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關的鐘聲敲響,亭子間里汪蘭從被窩里坐了起來。一邊披上小夾襖,睡眼惺忪地看著旁邊的被窩筒整整齊齊——顯然二姐一夜沒有回來。
亭子間里上鋪的姆媽咳嗽了一晚上,閣樓上大姐汪鳳在奶孩子,三個月大的外甥哭的撕心裂肺,被吵醒的姐夫何兆清正在不住的咒罵。
冬季日短夜長,6點敲過了天還烏黑。14歲的汪蘭把煤爐拎出屋外,在門口嫻熟地引燃柴火,架上銅吊燒水。
弄堂里風大,做完這些她跺著腳呵了呵手,剛要轉身進屋,便看到二姐汪素從弄堂里走了進來。
弄堂很窄,只在堂口掛著兩盞煤氣燈。前門是房東開的南貨店,除了兩邊掛著房東用破了的鐵鍋和篾籮,弄堂里空無所有。
穿堂而過的罅隙風吹起了二姐披著的板絲呢一口鐘。
呼嘯的北風里,汪素一只手壓住下擺,“噠噠噠”快速地踩著高跟皮鞋閃進了亭子間。
“怎么一夜天才回來?”
屋里汪蘭幫著二姐脫下一口鐘問著。
“拉都路出事體了,剛剛到賈西義路,三道頭就吹哨子封鎖了。”
汪素邊說邊脫下提花緞夾絨旗袍,換上床頭掛著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再小心翼翼地將脫下的夾絨旗袍拍打平整,用竹衣架掛在她和妹妹的床頭。
這件唯一能出客的旗袍,原先是姆媽郭惠琴的老式旗袍。因為料作考究,她特意拿去租界奉幫裁縫那里改了時興的樣式,由不得不小心。
“阿姐,揩把面孔,我燒泡飯。”
懂事的汪蘭從銅吊里倒出熱水在洋鐵皮臉盆里,讓姐姐洗臉。又踮著腳從小菜櫥里拿出隔夜飯加了涼水,拉開門去外面燒泡飯。
亭子間窗欞上擺著一塊碎鏡片,汪素從嘴里吐出嚼的早已沒了味道的口香糖按在墻壁上,把碎鏡片貼上去摁緊了,照著洗臉。
一洋鐵皮臉盆熱水升騰的熱氣,卻使得逼仄的亭子間瞬間氤氳。擦了擦碎鏡片蒙上的熱氣,她拿著毛巾細細卸掉臉上覆了一夜的謝馥春鴨蛋粉和錦榮花的口紅。
“嘎吱…嘎吱…”
樓梯聲里姐夫何兆清披著夾棉長袍從閣樓下來,掀開門后的馬桶蓋,挨著汪素,掏出家什對著馬桶開閘。
“要點面孔好伐?”
汪素嫌惡的轉過身子,端著臉盆出去。
“老清老早屏不牢了,自己姐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何兆清抻著脖子看著出去的汪素賊忒兮兮地笑著,一邊身體還夸張的狠狠抖了兩下。
汪家算是書香門第,祖籍蘇州,乃地方望族傳統士紳。
汪素的父親,當時已經成婚的汪維棠在清宣統二年(1910年)作為第二批庚款留學生,赴美學習商業。
三年后汪維棠學成歸來,在上海開設了商號做起了買辦。
通過進口棉紗、面粉、煤油、染料,出口茶葉和生絲、毛皮,汪家沒幾年就在上海站穩了腳跟,靡費20根大黃魚在貝當路購進一棟法式別墅。
汪素8歲時,新派的汪維棠就把二女兒從私塾轉入白利南路的圣瑪利亞女子中學,接受新式教育。
直到20年代那場著名的民國股市“多空大戰”,汪維棠在面粉交易所大敗虧輸,一夜之間傾家蕩產。
之后靠著典賣蘇州祖產苦熬了幾年,1930年,走投無路的汪維棠在吃完外孫女的滿月酒后,在一個雨夜投黃浦江自戕,留下一家孤兒寡母。
汪維棠走的干脆,只是汪家剩下的全是女人加上一個上門女婿,日子只能越發拮據。
先是靠著郭惠琴典當壓箱底的首飾,沒過多久便是連皮毛大衣、綾羅綢緞也送進了估衣鋪。
而房子卻越搬越小,越來越往南。
現在她們租住的亭子間在打浦橋南面,緊挨著臭河浜。和法租界雖只一街之隔,卻恍如兩個世界。
郭惠琴肚子不爭氣,汪維棠留洋前大女兒汪鳳已經出生。等他回來后仍舊連著生了兩個千金,這讓汪維棠在酒后不止一次喟嘆子嗣不興。
后來大女兒汪鳳自由戀愛,在舞廳里看上了小白臉何兆清。
汪維棠雖然知道何兆清是個鴉片鬼,但其時商行生意順遂,自付負擔的起。也就順水推舟同意何兆清倒插門,做了汪家的上門女婿。
只是進了汪家門沒擺幾天的小開架子,岳父這里就一夜之間傾家蕩產,這讓剛剛竊喜了沒多久的何兆清深感觸了霉頭。
之前在汪家伏低做小的做派自然也就不用辛苦維持,很快又恢復了之前拆白黨無賴的市井氣度。
“左邊內插袋……”
倒了洗臉水拉開小方凳,就著醬菜吃著泡飯的汪素和妹妹呶呶嘴。
“呀,哪來的?好多辰光沒吃過了……”
汪蘭從一口鐘內插袋里摸出一只牛皮紙包好的袋子,里面是很久都沒吃過的“老大昌”哈斗。
“噓……”
汪素吃著泡飯,笑著讓妹妹把點心放好。
等她吃完,姐妹兩拿著碗筷到門口洗刷,前門房東的收音機里“咿咿呀呀”傳來黎明暉唱的毛毛雨。
毛毛雨下個不停微微風吹個不停微風細雨柳青青哎喲喲柳青青小親親不要你的金小親親不要你的銀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喲喲你的心……”
姐妹兩跟著收音機一起唱出了最后兩句。
之后姐妹兩相視大笑。少女快活的笑聲,蓋過了弄堂里呼嘯的北風。之前還黑著的天色,在這一刻陡然豁亮。
兩姐妹端著碗筷進屋,姆媽郭惠琴已經披了棉襖從上鋪爬了下來。曾經的汪府大太太,如今面色晦暗,滿面愁苦。
“咳咳…阿妮,房鈿湊著了伐?”
郭惠琴忍著咳嗽看著二女兒問道。
圣瑪利亞女子中學,乃是名副其實的貴族學校,專學西文的汪素一年學費接近兩百大洋。家道破敗后,郭惠琴靠著典賣細軟堅持讓汪素念到高中畢業。
去年恰逢法租界新的警務總監法布爾上任,公董局招收華人雇員,汪素在同學方蕓的擔保下在巡捕房謀了速記文員這份差事。
作為華人雇員,汪素一個月薪水26塊大洋。這個待遇算是不錯了,畢竟捕房里華人三等巡捕也只有32塊。
應聘這個職位人數眾多,虧得她英文流利且略通法語、又是名校畢業。而方家在法租界有著不小的產業,作為擔保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是現在這么一間八個平房的亭子間,而且還是在下只角,每個月二房東還要收10塊大洋的房租。因為有自來水,二房東還總是抱怨房租定的太低。
徐家匯路南邊,屬于華界,大多是從蘇北搖著船逃難來上海的難民。臭河浜邊上散落著地窩棚滾地龍,亂糟糟臭烘烘。
租住的亭子間好在離著臭河浜還遠,難聞的味道難得飄過來。而且又在弄堂底,和房東前后門分開,到也落得清靜。
“姆媽,洋鈿擺在臺子上了,只有6塊,還有4塊我明天一定湊齊。”
看著姆媽,汪素一邊說一邊從編織手袋里拿出大洋擺在桌子上。
“咳咳…等我身體好點,有點力氣了,咳…找吳家姆媽接點針線活回來…”
郭惠琴捂住嘴竭力想忍住咳,憋的面孔漲得通紅,肩膀不停地聳動。
“姆媽,你不要瞎想,我明天就有錢了。好好在床上捂被子,外邊涼絲絲的就不要出去亂跑了。”
汪素湊到姆媽背后輕輕捶著她的后背,輕聲說道。
“蘭蘭,給姆媽倒碗水吃藥。”
看著姆媽吃了藥,汪素抓起手袋,拍了拍旗袍準備出門去上班。
這時何兆清從閣樓上下來,將桌上的六塊大洋一把抓在手里說道:
“正好去給小毛頭買一聽洋奶粉,小鬼頭吃不飽天天晚上哭到天亮,煩色特了……”
“這是交房租的錢,給囡囡買奶粉?說的好聽,還不是又送到大煙館去。”
汪素上去拽住何兆清的手,想把大洋拿回來。
何兆清掙了幾下,惱羞成怒一把將汪素推出老遠,嘴里一邊罵著:“拉三,天天出去陪男人也賺不回來錢。”
“呸,家里值錢東西都給你偷出去賣了,還好意思說。”
汪蘭扶住二姐后,啐了一口跳到何兆清身前用小拳頭打著這個名義上的姐夫。
“蘭蘭,你怎么這么對你姐夫?”
樓梯上,抱著孩子挺著大肚子的汪鳳探著身子呵斥著小妹。
她身后是汪蘭三歲的外甥女,正從閣樓上探出半個腦袋怯怯地看著小姨和她爸媽吵架。
“你也不管管,他又把房租錢拿走了…”
汪蘭停下手,對著大姐撅起嘴說道。
“別沒大沒小!好壞他是你姐夫,也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囡囡也是跟著汪家姓的。”
汪鳳一邊哄著懷里的孩子,袒護著她吃軟飯的丈夫。
“唯一的男人?那怎么出去上班賺錢養一家人的是二姐?”
汪蘭根本不給大姐和姐夫面子。
“你…你姐夫他身體不好……”
“咳咳…房東太太昨天就問這個月的租錢了。兆清,把錢拿出來,囡囡要吃奶粉,等會讓蘭蘭出去買回來。”
一直坐著的郭惠琴發話了,縱然氣的渾身發抖,這個一貫賢淑的舊式女人也說不出什么重話。
無奈之下,何兆清也只能悻悻地把手里的大洋放了回去。
“姆媽,我去上班了。”
見此情景汪素拿起手袋,打著招呼走出了亭子間。
剛剛走到弄堂口,汪蘭從后面追了出來,把呢絨圍巾遞給她圍上。早春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呼出一口哈氣,汪素疼愛的對穿著單薄的小妹說:
“快點回去,當心凍到,阿姐下班回來給你帶兩只吳苑的蟹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