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的殘羹剩菜早已收拾干凈。
張楚盤坐在行軍床上,閉目行功療傷。
有人進帳來,他聽見腳步聲,抬起眼皮瞥了一眼。
卻是個須發花白的火頭軍,掐著點給送飯食來了。
張楚沒在意,淡淡的道:“放案上就行了。”
他閉上雙眼,繼續行功,卻未聽到這名老邁火頭軍退出營帳的腳步聲。
他睜開眼,望向畢恭畢敬的杵在帳下的老邁火頭軍,問道:“還有何事?”
火頭軍捏手,一揖到底:“老奴拜見楚少爺。”
聽見這個稱呼,張楚猛地一皺眉。
這么稱呼過他的人,不多。
現在還能這么稱呼他的人,沒有。
“你主子是誰?”
他皺著眉頭問道。
火頭軍從懷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箋,高舉過頂,一揖到底:“啟稟楚少爺,老奴是烏家的下人,奉我家老爺之命,特來拜見楚少爺。”
“哦?烏家?”
張楚心頭冷笑,面上笑瞇瞇的輕聲問道:“哪個烏家?”
火頭軍抬起頭來,詫異道:“您這話老奴就有些聽不明白了,這玄北州,難不成還有第二個烏家?”
“好個老狗!”
張楚笑容陡然轉冷,“不懼死,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火頭軍不答,再次舉起手中信箋,低聲道:“老奴殘命一條,您若瞧得上眼,盡管取走,只請您看在昔年的情分上,瞧一瞧我家老爺的親筆書。”
張楚定定的瞧著這火頭軍,心下頗感震撼。
帳下這火頭軍的眼中,只有他的主子,為了完成他主子交代給他的事,丟了老命也在所不惜。
想來,這火頭軍定然是北蠻烏氏養了好幾代的家生奴,才能有這份兒愚忠。
這就是強豪的底蘊!
同樣令他震撼的,還有烏氏在玄北州的影響力。
烏氏北叛,早已是蓋棺定論的事。
明面上,官府一直在掃蕩烏氏的勢力殘余。
暗地里,鎮北軍、太平會、將北盟,也都一直在掃蕩烏氏的殘余。
明里暗里掃蕩了這么多次,烏氏竟然還能將手伸進鎮北軍里……
到底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
他太平會的武力,即便還沒超越北叛前的“烏連城”,也絕對可與“烏連城”一較高下。
但這份兒深入玄北州方方面面的影響力,太平會至少還要再悶頭深耕好些年,才有希望追趕得上。
這還是暴力比金錢更具有說服力的前提下。
不過這樣說來,北蠻烏氏在暗處活動,給北蠻人提供情報,有些事就說得通了。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霍鴻燁知不知北蠻人的動向,張楚不知道。
但他現在知道,北蠻人肯定很清楚霍鴻燁的動向……
紛亂的思緒像是閃電一樣,短暫而激烈的碰撞了一番后,迅速歸于沉寂。
張楚的目光,終于落到火頭軍手中的信箋上。
信封寫著“賢侄張楚親啟”。
落款是“烏元偉”。
張楚記得此人。
烏潛淵的親二叔。
昔年烏氏在錦天府的主事之人。
說起來,此人當年的確是幫過他不少忙……
“信留下。”
他略一思忖,心頭便有決斷:“給你一炷香的時間,叫上你們北蠻烏氏的所有人,全部滾出鎮北軍大營,一炷香后,我會稟明少帥,全軍大清查!”
“謝楚少爺。”
老邁的火頭軍平靜的揖手,看起來并不為張楚放他一馬而高興。
他將信箋放到案幾上,躬身退出帳外。
張楚看了看那封信,再看了看案頭上的食盒,眉頭皺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來兩個人。”
侯在帳外的孫四兒與張楚的近衛頭子大劉一起入內,揖手道:“幫主。”
“大劉,跟上剛剛送飯食進來的那個火頭軍,隱秘點,別讓他發現了。”
“是,幫主。”
今年剛過而立之年的大劉一揖手,轉身挑開帳簾快步出去。
張楚望向孫四兒:“我們抵達鎮北軍大營后,飯食是誰人在經手?”
抵達鎮北軍大營后,他的事務就多了起來,帶來的七千紅花堂弟兄,他盡數交付孫四兒照看。
焦山和血虎營一百一十八名弟兄,畢竟不是太平會的人,他們只能率領紅花堂的弟兄們作戰,其他的事務,他們管不了,也不能管。
只能交由孫四兒來管。
這也是對孫四兒的一次考驗,如果他能將這七千紅花堂弟兄打理得井井有條,待后邊回轉太平會后,張楚就準備將紅花堂堂主的位子,交給孫四兒來坐。
孫四兒不負張楚的期望,不假思索的張口就道:“還是騾子哥派來的那三個厚土堂弟兄在經手。”
張楚心頭一松。
騾子既然預先安排了血影衛經手此事,那就必不會出差錯。
要說騾子,除了習武憊懶這一點令張楚不太滿意之外,其他事都做得無可挑剔。
“傳那三名弟兄來見我!”
“是,幫主!”
孫四兒揖手一禮,退出張楚的營帳。
張楚十指交叉,看著案幾上那封信陷入了沉思。
他不會看那封信。
但信上的內容,他用大拇指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無外乎是什么“良禽擇木而棲”之類的話語,外加高官厚祿之類的口頭支票。
莫說這些東西本身對他就沒有任何吸引力。
就算是有,也遠遠不足以使他放下對北蠻人的仇恨與敵視……
他也不意外,北蠻烏氏會冒著暴露他們安插在鎮北軍中的奸細的風險,派人來和他搭線。
事實上,北蠻烏氏從未放棄過他這條門路,一直在不斷嘗試通過各種消息渠道和他搭上線。
哪怕他賣了一批他們的據點給烏潛淵,自己也親自動手抄了一批他們的據點,他們也沒放棄。
頗有種張楚虐他們千百遍,他們待張楚如初戀的意思。
然而張楚心頭很清楚,他們這么執著、這么寬宏大量,和“念舊”、“愧疚”沒有半個大錢的關系。
這只是因為他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和他搭上線的好處,遠遠超過他弄死的那一批據點……
張楚現在思考的是,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留,肯定是不能再留這些奸細在鎮北軍了,兩軍交戰,一個重要情報就能葬送無數熱血好兒郎。
他若是不知道這件事也就罷了,知道了還視而不見,豈不是成了他們的幫兇?
給霍鴻燁通風,也不太合適。
霍鴻燁疑心病不輕,前番烏潛淵送霍鴻燁糧草助他北伐,他還偷偷摸摸的調查烏潛淵,他現在要是把這件事捅給霍鴻燁,很難說霍鴻燁會不會懷疑到他的身上。
但他在鎮北軍,畢竟外人,不知會霍鴻燁私自動手清查奸細,有些逾越……
還沒等他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近衛頭子大劉小跑著返回營帳。
“幫主,那個火頭軍,自殺了!”
“嗯?怎么自殺的?”
大劉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眼神中還透露著震撼:“用菜刀,生生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能拿刀子割斷別人喉嚨的殺材,滿大街都是。
能狠下心拿刀子割斷自己喉嚨的狠人,萬中無一。
“大庭廣眾下自殺的?”
“是的幫主,現在好多前軍的弟兄圍在那邊看……”
張楚沉默了許久,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烏元偉!
夠狠!
拿一條人命來封我的嘴!
他與火頭軍所說的話,只有他二人知曉。
現在火頭軍大庭廣眾之下割喉自殺。
他此時將此事捅到霍鴻燁那里,若霍鴻燁問他一句:為何當時不將那火頭軍擒下,張楚如何作答?
據實說?說放長線掉大魚?
那也要霍鴻燁信才行!
二人說話間,孫四兒領著三人進帳來。
“厚土堂黃天、姜杰、吳勇,拜見幫主!”
“起來吧……你們倆先出去吧!”
“是,幫主。”
孫四兒與大劉揖手告退。
張楚目視著堂下的三人,道:“召你等前來,有兩件事。”
“一、方才有一名北蠻烏氏安插在鎮北軍中的奸細,給我送完飯食后自殺了,查一查,有無外人知曉他來過我帳中。”
“二、我們弟兄的飯食,必須嚴加把控,來源不明的食物和水源,一概不用,送到我們弟兄手中的飯食,必須要先經牲畜試用……還有,嚴禁外人接近我們的食物。”
“是,幫主。”
三人領命,退出張楚的營帳。
張楚獨自一人坐在營帳中,想閉上雙眼繼續行功療傷,卻越想越氣,越忍越覺得窩囊!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真當我張楚是泥人,沒火氣的嗎?
他撫著下巴的胡茬,思考報復北蠻烏氏、報復烏元偉的辦法,可想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到什么好辦法。
北蠻烏氏的勢力主要分布在北四郡和天極草原上。
他太平會的勢力主要分布于北飲郡。
鞭長莫及啊!
想了半晌,他最終只得氣餒的喃喃低語道:“算了,后邊回太平鎮了,再慢慢想辦法拾掇北蠻烏氏,這里畢竟是鎮北軍的主場,有力也不好使……”
興許屁股決定眼界。
去年他在鎮北軍中任職、作戰,雖然也覺得拘束,但總體感覺還是很好的。
而這一次他再來鎮北軍中,卻只覺得鎮北軍光鮮強大的錦衣華服下,隱藏著千瘡百孔,他身處其中,只覺得渾身不自在,有心改變什么,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去意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