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靜兒憐兒很懂事,也很乖巧,雖然有些不知規矩,但是勝在勤快好學,將夢袖宮打理的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此時,晨妃正坐在水池邊,脫了靴子,一雙雪白細嫩的雙腳無聊的劃著水,這樣的舉止在后宮是不和規矩、有失禮儀的,但是沒有人看的話,規矩和禮儀也都沒了意義;就像她從不施粉黛,也不需要粉黛!
一直從午后坐到黃昏,長長的回廊上已經掛起來紅彤彤的燈籠,將她的面頰照的嬌美了幾分,四周的寒氣也已經撲面而來,雙腳也已經冰涼,仿佛感覺不到。兩個丫頭取了一件漂亮的孔雀披風給她披上,輕聲喚道:“娘娘?”
晨妃沒有回頭,但是卻聽見她笑了,只看她伸出手指著宮墻外的遠方,遠的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星空如海,說道:“憐兒,靜兒,明天我們去那兒!”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皆一臉疑惑,“娘娘,那兒是什么地方?”
晨妃已經穿上靴子,掐了她們臉蛋一下,淺淺的笑窩里仿佛盛滿了美酒,盛滿了月光,笑道:“借柳巷,散花樓,是當初我兄長送我來的時候,最后分別的地方!”
說著說著,晨妃已撥開層層珠簾,快步走進了房間,心情似乎很是不錯,兩個丫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皆是疑惑,從來不知原來娘娘還有個兄長,怎么從來沒聽說呢?看來改日得打聽一下……
長安,遍地是詩人,滿街是官員富賈的天子腳下,這里的酒樓在中州毫無疑問是最密集最奢華的,便是在這樣富甲天下、名流云集之地,借柳巷散花樓都是數一數二的!
借柳便是分別,長安人有兩處借柳送別之地,一處是安定門外十里的東風亭,那里是歷來帝王送別出征將士之地,之后民間也有人效仿;不過若是普通人家的送別,一般都在散花樓,不僅因為這里夠氣派,也因為這里夠高,高的可以看到長安城外幾十里的大山,便是目光不能及,也要朝著親人離去的方向,久久眺望……
十四年前,武疆王為顯誠意,親自將妹妹蕭臨晨送進了長安,當散花樓上最后一支故鄉曲結束,蕭山景便返回了海云邊;當時十四歲的蕭臨晨只對皇帝陳煜提了一個請求,每年三月楊柳綠,允許她出宮到散花樓,聽一聽故鄉的曲子,見一見寄居長安的故鄉人。后來變成了每半年一次,再后來變成了每一季,寂寞和等待如同撥動的琴弦,越來越急……
浩浩蕩蕩的車隊在長安寬闊的大街上穿行,兩旁全都是身穿漆黑重甲,目光冷厲的護衛,腳步沉穩,呼吸均勻,都是難得的高手,數十名大內高手中間圍著一個十二人抬的巨大宮轎。宮轎全是由鐵木做成,雕鳳刻鸞,華貴無比,街上的百姓看見隊伍都自覺的跪了下來,額頭緊緊挨著地面,不敢抬起來看一眼。轎子兩旁跟著的靜兒憐兒,都有些驚奇,為什么這十二人抬的宮轎除了轎門,兩邊就沒有窗口氣門呢?兩邊封的死死的,若不是有個轎門,活像個漆黑笨重的大棺材。可當他們看看守在轎子旁邊的那個臉上有刀疤的禁宮首領,便覺得棺材也沒那么冰冷難看了,這個首領的刀疤從左耳延伸到嘴角,仿佛少了一塊肉,導致左邊的臉看起來都要枯瘦幾分,一路上說的話一只手數都得過來,表情更是僵硬的要死。
“過了麓花街了,再轉兩個彎,直行不過百步就到了!”
轎子里,晨妃的心跳越來越快,像是要飛了出來,雙手緊緊握成拳。轎子的簾幕華貴而厚重,能透進來的不過模糊的光亮,但即便是如此,即便是閉著眼,她也能知道距離散花樓還有多遠,這條路她已經走過幾十個來回,夢里更不只期盼了多少次……
然而就在此時,剛剛轉過第一個彎,清晨已經散去的霧怎么卻濃郁了起來,再走幾步竟然將這浩浩蕩蕩的車隊和跪在地上的百姓都淹沒了去。一眾禁宮高手如臨大敵,都已將手按在了劍把上,果然剛過片刻,突然從四周的巷子里竄出一批蒙面高手來,只看霧中模模糊糊的影子,少說也有七八個人。
“啊……”
模模糊糊的長街上,驚恐的百姓到處四處亂跑,頓時亂作一團。那禁宮的首領顯然歷經大戰,面色不驚不懼,猛地拔出腰間寶劍喝道:“內衛留守,其余人迎敵,誓死保護娘娘!”
“誓死保護娘娘!”
“誓死保護娘娘!”
周圍的護衛立馬同聲應合,外圍的幾人拔劍便向來襲之人攻殺而去,其余人立馬向轎子靠攏。他們的做法確實老實而精明,因為剛剛圍上來的刺客不過二流角色,武功堪堪應付,但是其中一人卻是高手,但他用的不是劍,而是刀!
“當當當……”
好快的刀,好霸道的刀,好狂的刀,刀法如行云流轉,氣勢破風斷霧,只他一人便牽制了五六個大內高手,竟然還處于上風。那首領永遠是一副死人一般的表情,一雙眸子卻格外冷厲精明,見屬下處于下風,立馬對著內圈的護衛吩咐道:“王猛、羅雙、周百破,石宗,你們四人也去助陣,記住,速戰速決!”
“遵命!”四人同聲應合,立時挺劍躍出,插入陣中。這四人配合極為默契,顯然平時經常協同訓練,一入陣中,那用刀的男子壓力陡增,但即便如此,他依舊放聲挑釁:“申血衣,在下久仰你萬人屠的大名,卻沒想到是個無膽鼠輩,哈哈哈……”
即便如此挑釁,曾經久在軍中歷練的申血衣依舊毫無怒色,對方已處于劣勢,言語相擊對他并沒有作用!
然而正在此時,申血衣卻突然雙眉緊皺,因為霧中有味道,而且是香味,但是香味不該來源于方才的霧,否則他一早便能聞到,他掃視一圈雙眼死死盯著那男子手中的刀,再仔細看了看,刺客的面巾緊緊貼在臉上,都有些濕,他立馬大喝一聲:“小心他刀上有毒!”說罷,他一把抓起身后兩個被嚇呆的宮女扔進了轎子,喝令道:“貼身護著娘娘,立馬快走,穿過這里!”
“是”抬轎子的護衛連忙向前奔去,申血衣貼身護著,那用刀的刺客借著圍攻自己的高手都分心御毒,立時向著轎子劈下一刀,刀光眨眼及至,申血衣立時拔劍破開,立時也跟攻殺了上去,竟然忘記了十二人抬的轎子里從頭到尾竟然沒發出一點聲音……
華貴的轎子里,剛剛被申血衣扔進來的靜兒憐兒已經暈倒在晨妃的身邊,然而此時的晨妃卻無暇顧及,一雙美麗的眸子靜靜的盯著眼前端坐的男人,一個帶著蘆花面具的男人,她強作鎮定,靜靜的不敢說話,不敢猜測的問一句,“你是誰?誰派你來的?”
“我并非來自天海城!”
男子輕輕開口,聲音很溫柔。晨妃的心突然沉下去許多,雙眼都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顏色,但她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
“不過我的確是來救你的,本來是英雄救美,我身負重傷救你逃出險境,最后你對我由謝生愛;可惜你的護衛或者說牢頭太厲害,所以只能我親自來了!”男子撓了撓頭,語氣中似乎頗為惋惜。
暖轎佳人,異香撲鼻,晨妃眉頭微蹙,溫聲細語,“你不怕毒?”
那男子笑道:“佳人如此,何忍用毒?不過是梅花的香味而已!”
晨妃聽到此處,心突然一滯,雙眼中有了異樣的神采,仿佛后花園角落那支被砍斷的臘梅又起死回生、迎風綻放,但轉瞬間卻依舊冷冷的說道:“你不是本宮見過的最聰明最輕薄的刺客,卻是最狂妄最誠實的刺客,你此刻離去,本宮不會通令追殺你!”
她手無縛雞之力,袖子里的手上嚇得全是汗,刺客與她挨得太近,不管是刺殺,還是輕薄,她都無可奈何。
“當然,自視才高八斗的人,往往都恃才傲物自以為聰明過人;在下愚鈍,唯有以誠相待!”接著那男子站起身來,說道:“在下是悲骨畫人,姑娘,我們很快還會再見的!”
說罷,只見轎子的門簾輕輕動了一下,仿佛一陣清風卷起邊角,人已經不見了,晨妃松了口氣,心還在劇烈的跳動著。周圍還是密密麻麻的刀劍碰撞聲,但是她嘴里卻只輕輕念道:“悲骨畫人?”
晨妃的心中思緒飛轉,這人是誰?是哥哥派來救自己的,還是當今陛下派來試探自己的?亦或是李長陵之類的人物派來刺殺自己,借此挑動大戰,期望從中漁利的?晨妃的心越沉越下,雙手緊緊的握成拳頭,藏在袖子里輕輕的顫抖起來,十四年前她就是海云邊送來這里的人質,她以為她的溫柔和美貌便是在冷漠的禁宮也能獲得皇帝的青睞,可是她錯了,陳煜答應了她的要求,卻從沒踏進她的宮中,十四年了,未央宮的風依舊那么寒冷,她依舊還是孤身一人……
“‘撤”
這時外面突然一聲斷喝,那用刀的刺客便拖著幾個受了傷的屬下匆匆逃走,窮寇莫追,這時申血衣帶領一眾護衛迅速回防,看了看轎子周圍安然無事的屬下,頓時松了口氣,說道:“下官無能,讓娘娘受驚了,請娘娘賜罪!”
轎子里傳來了晨妃的聲音:“申將軍護駕有功,何罪之有,無需憂慮,啟程吧!”
“下官遵命!”申血衣站起身來,喝令一聲:“提高警惕,啟程!”
車隊繼續前行,穿過兩個繁華的街巷,不多時就停在了一座高達十七八丈的巨大紅樓前。這時杜隱已經領著七八個精明的下屬在門口等候多時,申血衣踏出一步對他抱了抱拳,問道:“來人可是散花樓的杜隱杜樓主!”
杜隱踏出一步,躬身見禮,“正是草民,見過申將軍!”
申血衣點點頭,“杜樓主無需多禮,可依例安排好了?”
杜隱答道:“一切都安排妥當!”
申血衣滿意的點點頭,轉身對著轎子問道:“娘娘,散花樓已安排妥當,是否現在下轎?”
“好”轎子里傳來了晨妃的聲音。
“末將遵命!”
申血衣轉身打了幾個手勢,立馬就跑出七八個嚴正以待的將士抱著兩塊長長的黑布將兩邊的街道遮蔽的嚴嚴實實,其余大內高手連忙跑入樓中各處把守起來,散花樓除杜隱之外的其他隨從也都立時背過身去,這時申血衣才對著轎子躬身作揖,“娘娘,可以下轎了!”
“有勞將軍了!”
玲兒和靜兒兩個丫頭率先迷迷糊糊地走出來,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晨妃攙了出來,此時的晨妃頭上帶了一個面紗,縱然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也只能看個模模糊糊,更何況申血衣和杜隱等人完全不敢抬頭,只是弓著身子在前面領路。
晨妃抬頭看了看那副殘缺的舊對聯,微微蹙眉,也就跟了上去。散花樓早已清空,原本安放酒桌的地方也被騰了出來,玲兒和靜兒攙扶著晨妃踏上樓梯,一層又一層,直到最高的露仙臺,才看著一圍薄薄的白布后面站著幾個女子,她們每人身前都有一種樂器,或是琵琶、或古箏、或箜篌,或簫笛鼓笙……
那些女子看見晨妃上樓,立馬跪下,同聲拜見,“見過娘娘!”
晨妃緩緩坐下,看了看閣在白布后面的那些女子,她們雖寄居長安,但終究有些與自己相同的口音,頓時鼻子發酸,輕聲說道:“無需多禮,快坐下吧!”接著又似乎仔細看了看,還是沒看到上次相似的人,果然又換了一批,心中更是委屈,柔柔的問道:“你們都是哪里人士?”
這時,一個似乎是領班的女子湊近一步,隔著紗簾答道:“回稟娘娘,我們都是海云邊來的,小女子是靈屋郡涿縣人士,其他姊妹有弧良郡的,有鷓千郡的,有鳳麟島的……”
晨妃聽了一遍,點點頭,又問:“可有天海城來的?”
那幾個女子面面相覷,均搖了搖頭,最后那領班才站出來說道,“回稟娘娘,天海城是海云邊大城,比其他郡縣富足許多,所以極少有出來謀生的!”但此話一出口,那女子頓時覺得不妥,立馬嚇得跪在地上,“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小女子并非冒犯娘娘!”
晨妃嘆了口氣,搖頭說道:“無妨,你并未說錯!”
那女子如蒙大赦,仔細問道:“娘娘今天想聽什么?”
晨妃站起身來,走到欄桿旁,看著偌大的長安和背后若影若現的青山的影子,說道:“什么都好,只要是天海城的曲子就行!”
那領班女子思慮片刻,隨即躬身退后兩步,答道:“遵命,那我們姐妹就為娘娘彈上一曲雨上織,請娘娘品評!”
少女們如玉的手,彈出了美妙的曲,那是熟悉的家鄉的曲子,可是晨妃的心不在曲子上,而在遠方。巷子里的柳樹又綠了,生機盎然,遠方的青山還是十四年前的樣子,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就連這里彈曲的女孩子都永遠是豆蔻的年華,換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她,數過了十四個春秋,十四個冬夏……
她記得這里的街巷,記得街巷里的青磚黑瓦,她記得散花樓附近的每一座酒坊,每一戶人家,十四年間有些老人已經故去,有些夫妻還在吵架,當年她看著呱呱墜地的女孩子今天有些都早早的出嫁,離開了這里。她也記得借柳巷的每一株柳樹,甚至每一個柳樹分出的枝丫,她夢里來過無數次,可惜物是人非,送她來的人,一去便再沒有回來接她!
淚水打濕了面紗,曲子還在繼續,她卻沒有回頭,沿著借柳巷慢慢看向遠處,長街,城門,渭河,官道,山路……就是那條路。長安路游游,離人千萬愁!
“嗯?”
正在此時,余光掃過角落,借柳巷一處院落,那個熟悉的院落,那個卸任老太醫和落魄白發生的院落,怎么坐著一個奇怪的人?他帶著一面白如蘆花的面具,竟然絲毫不畏懼的盯著這邊,他是在看散花樓,還是在看自己?很快,晨妃就有了答案,因為那人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目光,他竟然站起來,招了招手。
“放肆,大膽狂徒,竟然如此輕薄無禮!”
若換了過去,她定然吩咐樓下的申血衣立馬前去捉拿,可此時卻開不了口,熟悉的街巷里,出現了一個陌生的人,就仿佛死水潭中投下一顆石子,起了波瀾……“他莫非真是來救自己的?”有些事她不敢想,只能這樣猜測,隨即轉身對那些女孩子吩咐道:“你們且慢,把琵琶借我用一用!”
“是,娘娘。”
那個領班的女孩子深深低著頭,抱著琵琶送到了晨妃手中。晨妃接過琵琶,看著層層疊疊的商鋪,錯錯落落的街巷,指尖輕撥,珠走玉盤,立時就彈出一首曲子來。那領班女孩子皺著眉退了回去,這曲子,似乎從未聽過。
遠處的街巷里,有一家鐵匠鋪,兩個赤著上身壯漢正在打鐵鑄劍,“當、當、當……”千錘百煉,歷經磨難,方出削鐵如泥的寶劍,燒的火紅的精鐵又被快速地投入冰涼的水中,“呲”的一聲,冰與火瞬間交融。
琵琶曲音由遠及近,這時那滿臉錯落胡須的大汗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向遠方的高樓,和高樓上模糊糊糊的人影,對身旁的同伴吩咐道:“賀奔,關門!”
“是,三哥!”說罷,那叫賀奔的漢子連忙放下手中的工具,關上了鋪門。隨即又跑進后院取來筆墨紙硯,一邊研磨一邊對叫三哥的男子問道:“紀三哥,雙圣之戰在即,小姐此時來信,莫非是想提前行動?”
“噓”那男子做了個禁聲的手勢,閉著雙眼,仔細聽著外面的曲子。待曲音作罷,那男子行至桌前,竟然執筆將晨妃談的曲子給寫了出來,又在四弦齊撥、重音乍急之處圈了出來,接著思緒許久才說道:“小姐的曲子,揉進了我們老家的幾首童謠,畫仙筆悲秀蓮生和顧雨聽風,四弦齊動,勢如破帛之處,正是各曲之首,畫、悲、顧……什么意思?”
那男子轉頭看向爐火,走近幾步,思慮許久,突然雙眉挑起,“悲骨畫人!”
“是他?”賀奔聽到這個名字,兀自一驚,“聽說此人乃是個劍癡,在一年多前接連挑戰江湖各大門派高手,從未一敗,劍法深不可測,卻無人知其身份!可是已經一年多沒有消息,小姐怎么會突然提起此人呢?”
紀三一把將桌上的紙揉成團,扔進爐火中,說道:“府中密報,說當年聶云剎離開中原前,曾今留下過一柄劍,我曾以為他就是;可是就在一年前,瀛洲有幾個歸來的商戶說曾今在東海之中見過他,那時候他剛好擊殺了海云飛魚韓子非,此消息真假不辨,不過……一向狂傲不羈的韓子非確實已經一年沒見了,若此消息屬實,悲骨畫人就極有可能是朝廷中人,或者也可能是李長陵的手下,甚至……甚至也可能是王爺的后手!”
“那我們該怎么做?”
紀三想了想,說道:“查,查出他的底細,然后匯報給小姐!”
“是,屬下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