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戰事始終沒有發生。
在白起的命令下,隨軍的五百名秦銳士猶如一張大網一般灑進了荊山之中,他們的任務是獵殺那些有可能從鄢都之中悄悄潛出來打探秦軍情報的人。
剩下的秦軍除了一部分坐鎮大營之中提防有可能的楚軍突然出城反擊之外,每天都有兩萬秦軍將士們悄然的從營后而出,加入到上萬青壯的挖渠行動之中。
三萬人的挖渠效率是十分恐怖的,尤其是當白起宣布了可以用挖渠的長度來折算軍功之后。
每過一天,秦軍都可以完成兩里多甚至三里的進度。
于此同時,白起也派出了信使,用最快的速度將自己的奏折送回咸陽城。
在咸陽城之中,秦王看著面前的白起奏折,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白起希望蒙驁按兵不動來配合他?”
說實話,這種行為在秦王看來多少有些……
明明蒙驁才是主力,白起是偏師好吧,現在白起居然要求主力來配合這支偏師?
坐在下首的羋戎微微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說話。
在魏冉被罷相之前,那位秦國宣太后曾經將魏冉和羋戎召入過宮中,在那之后,羋戎就不再對具體的軍務進行任何建議了。
羋戎不說話,雖然也陸續有幾人提出一些意見,但自然都不可能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
秦王沉默良久,突然問道:“完成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有大臣答道:“宛城處依舊相持,楚軍幾次出擊都被蒙驁將軍挫敗,如今已經轉為全線防守了。”
秦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楚國三大家族之所以一直以來能夠做到與國同休,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在楚國之中的實力確實強大,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三大家族對于楚國和勝利的渴求確實是有的。
這一點從在秦強楚弱多年的情況下,楚國上柱國昭雎居然還敢朝著蒙驁率先發動反擊就能夠看得出來。
秦王再無遲疑,揮了揮手中的黃色紙張:“去,把這份白起的奏章送給蒙驁,讓他自己看著辦。”
兩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深秋將至。
鄢都城之中,熊子蘭穿上了自己的貂皮大衣,在眾多楚國將軍的簇擁上來到了鄢都城的北側城墻之上,居高臨下的注視著遠方的秦軍大營。
“你們說,那個白起現在心中在想著什么呢?”熊子蘭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明顯的笑意。
最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冬天就要到來了。
在這兩個月之中,秦軍除了一開始的幾天里發動了一些象征性的攻勢之外,剩下的時間竟然都沒有再攻城了,實在是大出楚國君臣的意料之外。
鄢都之中原本緊張嚴肅的氣氛也隨著戰事多日平息的緣故而變得舒緩了下來,得知了這個消息的楚王更是十分欣喜,特地傳令嘉獎了一番熊子蘭,給熊子蘭又增加了三個縣的封地。
在熊子蘭的身邊,諸多楚國將軍們同樣也是臉帶笑意,嘲諷不停。
“有令尹坐鎮,那白起早已是黔驢技窮了。”
“秦軍,不過如此!過了這個冬天,令尹便要率軍北上收復國土,屆時我等追隨令尹,必然能夠開創大楚一個新的煌煌盛世!”
“大楚先有昭奚恤后有令尹,實乃大楚之福也!”
熊子蘭聽得心花怒放。
雖然他也知道,自己身邊這些家伙說的其實都是拍馬屁,而且這些馬屁又很肉麻、很低級,但問題是這些馬屁……它確實聽起來很舒服嘛。
熊子蘭的心情越發大好,用力一揮手:“二三子,待明春,且隨我北上關中,這次定要破了咸陽,讓那秦王嘗嘗我大楚男兒的威風!”
眾人轟然叫好。
在城外,白起靜靜的站著,注視著面前的水庫。
嚴格的說,眼前這還只是一個規模驚人的大坑罷了。
一名將軍快步走來,朝著白起行禮,帶著幾分興奮的神情對著白起說道:“左庶長,所有的挖掘都已經完成了,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蓄水了!”
伴隨著一陣歡呼,河水沖開了最后的一層泥土,開始注入面前這個白起精心準備了兩個月,動用了五千人手日夜不停挖掘的大水庫之中。
白起看著開始慢慢布滿泥地并且開始有升高跡象的水面,淡淡的說道:“要幾天時間?”
秦國將軍十分興奮的說道:“四到五天就可以了,但是按照左庶長的意思,我等依舊準備好了筑堤的材料,到時候會臨時修建一座大堤,讓水位更高,估計最多七天時間就可以了。”
白起緩緩點頭,露出了一絲微笑:“很好,你做得很不錯,那就開始吧。”
白起下達了命令之后不再停留,帶著親衛們朝著大營走去。
在遠處,高大的鄢都依舊傲然矗立在漢水和荊山之間,宛如一位頂天立地的巨人,阻擋了秦軍南下的路線。
白起深深的看了遠處的鄢都一眼,露出了一絲冰冷的微笑。
郢都。
屈原坐在大殿之中,憂心忡忡的說道:“大王,那白起素來以奇計多出而著稱,如今在鄢都之下卻滯留兩月,既不攻城也不撤退,此中絕對有詐,還請大王立刻給鄢都方面下令,讓他們提高警惕,一定不要中了白起的奸計啊。”
楚王聽到屈原的話之后,眉頭不由一皺,心中涌起幾絲煩惡的神情,沒有說話。
另外一邊的昭齊聞言就是一聲冷笑:“大司馬這話就有意思了,如果你覺得白起確實有什么詭計的話那么你便直接說出來,若是察覺不到你就閉嘴,不要影響大王和令尹對戰局的判斷可好?”
屈原臉色一沉,對著昭齊道:“此言差矣,為將者本該防患于未然,否則的話一旦真的出什么情況之時卻又措手不及,便悔之晚矣!”
看到兩人又要再吵起了,楚王終于怒了,拍了桌子:“夠了,成天吵吵嚷嚷的,你們不煩寡人還煩呢!屈原,你若是能察覺出秦人的詭計就直說,不行的話,寡人是不可能為了你區區的兩三句話就影響整個鄢都之中的防御計劃,明白了嗎?”
屈原聞言臉色頓時一變,臉頰漲得通紅,過了好一會才道:“臣明白了。”
楚王長出了一口氣,似乎還不解氣,又冷聲道:“當臣子就要有當臣子的樣子,否則的話,這樣的臣子寡人要來何用?行了,都給寡人下去吧!”
楚王這句話明顯就是沖著屈原說的。
說實在的,楚王確實覺得屈原這個家伙相當的煩人。
這個屈原,簡直就和喪門星一樣,每天不是擔心這個就是擔心那個,嘴巴里從來都聽不到一句好話,也太影響心情了。
如果不是屈氏一族之中現在確實沒有什么人能夠頂上來,楚王都想要把屈原給換掉了。
在聽到了楚王這再明顯也不過的指責之后,屈原臉色大變,身體顫抖不已,半晌之后才失魂落魄的在昭齊那帶著明顯嘲笑的目光之中站了起來,朝著宮殿之外而去。
七天轉瞬即逝。
這一天早晨,朝陽初升,白起就帶著自己的親衛們來到了水庫。
此時的水庫,就當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水庫了,無數的河水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面積驚人的湖泊,在這湖泊的最南邊是一處頗為簡陋,看上去搖搖欲墜的堤壩。
水面已經升高到了頂峰,看上去似乎隨時都能夠沖垮堤壩。
不知為何,白起突然想起了去年發生的莒城之戰。
如果秦軍的手中也有震天雷那種東西的話,恐怕自己也就不需要這么大動干戈,從幾十里之外挖渠了吧?
白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開始吧。”
楚國令尹熊子蘭又一次的來到了城頭。
“還有十天就是小雪時節了,到了那個時候,鄢都就徹底安全了!”
帶著這樣樂觀的心情,熊子蘭和身邊的屬下們說說笑笑,當然更少不了的是屬下們的拼命吹捧。
馬屁這種東西,真的是聽再久也不膩啊。
突然間,一陣嘈雜的聲音吸引了熊子蘭的注意力。
熊子蘭楞了一下,朝著聲音的來源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水。
白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水。
飛流直下三千尺。
大水漫過了田野,漫過了樹林,漫過了平原,以一個無法阻擋、鋪天蓋地一般的勢頭朝著鄢都沖了過來。
熊子蘭一下子就呆住了。
這么多的水,從哪來的?
城墻之上的楚國眾將同樣也呆住了。
終于,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之下,這些呼嘯的水流沖到了鄢都城墻之下,洶涌的拍擊在了城墻之上,然后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音。
緊接著,在城墻的阻擋下,一部分的水開始沿著城墻朝著東邊而去,但大部分的水卻停留在了原地,開始慢慢的升高了起來。
直到這個時候,熊子蘭才終于回過神來,臉色刷一下變得無比煞白:“白起……這個白起瘋了,他是想要淹了鄢都!”
突然,有人叫了起來:“快,快看城內!”
熊子蘭大吃一驚,轉頭一看,才發現已經有水沿著城門的縫隙開始流入城門,并且迅速的在城池之中蔓延開來。
“不!!!”熊子蘭的尖叫聲響徹天地。
另外一邊,白起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在白起的視線之中,那些本該朝著東邊而去。并且匯入漢水之中的水流,此刻已經被一座高大的土山給遮擋住了。
這座土山是楚軍在城外的據點之一,它和鄢都的城角相連,進可攻退可守,是一處極其重要的守城要地。
然而,此刻這座守城要地卻成為了鄢都的催命符!
被土山所遮擋之后,無數的水再一次的倒卷回來,形成了一個新的水庫。
而這一次,水庫最南邊的堤壩不再是秦軍所修筑的那一座,而是鄢都的城墻!
在白起的身邊,那名負責修建堤壩的秦軍將領激動的對著白起說道:“將軍,最多兩天,不,三天時間,鄢都的城墻就再也擋不住水流的侵襲了,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這名秦軍將領說著說著,激動得顫抖了起來,竟然連話都接不下去了。
白起笑了笑,道:“到那個時候,無論這座城之中是有三十萬人還是三百萬人,在無數水流的沖擊下,都必死無疑了。”
秦軍將領明顯楞了一下,隨后臉色變得無比蒼白。
突然,這名已經上過多年戰場的將軍跑到一邊,瘋狂的嘔吐了起來。
白起有些憐憫的看了這名將軍一眼,輕輕的搖了搖頭,離開了。
水,嘩啦啦流。
兩日后,大水終于漫入鄢都之中,將這座城池變成了水鄉澤國。
即便是遠隔十里之外,白起也能夠聽到來自鄢都之中的哭喊和驚叫聲。
在他的視線之中,無數的尸體漂浮著,隨著水流緩緩的來回移動,間或撞到一下同樣漂浮著的桌子或者壇壇罐罐,然后就會稍微的停一下,然后改變一點點的方向,繼續順水漂流。
許多人抱著木板漂浮在水面上,也有許多人奮力的朝著木板游去,想要獲取一線生機,然而木板的主人們卻瘋狂的擊打著這些“來客”,鮮血開始出現,然后迅速的被滔滔大水所淹沒,一如那些漸漸沉入水底的尸體,泛不起任何的浪花。
四天后。
已經沒有任何的哭喊聲了,無數腫脹的尸體漂浮在水面上,密集的蒼蠅在水面飛舞,天空中傳來了某些食腐動物興奮的鳴叫聲。
鄢都徹底變成了一座死城。
城中的數十萬軍民,除了極少數的幸運兒之外,剩余九成以上的人都徹底的葬身在了這次人為制造的超級災難之中。
白起靜靜的看著這一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良久,這位秦軍主將才緩聲道:“好了,讓上游截流吧。”
等到截流完畢之后,鄢都城之中的水流就會慢慢退去,秦軍南下的道路便完全暢通無阻了。
一片金黃的落葉從天而降,緩緩飄落在了白起的腳下。
白起邁步向前,將這片落葉深深的踩入了泥土之中,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