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淳突然出現,還說要去拜壽,讓郁新大為驚訝。他很清楚柳淳的習慣,這位輔國公大人輕易不會參加婚喪喜慶的。
哪怕是成國公朱能之子成親,柳淳只是送了禮物,根本沒有露面。
他郁新何德何能,老妻過生日,柳淳竟然登門?
如此反常,莫非說?郁新的心越來越往下墜,整個人都好像調到了冰窟窿里,瞬間僵住了。五官呆滯,神思飛揚……倒是吳中,一臉諂笑,還是一副狀況外的模樣,他撫掌道:“有輔國公臨門,尊夫人這個生日過得真有趣啊!只是我的四盒禮怕是送不出去了。”
柳淳笑道:“郁大人為官清廉,用不著太貴重的東西,我也只是準備了點心,還有一根崖柏手杖。”
柳淳沖著郁新一笑,“走吧!”
撲通!
心猛地一跳,郁新很想立刻就變成一只小鳥,趕快飛走了。柳淳的語氣太過奇怪,在他聽來,就像是獵人在對獵物招手。
難不成真的要完蛋么?
他不甘心,可又能怎么樣呢?他不過是一個衰朽的老者,別說柳淳,就連吳中,都能把他拿下。
郁新只能領著兩個人回府,坐在馬車上,柳淳和吳中一邊一位,大有防止郁新逃跑的架勢。
另外車外不時有馬蹄聲掠過,郁新努力保持平靜,可是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完全出賣了他惶恐不安的內心。
車馬終于到了郁府,作為戶部尚書,總掌財稅,住的地方,竟然格外淳樸,穿過甬道,就是三間正房。郁家的院子只有前后兩層,房子逼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槐樹,枝干粗壯,樹皮斑駁,透著歲月的滄桑,據說這是前朝留下來的古樹,年頭多了,有靈氣,能夠保護主人家平平安安。
只不過從今年入春開始,古樹就沒有出多少葉子,主干已經枯死,只剩下幾個枝椏還在撐著。
郁新每次面對這棵古樹,都心中紛亂,唉聲嘆氣。他向柳淳說準備辭官回鄉,也并非空話。
樹神不再庇佑,或許真的到了急流勇退的時候了。
只不過這個希望越來越渺茫了……郁新走到了大樹的旁邊,頓了頓,這才請柳淳進入客廳。
吳中像是個狗奴才似的,笑嘻嘻道:“郁大人,快請尊夫人出來吧,讓我們給她賀壽。”
郁新臉色凄苦,搖了搖頭,“吳大人,只怕不方便吧!”
吳中道:“怎么會不方便,同朝為官,又有輔國公在,總不能不見吧?”
郁新無奈,只好讓家丁去通知后院。
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郁新的夫人才出現。
她一露面,就讓人吃了一驚。
印象中的尚書夫人,該是何等模樣呢?
要么貴氣逼人,要么美得驚天動地,總而言之,要有一些不凡之處……可眼前這個老婦人,別說不凡了,就算扔到一堆老太太里,都未必分辨出來。
她年輕時候身量就不高,上了年紀,就更老了,脊背彎曲,臉上皺紋一道挨著一道,就像是普通老婦人似的,還冒出了許多黑色的斑點。
尤其是目光,不敢抬起瞧人,總是向兩旁看。
聽說家里來了貴客,見了面,話卻堵在喉嚨里,竟然開不了口,急得額頭都冒汗了。
柳淳看出了郁夫人的尷尬,就主動道:“這事要怪我,臨時起意,過來給夫人賀壽。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過來瞧瞧,這還有幾樣小禮物,請夫人收下。”
聽到柳淳開口,郁夫人喉嚨里的壓抑散開了不少,她連忙萬福,“多謝國公爺瞧得起,老身何德何能,敢承受大人的禮物?”郁夫人頓了頓,又道:“老身今天都六十了,普通的婦人,哪里能有我這個壽數。”
“老爺心疼我,這么多年,貴為尚書大員,也沒有納妾,他知道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好。納妾進門,就會欺負我。夫妻攜手四十年,我也知足了。我現在什么都不盼著,就希望吾兒能娶個媳婦,在我死之前,能抱上孫子,就含笑九泉了。上輩子是積了什么德,能有今天的福報,老身真是高興壞了。”
老婦人仰起頭,沖著柳淳歉意道:“瞧我這個人,一張嘴就管不住了。國公爺來拜壽,我,我請國公爺吃壽面,我親手做!老爺往常最喜歡了。”
郁新咳嗽道:“輔國公身份尊貴,長壽面太簡陋了。”
柳淳擺手,“不然,郁尚書,你弄錯了,我還就喜歡吃家常飯菜。若是嫂夫人愿意親自下廚,那就再好不過了。”
郁夫人欣然笑了,十分燦爛。
“老爺,你瞧見了吧?輔國公怪不得那么大的名聲,真是會說話!我今天用雞蛋和面,保證做得好吃。”
老婦人快步下去,渾身上下,透著喜氣。
“郁尚書,能不能跟我講講你和尊夫人的事情?”
郁新嘆了口氣,“輔國公要聽,那我就說說。”郁新也是起于微末,他年輕的時候窮困潦倒,夫人為了家里頭,起早貪黑忙活,做飯、洗衣、種菜、耕田、織布、繡花……幾乎沒有一刻空閑。
一年到頭忙活,鳳陽是個窮地方,郁新能安心讀書,多虧了夫人的幫忙。等到他考上進士,入朝為官,夫人也老了,滿臉皺紋,成了黃臉婆。
“她是為我變成了這幅樣子,她沒讀過書,也不識字,什么都不懂。不少人都勸我,要納妾,換個更體面的夫人。可我總是忘不了,她年輕時候,徹夜繡花的樣子。她其實不丑的,當時在油燈之后,繡花到三更,一個手帕還賣不了十文錢,想買一本書,就要她忙一個月,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時辰。”
“她是為了我,熬成了這幅樣子,我,我就算到了什么時候,也不能負了她,否則我連人都不要做了。”
柳淳微微頷首,一旁的吳中也瞪大了眼睛……真沒有料到,那個矮小甚至還有些粗鄙的婦人,竟然有這么了不起的一面!郁新夫妻如果能善始善終,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郁尚書如此深情,真是讓我佩服。”柳淳頓了頓,“那我請教郁尚書一件事,這么多年,你就沒有遇到過動心的女子?沒有什么風流韻事嗎?”
郁新老臉微紅,忙道:“輔國公,你開玩笑了,老夫怎么敢啊!”
柳淳意味深長一笑,“沒有最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等會我自罰三杯。”
說話之間,郁夫人又忙活起來。
她親自擺好了桌子,放上來幾樣小菜,又抱來了一壇子酒。郁夫人笑道:“這是我兒生下來的時候,埋的酒,本來等他考狀元的時候,拿出來喝,可誰知道他沒有福氣,考了一次,竟然沒考上,這孩子就是不聽話,學堂的先生也不好好管,他爹又忙,我什么都不懂,真是愁死個人……”
“咳咳!”
郁新連忙咳嗽,攔住了夫人,老太太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傻愣愣瞧著丈夫。
“你不要胡說八道,是咱們兒子不好好讀書,可不是雞鳴山學堂沒有本事。輔國公就是雞鳴山學堂的第一任山長。”
郁夫人一聽,頓時鬧了個臉紅,慌忙擺手道:“國公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給國公爺賠罪!”
柳淳道:“嫂夫人,這個或許是學堂那邊疏忽了,我有錯,回頭一定督促。”
郁夫人依舊不好意思,手腳都沒地方放,忙道:“長壽面快好了,我去盛面。”
又過了一會兒,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面條,送到了大家的面前。
還真別說,郁夫人的手藝的確不錯,一盆面,全都是一根不到頭的長壽絲,又細又勻,加了蔥花香油,熱氣騰騰,香氣噴噴。
郁夫人熱情招呼,吳中接過了面碗,怎么也吃不下去。他雖然窮,可每頓也是雞鴨魚肉,這郁家過生日,光吃面條,怎么看都太寒酸了。
“嫂夫人,過去我從來不知道,沒想到尚書大人竟然如此勤儉持家,真是讓人五體投地啊!”
郁夫人沉著臉道:“唉,我也聽說了,這些年好多人山珍海味的,一頓飯要吃好幾十兩,真不知道他們怎么花的?”
“我們老爺是鳳陽人,別看鳳陽出了皇帝,可鳳陽窮啊!我一直勸他,把俸祿都拿出來,給家鄉的窮學生,讓他們讀書識字,有朝一日,也能替朝廷效力。咱們改換門庭了,可不能忘本啊!”
郁新微微咳嗽,“夫人,這些事情你老提起來干什么?”
郁夫人終于把臉沉下來,忍不住了。
“輔國公也在,我不能不說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咱們兒子都沒來拜壽。還不是我前些天說了他,讓輔國公評評理,他一個二十幾歲的人了,在外面養了好幾個女人,弄得烏煙瘴氣,就是不肯好好過日子。把媳婦也氣跑了,這個家啊,也不成個家了!”
郁夫人淚水涌出,痛心道:“老爺,你再不管管咱們兒子,他就成了紈绔子弟了!”
老太太痛心疾首,正在說話之時,突然有人從外面跑進來,到了柳淳耳邊,低聲道:“我等奉命拿下了郁晗,請大人示下!”