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騎南來,一路往北。
馬背上的騎士,身裹銀線裘,腰懸千金刀。
雖二人之眾,一往無前之勢卻似有千軍萬馬齊相隨。
這二人非旁人,正是北平盟西涼堂副堂主孫堅,燕北堂副堂主牛十三是也!
千山側畔。
百水飛逝。
太白府已遙遙在望。
再往前,便是武定郡戰場。
二人體內的血,已經開始沸騰。
忽然,一陣喊殺聲遙遙傳來。
孫堅勒住馬頭直起身子眺望,就見平原的盡頭,煙塵飛揚。
一桿二人都覺得眼熟的黑色大旗在煙塵之中若隱若現。
隱隱的,還能聽到“烏拉”、“烏拉”的大吼聲。
孫堅:“北蠻人。”
牛十三:“自己人。”
二人同時說道。
他們對視了一眼,齊齊拔出腰間佩刀。
孫堅卻道:“北蠻人不少,我去殺人,你去太白府報信!”
牛十三笑:“大家都是副堂主,憑什么你去殺人,我去報信?”
孫堅大笑:“那就比一比,誰殺的北蠻子多!”
言罷,他一怕馬臀,狂奔而出。
牛十三見狀,連忙一夾馬腹追了上去,笑罵道:“都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改不掉多吃多占的臭毛病……
他們策馬揚鞭。
長刀蕩起片片殘陽。
靜室無聲。
矮幾上,一盞琥珀色的茶湯靜靜的冒著熱氣。
璀璨的秋陽斜斜的傾灑在張楚雪白的衣衫上,長袍的張楚,盤坐在蒲團上,手握著一卷閑書,慢慢的閱讀著。
“嘭。”
門被人從外撞開了。
張楚一太陽,就見騾子火急火燎的沖進來。
“天塌了嗎?”
張楚皺著眉頭問道。
騾子愣了愣,連忙說道:“楚爺,州府托我們輔助押運的糧秣,被劫了,好幾處糧倉,都被燒成了灰燼,還死傷了好多弟兄!”
張楚面色一冷:“誰做的?”
騾子:“北蠻高手,好多北蠻高手……”
張楚眉頭皺了川字:“北蠻人是怎么摸過來?”
鎮北軍、武悼軍、捧日軍合共三十四萬大軍在與北蠻大軍對壘,怎么會放小股的北蠻人深入敵后?
“暫時還未查清這些北蠻人是從哪里摸過來的。”
騾子語速快的跟放鞭炮一樣:“但現在這件事已經傳開了,玄北江湖到處都在議論怎么北平盟,各地紅花部的弟兄,已在自發的向太平關匯聚!”
“還有一事,孫四兒和牛十三北上了,正好撞見了一支劫糧的北蠻人……”
張楚眉頭松開了,“混賬!”
他不輕不但的呵斥道。
頓了頓,他又冷笑道:“好一位柱國大將軍,好一招請將不如激將!”
騾子眼神一轉,驚訝的說道:“您的意思是,這些北蠻高手,是柱國大將軍故意放過來的?”
不等張楚回答,他又自己點頭道:“就算人不是他們放進來的,但這件事背后肯定是他們在推波助瀾,否則消息不可能傳得這么快……”
張楚捏起矮幾上的茶盞,低頭淺淺的抿了一口,輕聲道:“去做事吧,我要這些北蠻人死。”
騾子連忙揖手道:“是!”
頓了頓,他又輕聲道:“楚爺,紅花部的弟兄們怎么辦?要不要下令讓他們返回駐地……”
張楚抿了抿嘴唇,問道:“這件事,底下的弟兄們是怎么想的?”
他沒說是那件事。
但騾子卻是瞬間心領神會。
“底下的弟兄們是怎么想的,您看老四和十三不就知道了。”
“紅花部的老底子,是咱以前的玄武堂和白虎堂……熊哥和正哥,都折在錦天府了。”
他只是述說了一個事實。
依然沒攜帶主觀觀點去勸張楚。
因為他知道,這個決定有多么難做。
北上、北上……
那他娘的是戰爭啊!
多少人都不夠死的戰爭啊!
“他們要來,就讓他們來吧!”
張楚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點頭道:“我再考慮考慮。”
騾子揖手,轉身快步離去。
張楚低著頭,怔怔的凝視琥珀色的茶湯。
茶湯平靜如鏡湖。
一修長白皙的手指探入其中,掀起一波波漣漪。
翌日。
一大群腰胯長刀,身穿北平盟制式玄衣的紅花部頭領,擁擠在北平盟總壇大門哄鬧著。
“我們要見堂主!”
“對,我們要見堂主!”
“從來就只有我們太平會欺負人,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太平會,他北蠻人反了天了,敢在玄北州跟我們太平會犯硌!”
“傻蛋,現在咱是北平盟,不是太平會!”
“老子樂意,你咬老子……”
來的,最低都是百人長級的香主。
他們口中的堂主,稱呼的是張楚。
昔年張楚改四聯幫為太平會時,曾兼任過紅花堂堂主一職,其后才提拔孫四兒擔任紅花堂堂主。
而他們現在依然稱呼張楚為堂主,是一種獨屬于他們向張楚表達親近的方式。
就好像,昔年四聯幫的老人們,至今都還有很多人依舊稱呼張楚為幫主。
這也是獨屬于他們的特權,太平會時期加入太平會的幫眾,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張楚坐上北平盟盟主之日起,他們就改口稱呼張楚為盟主。
當然,除開這些人,還有些人也稱呼張楚為堂主。
就是昔年黑虎堂時期,在梧桐里張府喝過一碗綠豆湯的血衣隊,血刀隊弟兄們。
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不經通傳,徑直穿堂面見張楚的特權。
逢年過節,張楚內酒席還會有他們的一張座椅……
只不過,他們已經很少了。
都快不足五十人了。
張楚視他們如手足。
他們也以手足待張楚。
每一場場惡戰、死戰,他們都沖在最前頭。
死得差不多了……
騾子背著手緩緩從總壇內來走出來,站在臺階上,臉色陰沉的掃視大門外的一眾玄衣武士,呵斥道:“體面!”
有人偃旗息鼓,不敢再言。
有人怡然不懼,冷笑道:“騾子哥,你管的還真是寬啊,我們要見的是堂主,干你屁事!”
騾子看了一眼說話的人,無奈笑了笑。
說話的人叫劉建峰,資歷不比他淺……
當年騾子在血衣隊當傳令兵跑腿時,劉建峰還手把手的教過他怎樣砍人。
是以哪怕他騾子發跡得早,老早就坐上了堂主的位置,但在劉建峰面前,依然抖不了威風……
劉建峰也根本就不吃他這一套:都是一個鍋里掄馬勺出來的弟兄,你跟我裝什么大尾巴狼呢?
在北平盟。
準確的說,是在玄北堂內。
能力和武力,必須得給功績和資歷讓步!
自持有幾分能力和實力就敢鼻孔朝天,誰也不放在眼里的鐵憨憨,進了北平盟體制內,分分鐘被那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老家伙”,吞得連骨頭都不剩!
“老家伙們”,或許真已經老了,但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血性,還沒丟!
比腦子,誰也不差。
要玩命,有的是狠人!
張楚,就是他們當中,最“老”的一個。
也是最狠的一個。
騾子賠著笑臉向劉建峰拱了拱手,道:“瘋子哥,有話咱好好說,吵吵不能解決問題。”
“我跟你沒什么可說的,我今兒來,就是想親口問問堂主,錦天府,咱們到底還回不回去!”
劉建峰人不耐煩的一揮手:“堂主要說不回去,沒說的,我老劉不給楚爺添麻煩,我自個兒一個人回去!”
“孫四兒和牛十三那倆瓜慫都沒給他們白虎堂丟人,我玄武堂就算是死剩我老劉一個人,這個人,也不能在我手里丟!”
他的話音一落,人群中立馬就有人不爽的接口道:“劉瘋子,你這是打誰的臉呢?我不是玄武堂的人嗎?”
劉建峰回過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冷笑道:“你算老幾?老子領‘仁’字輩兒腰牌的時候,你大哥在老子面前都還是個弟弟!”
“放屁歸放屁,再敢扯我大哥,莫怪我的刀子不認人!”
劉建峰樂了,把臉湊過去,“啪啪”的拍打著自己的脖子:“來,小子,莫說你劉大爺不給你機會,往這兒捅……來啊!”
接話的人漲紅了臉,死死的咬著牙,倒也不敢真跟這鐵憨憨較勁。
當年四聯幫的輩分,雖然早就不再施行了,但他們這些老人,心底都是認可的。
劉建峰是“仁”字輩兒。
他是“禮”字輩兒。
劉建峰就算是大嘴巴抽他,他也不能跟劉建峰動手。
動手就是窩里斗!
動手就是把他們玄武堂的臉,拿到太平關來丟!
騾子滿臉無奈。
他算是看出來了……
這些老家伙,都是嫌命長,鐵了心的來逼宮來了!
但他看出來了,也沒什么卵用……
這些老家伙,早就不求往上爬了!
無欲則剛!
他這個厚土部部長,在他們眼里就是個屁。
就在他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道聲音從總壇內傳了出來:“劉瘋子,這里是你撒潑的地方嗎?”
騾子心頭一松,連忙側的一旁去。
張楚面無表情的,緩緩步出。
“堂主!”
大門外的眾人齊齊躬身行禮。
張楚立在臺階上,淡淡的說道:“起來吧。”
眾人起身。
鴉雀無聲。
張楚橫掃了一眼,拔高了聲音說道:“說啊,你們剛才不是挺能說的嗎?”
一眾玄衣武者紛紛低下頭,不敢與張楚對視。
沉默了幾息后,劉建峰咬著牙,一步上前,大聲道:“堂主,您的心思,弟兄們都明白,無外乎是不想再看到有弟兄死,但現在北蠻人都在咱爺們頭頂上拉屎拉尿了,您還要忍嗎?”
張楚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劫我北平盟商道的北蠻人,一個都活不了!”
“就這樣嗎?”
劉建峰睜大了眼,怒聲道:“咱們就眼睜睜的看著他北蠻人,攻打咱的錦天府嗎?”
張楚沉吟了片刻,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溫言道:“瘋子,咱們的錦天府,已經沒了。”
“咱們前前后后弄死了幾萬北蠻人,兄弟們的仇,咱們也已經報了!”
“咱們,沒必要再回去了……”
劉建峰一臉詫異的看著他:“報仇……有夠兒?”
張楚反問道:“沒夠兒?”
劉建峰擲地有聲:“今天我死,今天就夠!一日不死,一日沒夠兒!”
張楚的身軀顫抖了一下,激起無數雞皮疙瘩。
他閉口不言。
心頭反復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冷靜!
不要沖動,不要沖動,不要沖動!
下方眾多玄衣武士見狀,齊齊一揖到底,齊聲高呼:“堂主,我等請死戰!”
張楚閉上雙眼。
要冷靜,要冷靜,要……去他媽的冷靜!
他再睜開雙眼,烏黑的眸子中,仿佛有兩團火焰在燃燒。
無數蟲子,爬上頭皮。
他忍不住的顫栗:“那就死戰……傳我命令,紅花部集結,就地組建潛淵軍,后日辰時開拔,北上!”
“傳我盟主令,我北平盟,欲北上與北蠻人決一死戰,北蠻不退,我北平盟不退,邀玄北江湖同道共往,不愿來的,我北平盟不勉強,愿來的,我北平盟視他為袍澤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