,有些氣急敗壞:“吵什么吵?急急急,就知道急,心急能吃得了熱豆腐嗎?”

  他身旁的一顆快要枯死的老樹上拴著一頭老黃牛,一邊咀嚼著地上的青青野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似乎是在想這個人又開始發神經了。

  而老人則瞪著眼睛,吹著胡子:“吃你的草去!關你屁事兒!”

  老黃牛哞哞叫了一聲,碩大的牛眼中顯出幾分不悅,它轉過身,用肥厚的牛屁股對著老人,噗噗兩聲,拉出兩團牛屎。

  老人正想破口大罵,然而這時候天際烏云凝聚,響起隆隆的雷聲。

  老人站起身來,對著天空,長大了嘴。

  如果說是道家有識之士此刻正站在此處,在這半夜之間看見一位老人對著天空張嘴欲呼,定然會大驚失色,古傳有道者,能吞吐日月,呼吸之間有一生一滅。

  然而下一秒老人的舉動只怕要讓那些人大失所望,甚至是大煞這青山綠水的風景。

  只見老人對準了天空,喉嚨發出嗬嗬嗬的聲音,然后是一聲“呸!”,老人的濃痰劃破夜空的天際,在空中顯出一條很沒品的拋物線,結果這條拋物線也并不怎么高,而是直直地向著山谷中墜落而去。

  “整天就知道對年輕人唧唧歪歪,你不嫌煩我都嫌煩。”老人罵罵咧咧地踹了老黃牛一腳,準備繼續躺下睡覺。

  然而就在他轉過身的那一刻,空中的烏云卻像是無法控制一般,紛紛崩解,雷聲都像是被什么驚嚇了一般,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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