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八十里桃源,林浪夫穿了一件長長的舊黃衫站在桃花林中,輕聲吟道。花期又至,漫山遍野的老樹上又開滿了桃花,微風拂過,落英繽紛,如云似雪,面前的潭水也映照的如女兒家的臉一樣嬌美……他心中頗有些感慨,又道:“可惜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百歲老樹尚能開新花,小林先生比老僧晚生二十多年,修為已臻化境,何必如此感懷?”
桃花林中,潭水邊,有一楠木方桌,苦厄神僧坐在石凳上,手指輕敲桌面,就仿佛敲打在木魚上,咚咚作響。沉默些許,苦厄神僧看著潭水旁一座青苔覆蓋的石碑,突然問道:“聽桃翁說,先生近日常來此地,莫非真如傳言所說,這里曾是扶幽宮第一代宮主隱居之所?”
林浪夫點點頭,長袖輕輕一揮,忽然見那密林薄霧之中一道青影伴著幽光閃過,他手中已突然多了一口幽綠色的寶劍。
步法輕緩,劍隨人動,卻無一絲雜風多吹落一片桃花,揚起一粒塵土,原來竟然絲毫沒動用內力。劍法越舞越快,乍一時,林浪夫輕輕一送,寶劍立時脫手向水潭旁那一塊五六尺高的石碑射去,快若流星,只聽呲的一聲輕響,寶劍竟然直接沒入石碑,只留下劍柄在外頭。
寶劍沒入,石碑輕輕一顫,便震掉了上面的些許青苔衰草,雖然歲月侵蝕,卻依稀可見石碑上刻著幾行娟秀的小字:“
妾未生,君已稀,虛度甲子兩不期,休說長生曲!煙霏霏,雨凄凄,孤身女子無所依,太上忘情意!
情有終,意無窮,情短意濃,怎消人瘦花薨?
無盡頭,有盡頭,無有盡頭,何處是香丘?是香丘,非香丘,是非香丘,揉碎桃花,寥落入清流!”
前半段用的是長相思的曲,后半段卻是無有尋處,仿佛情之所至,隨心而作,小詞說盡哀怨,滿篇情癡。看著這塊青石碑,林浪夫輕聲念道:“揉碎桃花入清流,正是她,薄——云——涼!”
苦厄神僧面露驚色,站起身來,看著那兩行娟秀的小字,伸手撥開石碑上的幾根濕漉漉的衰草,輕輕撫摸著石碑上的刻痕,突然好似一根銀針刺在指尖,腦中頓時飛星踏月,人物兩忘,仿如身在世外,突然響聲一聲女子哀怨凄楚的嘶嚎,同時一道人影伴著哀嚎瘋狂的舞劍……
不過幾息,苦厄神雨突然收回手,頭上已滲出許多冷汗,再問:“剛才劍圣施展的,莫非就是長春宮的秘劍——情絲柔?”
林浪夫點點頭,道:“當初我們出戰聶云剎之時,詩鳳眠得漁人之利,偷入桃源在此領悟了情絲柔劍意,又得了沉天小劍,之后傳給她的徒兒游萱萱。當年的情絲柔,今日的小別孤劍,薄云涼與長春宮千絲萬縷,但是到底有何關系,至今無人知曉!細致計算起來,當年薄云涼稱雄武林之時,也正是長春宮銷聲匿跡隱姓埋名之時,雖然后來出了狂人拜驚侖,讓我們知道了滴云觀便是長春宮隱藏之所在,但是到底為何長春宮人要借此避禍,依舊一無所知!”
苦厄神僧看著那塊石碑,沉默片刻,說道:“自逍遙二仙從昆侖太霄洞創立武學以來,縱觀千年武林,將武學練至登峰照極之境,堪稱能以一敵萬的武林狂人,除閣下外只有五人;孟臣子、李師一、薄云涼、拜驚侖和聶云剎,這五人中的前兩位分屬天一劍窟和通古劍門,都堪稱一時人杰;后三人雖相隔兩百多年,卻都與長春宮有著脫不開的關系,莫非劍圣以為,找到這關系,或許就能悟出破解亂秦七煞刀的法門?”
林浪夫答道:“確實,我們雖未見過薄云涼,但是卻見過拜驚侖的劍法和聶云剎的刀法,這二人武學路數雖截然不同,但是仍舊給我一種仿佛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二者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聯系!”
說著說著,林浪夫也坐下給自己和苦厄神僧都倒了一杯茶,繼續說道:“當年我因你之助,雖然勝了他一招,定下在我有生之年,他不得踏足中原之約;可是終究你我都身受重傷,至今也未能痊愈;卻不知他在弱水之濱苦練三十年,刀法是否遠勝從前!”
“阿彌陀佛!”
苦厄神丹雙手合十,看著眼前這片悠遠靜謐的桃林,問道:“不知小林先生,可還記得拜驚侖戰死之時,嘴里吟的那首小詞?”
林浪夫聽了此話,仿佛一桶冷水潑來,頓時醍醐灌頂,只聽他說道:“刻骨民心,自然記得,他說‘不是愛風塵,不是念霓裳,緣來緣散終有定,無非前世孽障!憶又如何憶,忘亦不能忘,待的長春道花開,與君攜手共賞!’莫非……”
林笑非與苦厄神僧相視一眼,同時轉頭看著那塊潭水邊的清石碑,石碑上的小詞,這兩首小詞似乎互為應答。
苦厄神僧起身撫摸著石碑上的刻痕,說道:“方才貧僧看見薄云涼留下的這首小詞,立刻便想起了拜驚侖施主臨死之際在蚩崖山念得那一首!小林先生應該聽說過長春宮有一門奇功,能使人容顏永駐……貧僧的二弟子緣明曾經見過拜驚侖之女,也就是今日的昆侖天驕顧惜顏姑娘,若只看她容貌,也不過二十出頭而已,但是你我都知道,她是三十七年前就被元清豐抱回了昆侖,按時間算,如今怎么也快四十了吧,你說這女子會不會是拜驚侖與薄云涼的骨血?”
林浪夫聽罷,先是一愣,隨即啞然失笑,“哈哈哈……沒想到神僧也有如此風趣的一面!殊不知,便是拜驚侖有容顏永駐之法,可那位薄云涼,卻是兩百多年前的人物,只怕尸骨都已腐化成灰了,如何來的年輕女兒?”
“哈哈”苦厄神僧撫摸著長須,笑道:“失算,失算!”
林浪夫又道:“如今堪稱長春宮之后的,只有顧惜顏姑娘一人,只可惜她當時太過年幼,想必是不可能知曉內情的。便是知道一二,你我又有何面目去叫她相助么?”
苦厄神僧面色微沉,道:“阿彌陀佛,緣也,命也,無非前世孽障!”
這時只見原本平靜的潭中波瀾起伏,林浪夫面色皺凝,大手一劃,林中清風乍起,劃過潭水,潭水瞬間一分為二,正好也將一片桃花的倒影一分為二,久久不合。
倒影從劃斷處慢慢蕩開,揉碎了融在了水中,潭水中仿佛有一個人影盤坐,因為太深故而看不清容貌。然而正在此時卻從潭水中發出一道聲音來,“師傅,你們等的那個人還沒來嗎?”
聽見聲音,林浪夫看了看被內力震蕩的波瀾起伏的潭水和又合二為一的倒影,慈祥的笑了笑,答道:“沒有,不過快了!”
這時潭水中又響起了義渠邪的聲音:“他會不會害怕,就不來了?”
林浪夫沉吟片刻,與苦厄神僧對視一笑,說道:“不,他和你一樣,雖然會害怕輸,但是從來不怕挑戰!”
潭中沉靜了許久,水中的義渠邪突然睜開雙眼,抬頭看著潭水頂上的光華和林浪夫、苦厄神僧隨波搖擺的影子,眉頭一皺,運起內力道:“弟子想先去挑戰他!”
潭水外傳來了林浪夫的聲音:“你不是他的對手!”
突然桃花潭中發出一聲驚爆,水花濺起幾丈高,原來義渠邪已經躍出潭水,落在了岸邊,只見他單膝跪地,復求道:“正如師傅所言,弟子從不害怕挑戰,求師傅成全!”
苦厄神僧贊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高徒年紀雖輕,劍法卻妙,便是不能勝,只要白施主不下殺手,想必足以自保,何不讓他出去試試!”
“哈哈”林浪夫聽罷,大笑兩聲道:“好,帶上千尺劍,不過你若是輸了就親自為他趕馬車,請他來桃源!”
義渠邪忙站起身來,只見他身形瘦高,皮膚黝黑,鼻子比中原人略高,雖稚氣未消,卻重重點了點頭:“遵命!”
隨即蹬腳躍出,一把抽出插在石碑中的千尺劍,便施展輕功向桃源外掠去 麓岳山房,自從柳明旗下山之后,整個山房的仆人仿佛像是出獄的囚徒一般,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神情悠然,步法輕快!
林笑非夫婦也算是度過了在麓岳山房一年多來,最安穩踏實的幾個月,心中雖有些擔心柳明旗的近況,好在總有書信傳來,柳明旗在暗影樓一切安好,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又新結交了許多江湖中的英豪,雖數月未曾謀面,但言語之間喜色難掩,看來日子過得實在舒坦!
這一日,清晨的濃霧剛剛化去,林笑非練劍才只過一輪,大汗淋漓,衣衫盡濕,尚未來得及喝一口熱茶,卻見院門口的石階上已站了一條熟悉的人影,靜如山石,身似青松,似乎已經站了許久,看了許久。林笑非兀自一驚,輕聲喊道:“師傅?”
“劍法雖有長進,但你的覺察力卻比以前遲緩了許多!”
莫承允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進來,“劍法未落,說明你毅力志氣尚在;覺察力大不如前,可見心中不靜,持劍不誠,你在憂慮些什么?”
林笑非一時語竭,不知該說什么,這時溫靜霜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走入院中,一見莫承允突然造訪,連忙見禮:“見過莫前輩!”
說罷,便將原本給林笑非的茶遞了上去,莫承允接了過來,點點頭,卻只喝了一口便輕輕放下,溫靜霜本就聰慧,見他師徒有要事商議,便自覺退了回去。
莫承允坐在石凳上,看了看林笑非,問道:“你還責怪為師嗎?”
林笑非聽罷,身子一顫,立馬想起莫承允二十多年的教養之恩,二人名為師徒,實則情同父子,便搖了搖頭,答道:“徒兒不敢!”
“你是不敢,不是不想!”莫承允笑了笑,又沉默幾息才看著依舊朦朦朧朧的山房外,晨霧鎖閉,層巒疊嶂,真是美如水墨的江山,說道:“白諾城已經發出了挑戰,就在七日后,他要去八十幾桃源挑戰你劍圣師伯祖!”
“什么?此話當真?”
林笑非頓時臉色驚變,驚呼道;莫承允聽了眉頭微皺,林笑非這才垂頭說道:“弟子魯莽,師傅說了自然無虛言,只是弟子一時實在難以置信!”
莫承允說道:“按照他的輕功腳程,想必此時已經過了青州地界,再有數日便能抵達。當年你問為師的話,為師并非有意隱瞞,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慎之又慎,否則便是搭上我太白八百年基業,又怎能擋的住滔滔洪流!時過境遷,你我都非孑然一身,如今,想必你能體會些許難處了吧?”
林笑非想起了自己妻子和周元弼、李長陵的兩封信,點點頭,突然單膝跪地說道:“弟子魯莽,還望師傅恕罪!”
莫承允也不將他扶起,只嘆道:“在唐伊伊此事上,你師伯祖當年便是引薦之人,事后又是他帶領各大門派將聶云剎率領的扶幽宮高手盡數擊退,逐出中原,也只有他才知曉其中內情!那時,白關書信與我,只說因你師弟與他有緣,又換上了他徒兒的姓名,不愿他被姑紅鬼陷害,這才教我出手搭救。因此從頭到尾,也從未提及任何有關他生世之事,故而白諾城數次來信相詢,我都一一如實相告了,并未隱瞞。如今既然他主動去桃源挑戰,想必便是為了這事,你若想知道內情,就得隨我下山返回太白,你該知道,若他不是,自然諸事皆休,若他是,那么這次的殺手會遠非上次天墓山可比!”
林笑非聽了,頓時心驚,問道:“飛云堂有什么情報傳來嗎?”
莫承允點點頭,說道:“剛剛得到密報,除了各派掌門外,李長陵帳下的兩大高手,凌寂和客行南兩日前已經離開了風凌場,去向不明;還有掌管大內銅牢的薛天涼,殺神軍的左軍統領冷侖,梵凈齋的司神雨,司神雨重返中原,歸云洞的李道秋就一定會出現……這些還只是叫的出名字且被飛云堂捕獲到情報的高手,至于多少潛在水底,其中又有哪些人有殺他之心,尚不得而知,所以七日后的桃源,幾乎全中原最頂尖的高手都會齊聚!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你的劍法在整個太白山只在宗主與我之下,所以這次務必隨我下山,和我等一起拱衛太白山和八十里桃源的安危!”
林笑非聽罷,沉默片刻,若真如飛云堂情報所說,怕是中原武林幾乎所有人杰宗師都會齊聚桃源,確實十萬火急!于是他點頭說道:“弟子這就去安排,即刻隨師傅下山。”
“嗯”莫承允點點頭,轉頭看了看山房外,晨光透過云層傾灑而下,大地春回,然而就在此時此刻,整個江湖乃至天下卻正凝聚著一場空前的暴風雨……
碧怒江的盡頭,有山石直立于江上,三面臨空,形似春燕展翅欲飛,故而名為燕子磯。
此時黃昏夾細雨,海面無風無波,觀潮看景的游客比平時少了許多,只有一架馬車在懸崖絕壁下的長堤上冒雨等候著。此時有一玄衣男子立于馬車前,只見他劍眉星目、滿臉英氣,漆黑的長發緊緊束著,梳理的極為講究,無一絲雜亂,都說細微處才識真人,看來這是個一絲不茍做事認真的人。
他手握韁繩,任細雨濕透長發和衣衫亦不動如山,雙眸只是愣愣的盯著細雨中毫無波瀾的黃昏與海面。
約莫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海天交接的遠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影,就仿佛雪白的紙上滴下一滴濃濃的墨,待那黑影緩緩靠近,這才看清,原來是一葉小小的扁舟,扁舟上卻沒有漁夫,只是站立著一個清秀的女子。清秀,因為她神如幽潭、眉如青山,身似垂柳,體穿青衫,手握青劍,青色的劍把,青色的劍鞘,恰似一根翠竹。
她右手撐了一把比黃昏還要美麗的油紙傘,細雨落在傘上,噠噠作響……
玄衣男子轉身對馬車內輕聲說道:“主人,司姑娘到了!”
“知道了!”車廂內傳來一道男子的聲音,不多時車簾卷起,走下來一位書生模樣的年輕公子,面容白皙,臉若刀削。他緩步行至江邊,對著數丈外的女子躬身見禮,道:“杜隱,見過司姑娘!”
那女子腳下輕輕一點,便躍上長堤,仔細看了看身前這書生打扮,面帶微笑的年輕公子,欠身見禮,說道:“原來是富春坊的杜隱先生,先生不在散花樓里吟風弄月,在這里做什么,莫非也貪戀這區區江景不成?”
杜隱卻不怪她譏諷,笑道:“景色雖好,卻比不得人杰,誰人不知梵凈齋的司神雨司姑娘乃是當今天下一等一的女中豪杰,在下仰慕已久,故而特來此守候!”
司神雨笑道:“過獎了,若說天下一等一的女子,該是昆侖的顧惜顏、天海城的游萱萱或者離忘川的掌門蘇幼情才是,至于在下,不過山門一孤女而已,談什么人杰鬼雄!不過先生卻說對了,我確實比不得你散花樓中那些女子,所以先生有話還請直說吧!”
杜隱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了上去,說道:“西府大卿周大人的親筆書信,雖然歷盡艱辛,惹得陛下幾度震怒,不過令尊大人的冤案,周大人已經幫司姑娘平反了!”
司神雨面色皺冷,全身一股內力洶涌而出,長提上登時狂風大作,江面波濤起伏。杜隱身后的男子忍不住登登登后退了幾步,杜隱雖有所準備卻依舊被司神雨的修為震驚了,心中直嘆:“好強的內力!”
突然,司神雨將油紙傘往天上拋去,同時鏘的一聲拔出那柄青如幽竹的佩劍,猛地向杜隱刺去。
杜隱大驚,仿佛就在司神雨拔劍的瞬間,只一道青影閃過,劍光已到了喉尖,好快的速度,杜隱下意識快速往后閃了一步,左手飛速撩起,袖中原來抽出一口火紅的寶劍,頃刻間就與司神雨的劍撞在了一起,長堤上的雨水頓時被兩人的勁風震飛,灑入海中。
“妖火劍,有趣!”
司神雨一劍被阻,劍勢卻絲毫不停,反而更快,一劍快過一劍,劍勢一招強過一招,劍法只攻不守,仿佛山呼海嘯、暴雨驚雷………
“當當當當……”
雙劍碰撞交錯之聲,密如暴雨傾盆,一青一灰兩道人影在長堤上空翻騰糾纏,快的分不清你我。不多時,細雨紛紛的空中突然迸發出一團妖異的火焰,比晚霞還要美麗,還要鮮艷,因為杜隱的劍是火熱的劍,就仿佛一根燒紅的烙鐵,燒的周圍熱氣騰騰,落下細雨全部被蒸發。
兩人又拆了不過十來招,杜隱的劍勢就完全被司神雨壓制,疲于應付,突然海風乍起,飄飛的油紙傘瞬間被卷起向海中落去,司神雨猛地掃出一劍,劍勢如泰山壓頂,杜隱身形巨震,轟然向長堤砸落而去,愣是在長堤上滑了五六丈遠,才站穩腳。抬頭一看,司神雨已搶先一步將油紙傘抄在手中,撐著它緩步走來,劍已入鞘!
杜隱一把將妖火劍扔給趕車的男子,對司神雨抱拳贊道:“司姑娘的山海劍經果然精妙絕倫,在下自愧不如!”
司神雨冷笑道:“周元弼派你來,不就是因為你的妖火劍與我相克嗎?何必自謙,不過今日我確實勝你一籌!”過了幾息,司神雨面色漸緩,又問道:“他們現在在哪里?”
杜隱道:“都在銅牢,姑娘可以隨時提審,隨時問斬!”
司神雨再問:“周元弼,他要我做什么?”
杜隱卻搖了搖頭,說道:“大人無所求,只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從此世間再無冤案!”
司神雨冷冷一笑,“虛偽!”
杜隱也笑道:“姑娘說的是,周大人也說,若我如此講,姑娘一定罵他虛偽,其實周大人的原話是想請姑娘出任巡天宗正,巡禮各州各郡府,幫他鏟除異己,招攬心腹,以待時變!”
司神雨向來喜歡直來直往,再問:“我能得到什么?你該知道,我此番從斷南蠻海歸來,便是他不出手,我也能手刃賊人,或許還更加快意!”
杜隱點頭道:“姑娘說的極是,姑娘的劍法,報仇不過探郎取物。周大人說,司姑娘乃忠義之后、當世人杰,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高官厚祿,在姑娘眼中,想必都不過糞土,但是皇宮內藏有一劍譜孤本,若是姑娘應允,這孤本便是姑娘的!”
司神雨似乎猜到了什么,面色微變,問道:“什么劍譜?”
杜隱說道:“十……絕……劍!”
聽了此話,司神雨震驚許久,這才說道:“世人夢寐以求,不知多少高手趁夜探入通古劍門,都未能如愿,原來那劍譜孤本竟然真的在皇宮大內!”想了想又道:“這等劍譜,便是那昏君也會視若珍寶吧,周元弼他確定能拿得出來?”
杜隱笑道:“當今天下,外有蕭山景窺伺已久,內有李長陵擁兵待變,大小勢力更是多如牛毛,若陛下和周大人還要互相猜忌,只怕亡國不遠!所以,陛下與周大人心心相惜,早有默契,周大人的劍便是陛下的劍,因此姑娘不用擔心!”
司神雨冷笑道:“世人皆知,昏君不過借周元弼之手制衡李長陵而已,卻沒想到他們之間還有默契?”
杜隱笑道:“制衡是真,心心相惜亦是真!”
說著他向身后男子揮了揮手,那男子便遞上來一方木盒,杜隱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給司神雨,問道:“巡天宗正雖然只是正四品,官位不高,但是既然代陛下巡天,自然身懷特權,便是普通州郡太守刺史見了,也只有巴結奉承的份兒,若無外事,身在長安,還可進樞密院議事;不知司姑娘,可愿接這宗正大印!”
司神雨咯咯一笑,道:“如今我兩手不空,哪有余地接印,勞煩先生先收著,回長安再說!”說罷,踏步已跳進了馬車,杜隱微微一笑,也跟了進去,吩咐道:“葉放,啟程回京!”
幽州,薊城,本是一座小城,因李易見此處是兩山夾平原,又有洛水環繞三面,易守難攻,故而將幽州軍的大營遷至此處,數十萬大軍吃穿用度,加上幾十年經營,如今的薊城已然是一座雄關巨城。李易的長陵公府就在薊城中央,周圍駐扎了六萬銀甲軍,猛將如林,高手如云!
府內,無數的殿宇,層層疊疊,崢嶸宣峻;最中央,一處高大巍峨的暗紅色巨殿里,有一年約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拄著一根青木云紋拐杖,一瘸一拐地穿過回廊,慢慢走進大殿,此時殿里已經站著兩個中年男子,雖然二人在外面都是呼風喚雨一般的人物,但是在這這座大殿里,依舊畢恭畢敬。李易看了看二人,輕笑道:“怎么?二位先生同時出手,居然無功而返?”
兩人相視一眼,都苦笑著搖了搖頭,那偏左的男子說道:“回稟主公,我二人奉命前往斷南蠻海招納司神雨,可是她卻冥頑不靈,對主公幾多言語冒犯,我二人隨即出手。”
李易也不怪罪,只笑道:“侯門出身,含冤受屈,沒想到司神雨還是這般迂腐不化,不過看樣子,兩位以二對一,竟然沒有占到便宜?”
那人又道:“本來我與凌寂已經占據上峰,沒想到渡明淵的掌門葉郎雪突然出現,將戰局攪亂,這幾年葉郎雪在江湖中的聲望日勝一日,我二人思量沒必要無故多樹仇敵,便沒有再糾纏,任他倆自去了!”
“葉郎雪?”李易念了一遍,仿佛哪里聽過一般,沉吟片刻,這才反應過來問道:“莫非是當年鎮南大將軍葉相南的獨子吧?”
客行南答道:“正是當年葉大將軍的兒子!”
李易突然笑道:“原來是他,若說起來,當年我和他父親還有幾分交情,想當年陳煜被猛虎所驚,墜下深谷,幾乎嚇死,回宮之后便將隨軍統領佘聞泰革職,連夜將葉相南從漢中調回長安,做了禁軍統領,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真是一位智勇雙全的猛將啊!后來皇后不幸殯天,我受各大士族排擠,被迫離開長安時,只有兩人去渭水渡口送我,一個是老丞相宋遺,另一個就是他父親葉相南,沒想到幾十年過去,老丞相辭官歸隱,飄渺無蹤,葉將軍在函谷碑林被賊人刺殺,死于東風亭!”
這時凌寂接下話來,說道:“不錯,當時微臣就在長安,聽說葉將軍在函谷碑林遭遇暗殺,當時一直強撐了一口氣,本以為至少可以撐到返回長安,可是沒想到,車隊剛剛到安定門外十里,就在東風亭,葉大將軍的傷勢突然加重,不治歸天!陛下知道后,親自出城迎回了遺體,舉國吊喪,長安城禁樂三日!”
“物是人非事事休!”李易說道,“有機會,我倒想見見他!”
凌寂與客行南對視一眼,均點頭同意,客行南說道:“主公英明,雖無實證,但據說葉將軍是死在扶幽宮的手上,主公確實應該與他一見,一來本身葉郎雪在武林中威望不低,未來可作為一支有力外援,即便不能成外援,也不可與之為敵;再者,雖然葉大將軍死去多年,但是當年他拔擢的將領,如今許多都已經身居要職,比如殺神軍左軍統領冷侖,參軍副將葛百弋、穆赤等等,那一批的將領都是過命的交情,最重情義,這些人多少都對葉家欠了一份人情債,既然葉將軍已死,這份人情自然就落在了葉郎雪身上,所以葉郎雪又絕不僅僅是江湖人那么簡單!”
李易拄著拐杖走進幾步,看著客行南贊賞道:“先生不僅劍法絕倫,見識亦是如此不凡,就請先生不要推辭了,薊城城主之位非先生莫屬!”
這已經是李易第三次請他出任薊城城主之位,客行南深知,在江湖便是自由身,來去隨心,一旦出任官職,在如今的亂局之中,便是跟定了李長陵,若勝了,自然出將入相名垂千古,但若是敗了,便是抄家滅族,遺臭萬年!
他本欲再辭,但凌寂從旁使了個眼色,示意事不過三。斟酌片刻,客行南點點頭,李長陵大笑兩聲道:“先生無需憂慮,若有遭一日,天不助我李易,先生可隨凌將軍一起再入江湖,以兩位的修為,自保不難。”
兩人對視一眼,都單膝跪地,說道:“我二人既跟了主公,自然生死相隨,此生無悔!”
李易扔掉拐杖將二人扶起,笑道:“哈哈,老天雖斷了我李易一條腿,卻讓我得了二位左膀右臂,此生何慮之有,何事不成?”
凌寂想了想問道:“因為那個傳聞,如今許多高手正往八十里桃源而去,不知主公如何安排,是否需要我二人去一趟桃源?”
李易搖了搖頭,笑道:“不必了,一來有劍圣主持大局,其他高手便是去了,所能作為的也不多,即便不畏生死,能有所為,也不該是我們做螳螂,讓蕭山景坐上觀虎斗!再者,要殺人也未必用劍,我已經讓厲南宮準備了一份名單,請先生代我走一趟,去柳城帶幾個人回來!”
耳邊已沒了喧囂和求救、喊冤聲,眼前只有走不完的長廊,下不完的階梯,轉不完的彎。
司神雨踏著漆黑的長靴,走在同樣幽暗潮濕的通道里,她的手上已經沒有了油紙傘,左手提了一盞火紅的燈籠,右手托著一塊牌位……這里是大內銅牢,關的都是曾經位高權重卻又永不可恕之輩,又轉過幾個彎,下了幾個石階,這才看見那間“亥”字號的牢房。
“老爺,好像有人來了!”
聽見腳步聲,牢里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司神雨走進一看,陰暗潮濕的牢里有五六個人擠在墻角,面黃肌瘦,滿臉污穢,身子凍的直哆嗦,都是婦孺,只有一個五六十歲的長須男子身著囚服坐在石床上,挺胸拔背,雙眼緊閉,拖著沙啞的嗓子道:“薛大人,今日又有什么新的刑法,想讓老夫嘗試啊?哼,如今陛下性情多變,說不準那一日就重新啟用老夫,到那時你又該如何自處?”
司神雨將燈籠抵近牢門,看的更加清晰,只見那男子雖囚衣加身,衣衫上布滿了鞭痕血跡,臉上威勢卻存,隨即冷笑道:“朱大人還真是不死心,到了如此地步還想翻身,可小女子聽說這銅牢內從未走出過活囚,何況是這‘亥’字號銅牢!”
這時那男子突然睜開雙眼,看著司神雨,眉頭緊皺,疑惑不解,問道:“姑娘是何人?”
司神雨道:“朱大人真是健忘,小女子司神雨,家父乃是前青州驪山侯,司青溯!”
聽了這兩個名字,那男子全身一顫,下床顫顫巍巍走近幾步,仔細看了看司神雨秀美又熟悉的臉,突然狂笑起來:“哈哈哈……原來周元弼設陷害我,不是因為我上書彈劾,卻是為了你,為了給司青溯報仇啊!”
司神雨抬腿一腳踢開牢門,將躲在墻角的婦孺嚇的驚叫了起來,那男子頓時轉頭喝罵:“虧哭狼嚎些什么?往日榮華富貴、狐假虎威之時,你們怎么不嚎?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哭有何用?”
片刻后,直到哭聲漸止,他又看著緩步走進來的司神雨,說道:“只是沒想到,當年斬草未除根,給我朱云鼎惹來今日之禍,司家小女,你想殺便殺把,只求給老夫一個痛快!”
“痛快?”
司神雨左手猛地掃出,勁風瞬間將朱云鼎掃飛,狠狠地撞在石壁上,立時響起兩聲骨碎的聲音,冷笑道:“當年你給昏君進讒言,說我父親恃功自大,私募兵俑,我司家一門三十七口,除我之外,全部含冤受屈而死,你想要痛快?哼哼,做夢,我要將你的家人剝皮削肉,抽筋拔骨,凌遲而死;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在全長安游街示眾!”
“噗……”朱云鼎身受重傷,氣血攻心,抬頭一看石床上已經多了一塊漆黑的牌位,牌位上寫著幾個鮮紅的大字:大周驪山侯司青溯之位!
司神雨怒喝一聲:“賊子,給我父親磕頭謝罪!”
同時她右手一揮,幾道劍氣瞬間射出,射入角落的石壁,頃刻間碎石飛濺,將那幾個婦孺嚇得一陣驚叫求饒。
朱云鼎見狀,掙扎片刻,果真跪下來磕頭,腦袋撞在石板上咚咚作響,地上的鮮血被火紅的燈籠映照著,更顯慘烈。
足足磕了十幾個頭,朱云鼎突然站起身來,看了一眼躲在墻角的妻兒,對著司神雨說道:“當年扶幽宮之亂后,陛下性情大變,多疑弒殺,不知多少人借此鏟除異己,老夫是如此,你父親還不是一樣?哈哈哈……”
說罷,他突然狂笑幾聲,猛地向石壁撞去,頃刻間頭骨碎裂,生機斷絕,血又撒了一地!
“啊,老爺?”
“爹爹!”
牢里的婦孺頓時跪著爬到朱云鼎的尸體前,哭喊起來……
司神雨看了看朱云鼎的尸首,又看了看地上的鮮血,一把卷走靈位,就轉身掠出了石牢!
銅牢一個轉角處,早有官員守候,那官員全身玄衣,鷹眼高鼻,面容消瘦。見司神雨出來,忙躬身見禮,道:“司姑娘,敢問朱云鼎的家眷如何處理,是否……”他抬手做了一個殺的動作。
司神雨沉吟片刻,嘆了口氣,搖頭道:“罷了,冤有頭債有主,既然人死仇消,便放她們一條生路吧!”
那官員垂頭沉思,不知司神雨是否不好明言、話外有話;司神雨頓了頓,冷聲吩咐道:“記住,不要違逆我說的話,還有,從今天開始,叫我大人!”
一語說罷,司神雨便快步走出了銅牢,牢門口的馬車等候多時,司神雨扔掉燈籠,接過杜隱遞過來的宗正大印,在手中掂了掂,笑著問道:“你可知道為何周元弼只封我四品宗正?”
杜隱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司神雨冷冷一笑,說道:“因為凡是官至三品,都需要皇帝在太和殿親自封賞,加蓋傳國寶印,呵呵,陳煜不愿見我,你去告訴周元弼,就說我此生也不愿見陳煜!”
杜隱笑道:“姑娘聰慧過人,據在下所知,姑娘七八歲時候便是長安士族子弟中的領頭,就連當年葉相南將軍的獨子葉郎雪,中書令李淮大人的義子李道秋,這些人幼年也都跟著姑娘屁股后面轉悠,不知姑娘與那二位是否還有聯系!”
“呵呵……”司神雨輕笑幾聲,摸了摸身前溫順的馬匹,思緒如飛,說道:“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自從我被師傅救走去梵凈齋練劍,就再沒了聯系。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是什么當年的孩子王,若真要論,還是當年景公主家的公子趙拙,他才是真正的孩子王,不管士族子弟哪個打架惹事,都是他判定解開的,小時候就像個判官,不知道這些年如何了!”
杜隱神色微沉,遠遠的看著西北皇宮的方向,想了想答道:“當年瓊妃產子,景公主返京探望,恰臨扶幽宮之亂,景公主和許多宮娥嬪妃被火火燒死在了朝陽宮,駙馬趙良人千里趕來認尸,但是幾百具尸首早已化作焦炭,熔在一起,如何還認得?趙駙馬悲痛至極,只能帶回去幾支熔爛的金釵,返回孤城,之后不過數年便郁郁寡歡而死,至于公子趙拙,倒是頗具父母遺風,因治理孤城有功,前些年被封為雅侯!”
司神雨聽罷,面色也略顯悲涼,看了看皇宮的方向,微闔雙眸,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說道:“杜隱,以后不要試圖探我的話,我與誰聯系,無需你來操心,我雖然答應周元弼做了巡天宗正,但是我的山海劍還姓司,還有,告訴他,我去桃源了!”
說罷,司神雨一把扯斷韁繩,便騎上方才那匹溫順的駿馬,混入長安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